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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 番外篇完本——by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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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攸这倒不好意思了,只笑道:“苏大哥是哪里的话,日后上学,我定不会轻易纵容他松散。不过如今还未到时候,就容他再欢快些日子。”又往厨房望了眼,正见时御挽了袖在擦手,“再说我救了苏舟,时御救了我,大哥也一直帮衬我,怎么算大家都是朋友。这事过去了,便不提了。”
苏硕又谢了一番,便不再提。只日后但凡用得着,都会勤来搭把手,是真将这句大家都是朋友放在了心上。
苏硕和苏舟知钟攸带伤,便没有久留。走时时御将人送出门,苏硕还拍了时御的肩,劳烦他在此好好照顾钟先生。
时御回了个嗯。
虽说为照顾,但再留宿就不太像话。况且时寡妇还在院里不安生,时御到底就只住了那一晚。
只说晚上没了时御,钟攸就总要因为翻身压了自个的伤口而疼醒。那疼一个激灵蹿上来,叫他嘶一声都来不及,人先老老实实的翻趴回去。但这么反反复复,竟一夜都没怎么睡。
深更半夜他趴闷在枕头上想。
这就尴尬了,睡又睡不得,偏困的又控制不住,难不成再叫时御来住几日?
“唉……”钟攸侧躺了身,将被往上拉了拉,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
次日天放晴,苏舟也来了,见钟攸精神不好,更觉愧疚。钟攸倒没提,只带苏舟在案上认字。
苏舟指着案上一本摊开的毛边手抄书,问钟攸,“这是先生抄的吗?”
钟攸从鬼怪奇志里抬起头,将那书看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我老师,他给了我。”忽来了兴致,趴过去翻了几页,和苏舟一起看那字迹,道:“抄书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苏舟辨认着那上边的注解,指着一字一字读道:“永乐……三年……侯子……子什么?”他苦恼道:“我只认得个目。”
“永乐三年侯子瞻注。”钟攸带着读下去,道:“正是我老师,侯珂,字子瞻。”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记成了猴子。”
苏舟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念瞻啊,侯子瞻,子瞻。”他又好奇道:“读书人都有字吗?”
“是了。”钟攸拿个架上的笔,蘸了墨,在一边写,道:“白,鸥。我的字就是白鸥。”转而一顿,念道:“正是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老师大抵看穿我是个不思进取的人,故而给了这个字。”
苏舟在边上看那两字,反复念了几遍,“还有诗呢?”
“唱词而已。”钟攸搁了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了曲调,却没唱出来,只笑:“这词我也很喜欢,等再过些日子,你也能学了。”
苏舟又看了那侯子瞻,“好听,钟白鸥好听。”又道:“我也能得个字吗?”
“当然。”钟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会读书,年纪到了的时候,就能有字。”
苏舟点头,又问:“那,六哥也有吗?”
这倒让钟攸犯了难,他偏脑袋往窗外看,却没见着时御的影子。“我不知他有没有……不过总是时六时六的叫,听着像石榴。”
苏舟在一边闷头笑,两人正笑着,后边的石榴就入了门,正见两人凑在一本书前。苏舟还没笑够,时御已经拎了他后领将人提开。
“六哥!”苏舟扒了扒领口,赶忙道:“我没惹先生生气,我正和先生聊学问呢!”
“再聊。”时御将人直接拎到门口,道:“看这天,你该回去了。”
苏舟虽还想继续,却不会忤逆他六哥。只得恋恋不舍的扒望着钟攸,颇见委屈道:“那我明早再来,先生,我明天再来!”
钟攸合了书,对他挥挥手,“路上留心。”
苏舟点了头,脱离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脸,道了声:“六哥好没理!”然后没头没脑的就跑了。
“你怎么气着他了。”钟攸到门边望苏舟跑没影了,笑道:“还让人记住了。”
时御没回答,反倒问道:“是‘长恨复长恨’的白鸥吗?”
钟攸反应迟一下,微顿后竟接下去,不过是轻了声道:“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他声音本亲和潺明,如今唱了词,竟显出另一番静宁空悠来。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①”
到这戛然而止,钟攸道:“这词早了,洪兴五十年边陲不稳,北阳那边传唱不止,如今却是永乐好时候,不应景了。”又对时御笑,“但这‘门外沧浪水’、‘富贵非吾事’两句我是真喜欢。”
他从繁华处来,途经各象,却唯独挑了长河镇落脚,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离那人逐金银、眼里唯权的地方远的不能再远。莲蹄村离了镇,长河镇又离了辽原城,辽原城又隔了长河水。他待在这里,是离家最远的地方。
他只想当个教书先生。
时御听出了什么,却没说。只转靠在门边,对他道:“虽苏舟不懂,但说了实话。白鸥很好听。”
钟攸本是在掉书袋,岂料他就这么道了声好听。这直白的夸奖入了耳滋味总与别人说的不大一样。钟攸袖间的手指微结,面上啊呀一声,道:“天晚了,该吃饭了。”
便转去厨房,跑的飞快。
读书人面皮薄,没办法。
用完饭,照惯是时御洗碗。外边天已经黑了,屋里灯都点起来了。锅里烧了水,水一开,时御就要回去了。
钟攸盯着那冒热气的水发呆。
心道是留人还是不留?这留下不像话,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过意不去,这就是书生也难做。
正想着那水就骨碌碌的滚起来,钟攸听着院里人往过来,脑中一抽,竟拿了锅盖砰的盖在锅上。
里边接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时御在门边一停,听着声音人先笑了,“水开了盖上干什么?”
钟攸无言的抬起锅盖,“给它闷个热。”
时御目光打他眼下一转,过来将锅盖接了,又将开水抬倒进主屋的浴桶里,抽了架上的巾和案上的药,隔窗对还呆在厨房的钟攸道。
“先生不方便,该是我来给上药。”时御说着抬声:“先生?”
“不忙。”钟攸缓缓回了神,还是摇了头道:“你回吧。”
到底这事还得他自己来,总不能一直麻烦时御来回,说不过去。
时御倒没再说什么,只点了头,道:“那我就回去了。热水散得快,留心别着凉。”说罢将药和帕都递给了他,笑了笑,便转身回了。
时御都晃出院了,钟攸才回过味来。
总觉方才太见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辛弃疾

第8章 狂犬

钟攸这伤本算不得厉害,出了七八日就无碍了。他在书院的位置走了一圈,外院的墙已经起来了。苏舟陪在旁边,问道:“先生要给书院起个什么名,钟氏书院?”
钟攸站定在歪脖子垂柳下边,笑道:“挂我姓氏太无趣了。”又想了想,道:“不如叫‘沧浪’有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苏舟抬手挡在门面上,被热得恹恹。
“是要你们好好读书,日后既有出世之清白者,亦存入世之刚直者,更兼观世之豁达者。”钟攸望在方显雏形的书院上,道:“我是个无能人,多半会没了这沧浪的深意。”又对苏舟笑了笑,“指望你们了。”
“听着都不好做。”苏舟擦了汗,也笑道:“但若是先生教我,哪个我都愿试上一试。”
他尚年少,不知这话能给钟攸带去什么滋味,也不知钟攸说得这三者有怎样的意义。但正是他年少,才敢才能这般干干净净不假思索的说出来。
钟攸是不能的。
哪怕他的老师为他提字白鸥,他也不能。
人约有些钦羡和感动。
多是为这年少意气,这是在走过后无法克制的惦念。钟攸有点羡慕,又生了些期望。他无能之事,虽不能强加于人,但却难免生出期望。
钟攸抬手轻敲了下苏舟的额,眼微眯,缓缓笑出来,道:“是了,我教你。”
苏舟摸摸头,露了雪白的齿贝,只当傻笑。
末了苏舟归家时,先生在字画书外多给了他一本书。夏夜的尾梢里,苏舟坐在他家院里的木梯上,顶着蚊子和蛐蛙声,翻开了那本书的页。
首页是先生的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①虽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
苏舟不认得“濯”和“缨”两字,却认出了“沧浪”与“君子。”他没笔墨,也不会握笔,只能用手指,在袖上跟着描写,直至记住。
时御将书放回架上,眼打上边一扫,就知少了一本。钟攸在案边正看书,只当他在书架前还要借书,便翻着页,随口道:“如有喜欢的,只管借去。”
“少了一本。”时御重拿了本词册,“你借给苏舟了?”
“没有。”钟攸取了架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写着什么,边道:“是送给他了。”说着笑出来,抬头对时御道:“我觉得阿舟有灵气,来日需好好打磨。幸他如今也有了读书的打算。”
“先生辛苦。”时御在词册下边的笔注里找到了个不同的字迹,他低声念出来,“钟元温。”
钟攸笔一顿,那底下的墨就开了花。他状如寻常的收了这张废纸,道:“钟元温,名鹤,那是我大哥的笔迹。”
大哥?
似乎知道他想什么,钟攸搁了笔转望窗外,温声道:“之前只说我家中兄弟姊妹多,实际说得上话的只那么两个,我大哥算其中之一。”又难见的停滞,指尖在袖沿纠结久缠,他道:“虽然如今不算了,但我老师早年是他的老师。”
一家兄弟同出一门,不稀奇。但为何要用“虽然如今不算了”这样的话,就显得有些故事在里头。但钟攸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在大哥身上落话题,只略过道:“你喜欢这词?”
时御指尖在钟元温的字迹下轻轻一划,合上了书,道:“称不上喜欢,随意看看。”
“我当你喜欢的应是靖候传等类的书。”钟攸笑,“我从前可是很喜欢的。”
“靖候?”时御靠在书架,手指在架上飞掠,定点在一本上,道:“北阳辛靖?”随即缓声道:“我不喜欢。”
“嗯?”
“这种圣人传。”时御望在书脊上的深眸漆黑,他声音越发沉缓:“我并不喜欢。”
那边钟攸却笑了,“我小时候很喜欢,日日要听别人讲,自己将那旧故事翻了又翻,恨不得早生几年。”他起身将灯点了,拢在掌心,灯火被轻吹的晃动,他继续道:“可是后来长了几岁,知道我到不了那境地,也做不了那事迹。不过只是个凡夫俗子,待在院里看过几本书而已。我成不了靖候,也不是后来者。我呢。”他笑笑,“我就是想做个先生。”
钟攸是不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寂寥,是真寂寥,并非时御那般的挥之来去,而是真真切切,又恍若轻轻浅浅。可但凡能露出寂寥和落寞的人,不论自己提的有多轻描淡写不值一论,揣在心底的重量总不会太轻。
时御站在暗处望着他,看他妖娆的眼和斯文的脸,看他笑尽三分廖,话音里也没被苦愁沾染。
“先生的确成不了靖候。”时御转回目光落在书架上,“靖候也成不了先生。”
钟攸放了灯,伸展了下腰身,脸上延笑,道:“说得也是。”又偏头笑,“不,说得正是。”
时御余光见他眉眼舒展,已然过了那份寂寥,唇线动了动,也笑起来。
从钟攸院里出来时又晚了,时御抄路回家。溪边垂柳模糊着树影,他照旧是顺着溪走。天黑昏暗,脚下坑洼,幸他常走,所以并不为难。
且说这夜柳遮月色,时御晃过垂柳时听见动静。那粗壮的树后边有人走动,他瞥了目光过去,脚步缓下来。
不止一个,就跟在他后边。
时御停了步,脚尖踢出去一颗石子,扑通的砸进溪里。他侧身站着,眼里比那夜色还暗,他道:“跟着我是为了讨饭吃吗?滚出来。”
那树后边露了人脸,阴测测。脖子上挂着伤臂,那人道:“时六,你让人好等。”
时御脚下碾着碎石子,碎发下的眸淆藏狠厉,扯了个笑,“你也让我好找。”
正是那日凌晨被他拿个正着的男人。
男人道:“你这疯狗,老子凭白被你咬去了半条命,就这么揭了,怕是说不过去吧!”
时御见他侧旁出来的两三人手中都提了东西,虽这光暗看不清,但也猜到带的是能打人的家伙。
时御脚下不动,道:“自是说不过去。”那唇角凝着笑,接着道:“送整条命才是该的。”
后边也上了人来,这几人渐近围圈。时御仍是闲垂了手不动作,那眼漆深到让人胆颤。因他只盯着那人,仿佛看不见这粗棍,只要那人的命,约是盯的太冷了,竟让那男人畏缩了头。
后边照头一棍子砸下来,时御避头闪了,那碗口粗细的棍重砸在他背上,他头也不回,只踹翻面前碍眼的,直步往男人那里去。那男人兜着手,岂敢再与他正面,撒腿就要后撤。谁知时御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拽住男人挂在后颈上伤臂的兜带,硬是将人拽地拖了回来。那四下的的乱棍砸在他身上闷响,时御手掌卡在男人的后颈,将这人的头翻抬起来。
男人挣扎惊乱,慌神道:“你、你敢!时六!你还、还敢真杀人不成!”
那木棍砰声砸在肩上,时御另手握了棍,翻肘就砸在拿棍人的面上,对方被撞砸的痛呼,捂脸蹲下身去,不知是鼻梁还是哪里重砸断了,昏暗里湿热的液体顺着手指往下淌。但这还没有完,时御翻肘对准他后脊又是一下,让人捂着血哀声被砸跪下去。伤臂男人还没来得及多舌,时御抬手就卡卸了他下颔,拿在他后颈的手指猛力,将人就拖抬到眼前。
碎发下的眼亮起来,在昏暗和混乱里亮的瘆人。
“唔、呃!”口齿合不拢的男人惊恐挣扎,伤臂都兜掉出来,他用唯剩的手扒着时御的手掌,瞪眼粗喘,脚在地上乱蹬。
时御垂眸微露了有点尖锐的虎牙,缓慢道:“命这不就是给我了吗?”
疯狗!
男人拼命挣扎,时御的手指卡紧在他喉咙。男人单个的手掌扒抓在他袖口,瞪大的眼渐渐翻起来,呼吸艰难的蹬直腿。
匕首突然从一侧捅过来,时御抬脚将人踹开,那匕首擦着他衣衫划过去。被踹中的人吃痛弯腰,双手握着把匕首,见鬼似的在空中乱划,失声惊道:“你停下!快停手!”
男人眼睛已经有涣散的模样,扒着时御的手也艰难的缓了速度,脚跟在地上蹬出道微深的痕。时御非但没有松手,甚至卡得更狠。
“疯狗!”握着匕首的人惊喊着冲近,挥舞的匕首乱划冲近。
时御脚下才抬,怎料一声响亮,握匕首的人就突然倒地。
露出后边的青衫。
钟攸胸口起伏,脚下还踩得是屋里穿的木屐,发都散了,手中缺口的石砖掉在地上。
时御的手就陡然松开了。
男人滑摔在地上,翻身爬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反呕和咳嗽。
时御挺直的站在那里,看见钟攸眼中混杂的惊愕。手掌上有点湿,时御胃里又翻滚上恶心,他皱起眉,有一种强烈地欲望,堵在胸口,死死地压着他。
仿佛只要钟攸调头,他就会压不住什么。
“你。”钟攸深呼一口气,垂眸看清男人的脸,他几乎是头一次露出如此鲜明的神情,他道:“速去!”
时御望着他。
钟攸跨过男人几步到他身前,在时御没表情的注视中,拽起他的袖,怒道:“就这几步,你何不呼声?若他再带一把匕首,今晚你是活还不活!”又拉着他往回走,“走!”
时御袖口被扒扯烂了口子,钟攸这么一拉,呲一声拉得更大了。他回头又恼又惊,只道:“这么大的人,还要用拳头教人不成?你就是张个口,难道还能掉块肉吗!你看手腕,已——”
“先生。”时御像是倏地收了尖锐棱刺,用他漆黑的,在月下微亮的深眸望着钟攸,指尖轻轻拨碰到钟攸的指尖,带了点温缓和讨好,“砸在背上了。”
钟攸被这目光和轻轻撩动的指尖几乎要融化了怒气,但他终究还记得现在软不得,他道:“砸的好。”又缓了音,道:“回去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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