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灯火完本——by姐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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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冬不见了。染红的雪地里只剩长夏一个人。
长夏突然睁开眼,眼周湿漉漉的,一摸摸到一手湿凉的水迹。身上的毛毯被旁边的室友卷走了,冷风从墙上天花板上的洞口吹进来,长夏打个冷颤,轻轻把毛毯抽出来裹住自己,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外面的星空一点点变淡,透出白光,直到响起晨号。
☆、玻璃纸之夜(下)
第二天人们似乎就已经适应了集中营里的生活,安静有序地在广场上集合,每组各自点名后在押守下走到工作地点,定时到食堂打饭,完成一日的任务配额再回到住所,没有广播,电视,电话和信件,完全与外界隔绝。
长夏的室友遍及各个工作编组,有几个也是霜降的居民,更多的是不认识的其他村镇的人,相处久了彼此熟悉后互相分享情报,零碎拼凑出了目前的战况。脆弱的海上防线被攻破后,本国大部分地区都已沦陷,边境前线由于武器装备落后,兵力不足吃了几次败仗,还剩少数部队死守阵地,幸运的是受到相邻盟国战场的牵制,帝国一时无法调动足够的兵力将他们全部歼灭,留下了一线希望。
向俘虏们发号施令的帝国青年军官似是这处集中营的负责人,有人从他的军装肩章猜测他应该是个少校,因为长相白净神情森严,对于集合迟到的人真的像说的那样当场枪毙,冷血果决,私下里都叫他森白少校。
集中营里不时会收到帝国后勤兵送来的新鲜海产和牛肉,长夏奉命为营地里的高级军官烹熟,近距离见过他一次。紧绷的面容上不加掩饰的高傲和冷漠,在长夏说明菜的做法时眼皮都没抬一下,当长夏不存在一样。长夏奇怪,何必叫他过去呢。悄悄用余光打量他一眼,和劳动量大又总吃不饱而日渐消瘦的俘虏们对比鲜明,森白少校的脸丰腴透亮,眉目细长,白皙的颊边泛着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竟然十分秀丽。
似乎察觉到长夏的视线,少校依然没抬眼,浑身冰冷的气息却仿佛凝滞一瞬。长夏飞快低下头,被勤务兵带离餐厅,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少校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做的不错,这个是奖励。”
晚上,长夏的饭碗里除了酱汤和杂饭多了两只鲜红的竹节虾。
只剩下生存需求的集中营里,在厨房工作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虽然每天工作结束离开时会被搜身,长夏也渐渐摸索出怎么藏食物才不会被发现的方法。然而依然不能完全吃饱,何况住处还有那么多比他吃得更少的室友。
帝军俨然把平原集中营当做一个后方军需供应站,让被俘的盟国居民做苦力,将制成的压缩食品,罐头,棉衣棉被,甚至弹药,源源不断送到前线打击盟国军队。
长冬的情况像巨石横在长夏心头,压得他每天越来越沉默。
有时有新的俘虏被押送进来,奇怪的是,营地里的总人数似乎并没有明显变化。长夏自认开店几年练出了些识人记人的本领,营内上千人就算他不能全记住,有些常见的混了脸熟的人,还有本就认识的霜降邻居,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来打饭了,不知是不是被调到别处。
工作结束长夏回到礼堂,想着向室友打听一下这件事。刚进门看到一个室友的孩子正坐在他的床上等他回来。集中营里大人们每日上工,小孩就躲在住的地方严禁四处乱跑,不参加劳动的人是没有饭吃的,家长们只能从自己的餐饭里省出来给小孩吃。长夏常会把偷偷从厨房带出来的食物分给那些小孩,因此很受室友的欢迎。
坐在长夏床上的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年纪,父母都被空袭炸死,跟着叔叔一起关进来,粉嫩的小圆脸上饿得快没什么肉了,眼睛倒是显得很大,像只小猫一样安静坐着,看到长夏眼睛亮了下。每次这个时候都莫名让长夏想起小时候的长冬,对男孩不禁产生些偏爱,总是“小猫,小猫”的喊他,逗弄他玩。
长夏掏出藏在衣服里的蒸甘薯递给小猫,小家伙接过来掰成两半,其中一半还给长夏。长夏笑笑,轻轻咬一小口,又塞了过去。
“谢谢长夏哥哥。”
“不客气。”
长夏的声音哑得厉害,说完才发现自己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已经进入冬天,夜里下起薄雪。自从刚进来时发过一次被褥后,再没发过厚衣物。好在纺织车间的室友想办法运出来一些床单,大家往里面塞上稻草做成被套倒也能勉强御寒。
天花板和墙上的破洞被室友们简单处理过,还是有零星的雪花落到长夏脸上。半夜长夏被冻醒了,努力把自己蜷得更紧些,大腿碰到鼓胀的小腹,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去方便一下。
挣扎一会儿还是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长夏走到礼堂外,外面的积雪没过脚踝,表层还没有冻上,踩上去松软没什么声响。尽管如此,长夏还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是他自己的,似是从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很轻,却源源不绝。
长夏下意抬头四下看看,他面前是被炸得驳裂的学校围墙,透过断续的墙隙隐约看到一队人影正从他前面不远的小路走过去。
走了好一会儿才全部走完,应该是住在别处的营友,这么晚要去哪儿呢。
长夏心里奇怪,左右看看没有看到巡夜的帝国士兵,当下压低自己穿过围墙跟在他们后面。
整个营地的出入口只有一个,门口有士兵把守。铁门被打开,长队依次通过,没人清点人数,押送的士兵跟着队伍一起走了出去。长夏心里砰砰直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低头跟在队伍最后,紧张地等待通行,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心跳声响得就在耳边,然而长夏低头半闭着眼没有四处乱瞟,慢慢走着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走到了营地外面。
长夏感到不可思议,没敢回头看。
队伍走向镇外空旷的荒地,前面是一片树林,要逃跑的话那里是个很不错的地点。然而进入树林后队伍仍然没有停下来。
机会难得,长夏不再犹豫,趁没人注意悄悄躲到一棵树后,虽然心里十分好奇这队人要去哪儿去做什么,还是打定主意等他们走远四下无人时有多远跑多远。
正等待时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长夏微微从树后探出头。林中寂静无声,雪停了,远处的队伍停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离得有点远,只能看到剪影一样的轮廓。
长夏借着树木的遮挡小心斜向走了几步,停住的长队排成方阵,押队的帝国士兵来回穿插,把纸袋样的东西套在每个人头上。长夏在心里告诉自己快点离开,却管不住脚下,一个劲往前面凑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照进树林里,周围一圈黑漆漆的树影,中间的雪地像镜面一样晶莹发光,一排排人影钉在上面,整洁而不详。
几个帝国士兵站在队伍前面,每人的配枪上都插着刺刀,雪白的刀片随着举枪戳刺的动作整齐地一晃一晃。
蓬蓬鲜血同时从第一排的俘虏心口喷出,刺刀抽出来,喊都没喊一声应声倒地。
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几分钟时间,一个方阵的人一个叠一个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流从趴着的人堆底下缓缓扩散开。
抽刀擦干血迹的士兵们把倒下的俘虏集中到一起堆成一座小山,往上面泼了桶汽油,手里夹着的烟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上面。
火光嘭地爆出照亮上方夜空。
士兵们用枪托围着火堆挖出一道浅沟,边挖边说着什么,不时有一两声嬉笑。挖完不等火堆熄灭,几人扛枪走向了营地的方向。
长夏捂紧自己的嘴,瞪大双眼不敢喘气,等那群士兵走远了噗通在雪地里跪倒。
口腔里渐渐弥漫起咸涩和血锈味,长夏抹了把脸,愣愣看向被自己咬破的手心,突然抬头没命似的跑向燃烧的火堆。
热浪和皮肤烧焦的味道迎面扑来,长夏想扒开火堆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人,火势很旺,他回头掬起地上的雪扔进火里,却是杯水车薪。又从林间捡来树枝拨开火焰,拉了几人出来,哆哆嗦嗦摘掉头上纸袋,有他认识的制衣店老板娘也有不认识的其他镇的人,长夏又捂住嘴,颤抖着咽下所有哽咽。
训练有素的帝国士兵们用刀精准刀刀致命,竟没找出一个活口。
下面的雪地被烤化,暗稠的血迹融进雪水里,像红色的河慢慢淌开。长夏跪在河里,皓月当空,映亮通红的血光和火光。
☆、葬列(上)
10.葬列
“长夏哥哥你醒啦!”
长夏阖着的双眼还没完全睁开,模模糊糊听见小猫在耳边兴奋地喊他,双睫抖了几下,开开合合几次,紧闭好几天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光线从破了洞的天花板里漏进来,长夏眨眨眼,明白自己回到了礼堂住处,不是在雪地里,也不是黑漆漆的地下室。那夜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失魂落魄走在雪地里遇到巡夜的帝国士兵被带回集中营,宪兵队长当他逃跑未遂,狠狠揍了一顿,关到地下囚房里,关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开门发现他高烧昏了过去,送回礼堂任他自生自灭。
“长夏哥哥你饿了吗?”小猫垫高长夏的头,捧起碗,小心翼翼舀了一勺稀薄的粥汤递到长夏唇边。长夏昏迷期间他也是这么喂的,已练得十分熟练。
几天没有好好吃饭,长夏饿得肚皮贴到地板,吞下小猫喂来的粥,胡乱咽了几口,身上恢复点知觉,才感到伤处依然热辣辣痛得厉害。
身上多是拳打脚踢和皮鞭铁棍留下的瘀伤,需要处理的外伤不多,看着青肿吓人,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小猫快喂完时,他的叔叔走到长夏床边,看了看长夏的恢复情况,说道:“醒过来就好,争取这两天就能下床走动吧。”然后递给小猫一个小小的海苔饭团,“晚上把这个也喂了。”
小猫叔叔是个精壮敦实的铁匠,平原镇人,在营里被分到了钢铁加工组。长夏唇角动了下,想说点什么,无奈嗓子嘶哑得厉害,最后只用口型说了句谢谢。他躺了这么多天没去劳动,全靠室友照顾他伤病和伙食,为了不拖累别人他也要尽快恢复。
见长夏要坐起来,小猫叔叔又向他离近了点,一手按住长夏手背,一件凉凉的薄铁片一样的东西滑进长夏手心。长夏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张开嘴,小猫叔叔黝黑的脸上除了铁匠常有的肃杀严酷没什么表情,向长夏点下头,没再说话就走了。
到晚上入睡时间,长夏趁没人注意悄悄拿出铁片端详。小小一长条,手掌长短,一端缠上布条,另一端两面磨尖,看起来十分锋利。手指划过被打磨过的尖端,冰凉入骨,指尖可能被划破了,也可能没有,但是长夏眼中的刀刃上已经染满了血,映着月光和火光。
长夏闭上眼。
周围很安静,晚饭后也是,许久没在集中营里听到晚祷的唱颂声了。长夏回想起纸袋下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脸孔,认识的人无一例外全是教徒。
承诺给他们祷告的场所和时间,然后暗地里赶尽杀绝。长夏握3 紧手里的刀柄,下一步会轮到他们吗?
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醒过来,但是转天就能下地活动了。第二天长夏回到食堂上岗,并没有完全休养好,身体还很虚弱,工作起来难免吃力,两手撑在案板上喘气时,余光看到灶前做汤的工友把一包粉末撒进汤锅里,左右看看没人发现,迅速用长柄汤勺搅拌均匀。
锅上升起大团蒸气,长夏差点以为自己眼花,歇了一会儿继续不停切菜。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补给日,下午后勤运输车把货卸在食堂后门,看管食堂的士兵揉着肚子指挥长夏和工友到门口搬菜。
长夏小心地打量下身边扛枪的两个士兵,两人面色发白,互相小声抱怨着中午的饭菜。不仅他们两人,外面的巡逻兵看起来也不大好,巡视一阵有人走开换人接替。
运输车卸完货沿着主干路依次开过纺织厂,钢铁机械厂等加工区,空着的车装上这个月集中营生产的物资送往前线。
营区里安静有序地忙碌着,长夏和工友快搬完时,忽然听到几个街区外传来隐约的骚乱声,他们边搬边和周围的士兵一样下意朝声源处望过去,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响起了枪声。
一声,两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密集。
枪声在集中营里不算稀奇,大家继续假意干活小心观望,看守的士兵派人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不等派出去的人走出街口,不久前开走的运输车突然高速冲了回来,车后爆起大团烟尘,油门轰鸣,刚刚还零散错落的枪声已经变得密不透风,转眼和运输车一起飙到眼前。
长夏和工友们大惊,呆楞片刻下意护头四处找遮蔽物躲藏,士兵们正举枪观望,忽听车后有人大喊:“拦住他们!钢铁加工厂的俘虏抢了运输车企图逃跑!快点拦住!”
两辆巡逻摩托车马上就要从运输车追上来,开车的人朝前面喊道,身后的大兵举着□□一阵狂射,子弹噼里啪啦打在铁皮车厢和路面上,火光四溅。他们后面是大批在钢铁厂劳作的工人,一窝蜂冲出来跟在开路的运输车后,不断向前跑着不断被追上来的帝国士兵开枪击倒。钢铁厂里的大都是孔武有力的青壮年,他们手里拿着自制的短匕首,冲向全副武装的敌人,有人没跑几步就被子弹打中,有的打在腿上,有的在胸前,弹孔里涌出血,还在向前跑,边跑边高喊着“一起逃出去”“活下去复国”之类的话。后面的人顶着同伴的血肉之躯终于挨着敌人近身,用粗糙的铁棍刺向对面的枪口。
一路跑一路倒下,逃跑的队伍转眼到了眼前,带起扬尘连天。
长夏躲在摞起的米袋后看得目瞪口呆,恍然想到了小猫叔叔给他的薄铁片。
手伸向腰间,短短的刀柄握在手里,长夏还在犹豫不定时,旁边已经有工友跑了出去,然而不等跑进人群里,守在一旁的士兵立即调转枪口朝他后背开了一枪。
近在咫尺的枪声。短促的倒地声。
长夏握紧手里的刀柄,瞪大眼看向枪口还在冒烟的士兵,刚想站起来,身边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手里的尖刀一把刺进士兵颈间,背对他的士兵毫无防备被刺中。第一刀过后后面两刀快速精准,噗噗几声片刻刺穿脆弱的颈动脉,大汩血流从血洞里喷出,溅到来不及收走的食品补给上。
工友抽出颈间的匕首转过身,突然又是一声近在耳边的枪响,工友猛然停住,低头看自己胸口绽开的血洞。摸了摸刚流出来的热烫黏稠的鲜血,忽然抬头向长夏笑了,开口说道:“等什么?快去。”
长夏认出他就是早上向汤锅里撒药粉的年轻工友。
砰砰几声,胸前出现了更多血洞。
“快去”工友又说了一次,嘈杂的枪声冲喊声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上的表情终于定格在这一瞬间。
一眨眼的功夫,马上有人带头扑向击毙工友的士兵,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扑了上去,食品厂门口的零星守卫顿时像被拍散的豆腐,淹没在反抗的人潮里。
长夏跟着怒极的工友们涌到街上,工厂门口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街道上的骚乱却像滚雪球般持续扩大着。越来越多的俘虏加入叛乱队伍中,冲在最前面的运输车在各方集火下爆胎撞上路边一处民房,火光和爆炸声冲天,浓烟滚滚。
之前离岗的士兵们都提着裤子跑回来,顾不得扣好扣子便提枪扫射,向唯一的出入口涌去的俘虏们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倒下。鲜血染红了街道,却无法阻止在绝境里愤怒反抗的人群,倒在地上的人眼和手都还向着前方,后面的人前仆后继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留下一串串泥泞的红脚印。
☆、葬列(下)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整个营区的总指挥长森白少校,年轻的少校坐上野战装甲车一路狂卷烟尘,离人潮汹涌的叛军中心尚有段距离,长身立在车上手举大口径狙击□□突突点射,枪枪爆头,精准无比。
人群中几个叛军首领样的人从帝国士兵手里抢过枪械,指挥各方涌来的俘虏们把老弱妇女围在中间,青壮年打头,其余男性在两侧策应,所有人紧密团在一起整体移动。数千人的集中营里顷刻汇集了几百人,挤在主干路上浩浩荡荡朝向一个街口外唯一的出入口,四面八方的街区还有人源源不断朝他们赶来。
长夏被汹涌的人潮挤到里面,矮身边跑边躲避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和在身侧爆炸的□□。路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伴的尸体,长夏看到小猫的叔叔在运输车爆炸前从车上跳下来,向队伍中心的小猫跑过来,和大家汇合,于是长夏也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