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 番外篇完本——by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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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寡妇就一直听,苏娘子若是忙于收拾忘记继续,她就会哼一声,意示苏娘子说下去。
但也仅仅是一时,一见了时御,就跟被拔了羽毛的鸡似的,句句话都在咄咄逼人的作弄。直到临上马车了,也没忘回头看一眼时御,冷嘲道。
“小畜生心里那点事。”她讽刺的笑道:“只怕见不得人,你等那先生回过神来,必是又恨又恶心!你就死命的凑吧,小畜生,天道轮回,你和时亭舟都不是好东西……”
马车渐行,她霜白的脸冷冷,一双窟窿似的眼盯着时御,像是恨不得扒皮挫骨。
时御突然笑了笑,明明是张年轻凌厉的脸,却在这一笑里泄尽恶劣的邪气。
他分明没有讲一个字,却像是挑衅了时寡妇一言一行,带着看不见的冷漠和疯狂。
时寡妇突然扒在车沿,想要喊骂什么,可言辞却像是被死死卡在喉咙里。她扣着的木板起了划痕,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车转弯,再也看不见。
时御开始更加频繁的出入篱笆院,一同的还有苏舟。每日都是在钟攸眼前练练字看看书,苏舟问题多,更多时候时御都是在一旁看着。时寡妇走后,他似乎放松了很多。
夏天就这样慢吞吞的收了尾,钟攸一日晨起,看见院围的桃叶上覆了薄薄的霜,才惊觉晨雾微冷。
秋意久至。
头几日天还暖,后边渐渐下了雨,就像止不住似的一连好几日。东山的白龙河开始泛洪,听说长河也有暴涨的势头。长河镇就紧靠在长河边上,青平府的人来看了好几趟,幸太上皇时期就一直勤修堤坝,如今就是涨起来了也不怕。
青平府的人也来了莲蹄村,这一天雨下的大,钟攸没让苏舟来,只有时御淋了一身水照旧来了。
时御在屋里脱了外衫,钟攸给了他干净的巾擦湿发,不忘道:“昨日就说雨要大,怎么还是跑来了。”
时御坐在凳上低头,任由钟攸拿着巾擦揉他的头发。他道:“没事。”又甩了甩头发,道:“左右都是我一个人在家。”
这动作跟谁学的。
钟攸只觉得他那耳朵又冒出来了。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多少次,越来越觉得时御听话时真的像条大犬。
钟攸轻咳一声,松了手,对他道:“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擦擦。”
时御嗯了声,偏头接过巾,却没怎么再擦,就搭在颈上,转手拿了一侧的书本,垂头看。钟攸扫见他里衬拉松了口,露出的锁骨很打眼。
钟攸又轻咳一声,在另一边坐下。
上午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去了,中午时钟攸在厨房里做栗子炖鸡,隔窗喊主屋里的时御。
“时御。”他喊道:“吃饭了。”
时御闻声合了书出门。
村长正陪着那青平府来的年轻官员审查完白龙河,一路给亲自打着伞,好话奉承着从雨里往村里走。这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年轻人忽地停了脚步,倏地望向篱笆院。
“那是谁。”他隔着雨,看见那篱笆院里一个黑衣高挺的人推门出来,像是察觉他的目光,转头望过来。
是一双陌生又锐利的眼。
“大人说他?”村长探头望了望,“那是咱村里的时六,年纪不大倒还沉稳。这会儿应该是读书呢。这是村里先生的院子,大人要去看看吗?”
官员眉间微松,听见时六这个名字也陌生的紧,并不是他方才想到的人。他转回目光,道:“不必了。”
村长不敢多问,接着给撑着伞快步走。
那官员才擦过篱笆院,钟攸就支开了厨房的窗透气。他抬眼模糊的看见官袍一闪而过,有些发愣。
时御进屋就见他正举了一半的汤勺,望着篱笆院外凝神想什么。
“先生?”
时御从后一手扶了他拿勺的胳膊,低头将那汤勺上的汤汁尝了,道:“味正好。”
钟攸方回神,就见时御含着勺边沿望着他。他顿时胸口一慌,想退后一步,岂料正撞在时御怀里,时御手快速扶在他腰侧。
“你在呆什么?”
钟攸摇头,又觉这姿势不好,正想说几句,时御就握了他拿勺的手,沿着焖滚的汤汁别了一点,抬送到他唇边,道:“你尝尝。”又道:“怎么了?”
钟攸抿了一点,道:“再加点盐。”说着不等他去拉开时御的手,时御已经退开,转身去拿碗筷。钟攸余光见时御专注擦着碗筷,心下轻舒一口气,又觉得腰侧还犹存着刚才的扶握。
真是……奇哉怪哉。
下午钟攸重理书架上的书,又在里侧的藏本后面找出了些画轴。有几个已经泛了潮,得摊开。大多都是些山水鸟兽,唯独有一副摊在桌上,露出女子娇艳的容色。
桌对面的时御目光一顿,问道:“这也是先生画的?”
“是。”钟攸抚平画,对他笑了笑,“才学丹青那会儿画的。”
那画上女子笑靥如花,轻罗袖裳,正偏头对这画在人眉眼含柔。
时御指尖在书页上划动了,忽地从对面欺身过来,像是在仔细端详这幅画。他额前发不经意的碰扫过钟攸的额,让钟攸一顿。
时御垂眸在画上,问道:“先生相熟的人?”
“嗯……”时御睫毛有些长,但并不是柔软温和的样子。钟攸怔怔地想,不知这长睫碰在指尖是什么触感,然后道:“熟悉的。”
“夫人?”时御突然抬眸,缓慢道:“或是青梅?”
这眸子太深了,让钟攸舌尖漫出迟钝。他飞快转开眼,道:“那倒不是。”顿了顿,又解释道:“是我幺妹。”
时御没说话,只笑了笑,坐回去重新抬了书。钟攸斯文的脸上虽然镇定自若,抚在画角的手指却不知何时蜷曲起来。
可是时御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问问题而已。
晚点时瓢泼大雨阻了人的视野,钟攸见时御套上了蓑衣,连伞都没有打,就要出门。他抄袖在檐下望了望,道:“这雨太大,等等再走罢。”
“没事。”时御将衣衫压下去,道:“几步路而已。”
钟攸背起手,正色道:“若是受了寒怎么办?耽误学时。不如今晚就住下来罢。”
时御整蓑衣的手一顿,几乎是斩钉截铁道:“不了。”这一次他甚至没给自己看钟攸的机会,长腿直接跨下阶,入了雨里。
“明日见先生。”
人在大雨里晃出篱笆院,朦朦胧胧的消失在水色里。钟攸在檐下呆了一会儿,突然轻声懊恼道。
“多舌。”
时御回去路上遇见了撑伞的村长,就一同走了段路。村长给他絮絮叨叨说着话。
“这次来的大人年轻,我本当不成事,谁知人不但亲去了东山,回来就应了明年春给东山补上栽种钱银。”村长喜悦跃在眉梢,“我给你讲小六,来年咱村也能种柿子,这东山上的空处就补上了。刘二哥家能看着划几分地,这样他娘老子都能靠山活。”
时御嗯声,“好事。”
“哎呀。”村长激动的踩进泥坑里,他也不在意,拔出来继续对时御道:“你今天去钟先生那里读书了是不是?我给你说个巧事,你知道这次来的这位大人姓甚么吗?”
时御已经看见他家的矮墙头,将被撞歪的伞给村长倾过去,漫不经心的道:“什么?”
“姓钟啊!”村长合掌搓手,“和人钟先生一个姓呢!看来咱村就缺姓钟的贵人,你看这一来,还来了两个!”
时御原本都跨出的脚一滞,他回头微沉道:“也姓钟?”
“诶,钟,姓钟!”村长道:“叫、叫甚么如辰,钟如辰!你说这名字风雅不风雅?一听就……诶小六!”
时御开了院门,对村长挥了手就入内了。他入了屋解掉蓑衣,将湿衣裳脱掉,擦着发。
钟如辰?
他记起钟攸提过的“我家兄弟姊妹众多”这话,又记起中午那人冷漠的眼。虽然没能看清长什么样子,他却已经能嗅到与钟攸截然不同的气势。
时御倒在床上,黑暗中望着梁出神。
半响,他忽然翻了个身,从枕下摸出个小瓷瓶,是原先钟攸给的那个,一直没用过。他指尖细细摩挲在瓶腹,并没有闭眼,而是就这么在昏暗中看着瓷瓶思考着什么。
这瓷瓶滑腻,久握之后有些温度,像极了钟攸手背的触感。
时御蹭了蹭枕,浮现出钟攸正色说的那句“不如今晚就住下来罢”,喉间滚动,烦躁的揉撩起碎发。
他沉沉呼出口气。
觉得自己哪里在叫嚣,迫切的要命
第11章 绳索
几日后纸墨告急,钟攸须去镇上采购,时御陪着一同去了。到了镇上,钟攸去购纸墨,要挑些时间,地方离蒙馆不远,时御便去了蒙馆。
这会儿蒙馆已经开始走动接送货物,蒙辰不在馆里,时御打过招呼后,又去了苏硕提到的小院。那院子不大,中栽了棵果树,还有葡萄架,左右无高阁楼檐遮挡,坐在院中的摇椅上能清楚的看见天空白云,十分宁静。
时寡妇在摇椅上合眼假寐,苏娘子拾了毯给她盖上,在一侧做着绣活。
时御没进去,只是从墙头望进去,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离开了。
“你今日怎地不讲话。”时寡妇忽地睁开眼,问苏娘子。
苏娘子垂首咬断绣线,对时寡妇笑着道:“我想着这天入了秋,再过段日子可以叫大硕捎些柿子带回去。稻儿喜欢。”
“小孩子知甚么喜欢不喜欢。”时寡妇又合上眼,没有上粉的脸上枯槁黯淡,她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挑些没伤没痕的柿子,和梨子一块搁放窖里冻着。冬天才是最好吃,你给他藏些。”
“诶。”苏娘子笑着将小袄子叠起来,道:“听您的。”
钟攸挑完后伙计给他收拾出大捆的东西,他寻思着要不要叫驴车。正去摸钱袋,后边就有人抛了银子给伙计,弯腰将东西一手提了。见他要说话,时御就递了个小筐给他。
钟攸抱了,垂头一看,里边都是胖梨子和矮柿子,挤在一处怪讨喜。他道:“好大的梨。”
时御提了东西,慢他半身在侧边,和他一同挤进人群,将人挡的严实。一边嗯声,道:“冻起来好吃。”
“冻起来?”钟攸仰头笑道:“我倒还未尝过冻过的梨子。”
时御本在留心人来人往别遇了偷儿,结果没忍住被这人仰头的笑眼吸引去了八分心神,只剩下两分勉力支撑在四周。他手轻碰了下钟攸的后腰,叫钟攸看路,“回去就冻几个尝尝。”又道:“人多,你看着路。”
人潮一个浪打,扑的钟攸撞回时御怀里,还踩了他的脚。时御原本想要将人握着手腕直接带出去,不知怎地,这念头一出现就打了旋,就又沉下去了。钟攸挤得慌,抱了筐也不便躲闪,只能被挤的一个劲贴时御胸口。青柠味沾了点秋天的湿冷,从这阵阵轻撞中袭满鼻息。时御抿了下唇,没忍住露了点笑。
“对不住!”钟攸贴着他,道:“时御,移下脚,我一直踩着呢!”
时御像是没听见,抬手扶了钟攸的肩,就任由他在磕磕绊绊中又踩了自己的几脚,中途钟攸连声道歉,时御都道没事。待两人挤出去时,都颇显狼狈。
钟攸叹道:“这街厉害了,江塘的春华街都没这么挤。”
“春华街宽,这儿就一条窄道从头到尾。”时御正说着,就听钟攸啊了一声,他垂头看过去,见那3 筐里的柿子挤坏了两三个。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可惜了。”钟攸挑拣摆弄了下位置,“冬天得少吃几个了。”
“待会出了街还能再买。”时御道:“长河镇最不缺柿子。”
“那咱村里没怎么见过柿子树。”钟攸奇怪道:“我只看人家院里栽过一两棵,想来都不是用来卖的。书院再往东边去一点就是田地,我没见着。是镇下乡里划分着种的吗?”
“不是。”时御将宣纸抬高了些,免得划坏,道:“青平府不管镇村里种什么,只要每年批种的东西都递交三成抵做上税给青平府入库。虽说是上税,但年年的初种青平府都会根据入库记录下拨钱银。莲蹄村一直没种柿子,不是青平府不许,而是村里迟迟划不出地给柿子,青平府也没办法拨钱银。”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明年就能种了,种在东山上。”
“好事。”钟攸看见了他上次买桂花糖的铺子,正带着时御往那边去,嘴里道:“想必是青平府来人查地,定了东山的地,许的可以种。”
时御轻嗯一声,“就是前几日来的。”
钟攸又要了两包桂花糖,摸了银子递过去,“前几日?”他道:“我都没留意。”
“这次来的大人是新任。”
“那倒好。”这家糖铺里的桂花糖有个不同,就是将糖块切的小,油纸一包方便携带,也方便食用。钟攸递了糖给时御,道:“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巡查总要……”
时御拿不开手,俯首从他掌心咬走了糖,钟攸就忘了刚要说什么了。时御含了糖却微皱眉,舌尖绕了一圈推到齿间。
总不能这么愣着,钟攸给自己也塞了一颗,默默道:“这大人姓什么?”他说着回想道:“眼下未到开春,又正值秋粮入仓的时候,京都和地方一般都不会在此时撤旧换新。”
兴许是他熟悉的姓氏呢?
时御将糖嘎嘣一声咬碎,顿时芝麻和甜味皆消损齿间,他道:“忘了。”
钟攸也不在意,便未再问过。
时御不知,那日与他对视的钟如辰,单名一个燮字,是京都钟家掌舵人钟子鸣的嫡孙子。钟子鸣于太上皇时有从龙之功,如今钟家在京都立足新贵之首,隐约有与老派贺家分庭抗礼的势头。按道理钟燮该直入中书省供职,但他自认有一番抱负,不愿听凭家族调遣,转头闷进了青平,誓要从这地方的下品里做出成绩来。
今日他将归青平府,人去街上筹买干粮,挤出来的时候,突地拿了一人的手腕。
掐捏腕穴的动作迅速,与那日钟攸做的分毫不差。
钟燮将人一把拖了出来,竟是个脏兮兮的小子。他眉间一皱,肃声道:“你手脚无碍,怎做这等烫手的生意!”
那小子偷钱袋不成,挣扎不得,被他捏的手臂痛麻也不痛呼,只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突然一口咬上他手背。
钟燮面色不变,将人拎领提起来,沉声道:“不知悔改!”
这小子被他一震,本就空空如也的肚里翻滚,猛地呕出酸水,吐了他一袍。可钟燮却分毫不松,这酸臭的味道直冲口鼻,他虽心下生厌,却也没将人抬手丢扔出去。
他道:“冲下边吐!”又迟疑了下,抬手拍在这小子后背,道:“你缓些,我虽不会给你给钱,却能请你吃顿热包子。”
这小子挣扎落地,推了他一把。
钟燮见他污泥横布的脸上毫无惧怕,那黑漆漆的手掌拍在胸口就是两个黑章,到底没忍住,松开了手。
这小子转眼溜窜回人海,如鱼入水,刹那就消失无踪了。
钟燮皱眉盯着脏臭的袍子,眉间几乎挤出条深沟。
那边和时御准备归家的钟攸正想着有没有疏漏掉东西,横撞出一人碰在他身侧,撞得他怀中筐子险些脱手。钟攸紧了手臂,也将人扶了。
撞来的是个脏兮兮的少年,瘦的皮包骨头,手臂握在掌心只剩了骨头。
钟攸见他不说话,便温声道:“对不住,可有伤着了?”
这小子躲人似的四下张望,飞快的摇头,推开钟攸的手。钟攸也不强求,便松了手,见他警惕的小脸紧绷,竟有些像时御漠然时的神情。
钟攸从筐里拿出个梨递给他,笑道:“全做我的赔礼。”
这小子退了一步,看了他好几眼,见他打扮干净朴素,人笑起来相当和善温柔,吞了口水,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拿梨。
谁知这一拿,梨子竟分毫不动。
“虽未讲话,但瞧着机灵。”钟攸缓声道:“机灵的孩子该上正道。你敢接这梨子,就是能辨善恶。既然心里明白,手底下也要明白。”
音罢那梨子就轻轻推进了这小子的手掌,钟攸转而屈指弹了他额头,笑道:“好罢,将银子还我一半。”
时御拉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见钟攸站边上正拨数着掌心里的桂花糖,抬头看见他,只管露了笑,道:“时御,晚上我做梨汤,加点冰糖炖一晚上,明早阿舟也能喝,还能叫他给稻儿带些去。”
时御将东西都送上马车,腾了位置给钟攸,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