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壁完本——by凌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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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里是悬玦空谷,是他凝成自身意识并化形的地方,是“殷寂言”的出生之地。
他存在于这人世间唯一的意义,便是镇守无相封灵阵的主阵,保持阵法的完整。但自从随姜沅瑾离开悬玦空谷的那一刻,他似乎已然完全忘记这一点。
殷寂言看着酣战中的姜清和,环视眼前的一切,一股无奈疲累从心底漫出,流进四肢百骸。现在想起来了也没有用,凭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小婷!”耳边响起女子不可置信的声音,把殷寂言乱糟糟的思绪一下子排清了不少。他下意识向供案那边一瞧,立刻脱口道:“咦?怎么会……”
随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原本躺在供案上的冯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翻身一跃而下,几个动作完成的很流畅,然而在一式一动的间隙要停顿许久,行为有些僵硬。她现下的样貌较之前有了变化,脸上、脖颈还有露出的手脚处均有明显地血管青筋暴出遍布,指甲比原来长了一寸,配上枯瘦蜡黄的手,看起来仿佛包着一层皮的白骨爪子。她的双眸不自然地发绿,如一条含毒的蛇,正直勾勾地盯着殷寂言。
下一刻,冯婷已经龇着一口獠牙跃至殷寂言面前,两只没有血色的小爪子直直向他袭来。因为冯婷只是个孩子,就算跳起来也没能超过殷寂言的身高,故她的攻击都集中于他的腰腹部位,且杂乱无章,没有特定的路数,还时不时地打偏。每次出手却都狠辣无比,夹着十分浓重的怨气,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暴戾,想必生前受了极大的痛苦,死后才会如此积怨不散,喉间偶尔还会逸出几声低沉嘶吼,那不是一个人类女孩可以发出来的。
殷寂言如今不比从前,虽然反应仍然机敏,体力耐力却退步许多,身体自愈缓慢,速战速决是最好的方法。他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出掌极快,精准地落到要害之处,骨骼断裂的“咔嚓”声清脆可闻。冯婷的身子猛烈一晃,颈骨断裂使她的脑袋失去支撑,软软地歪向一边,姿势滑稽诡异。她并没有倒下,依旧直挺挺立着,僵硬地歪着头,圆睁着阴绿双目瞪向柳寂言。
而守塔侍女哪肯见女儿被如此欺负,护女的心情一上来,也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善是恶,红了眼使出浑身解数杀向殷寂言。她对三人混战过程中冯婷的无差别攻击视而不见,生生承受下来。而殷寂言也因为她,身上挂了好几道彩。
“小婷?小婷!”纵使场面混乱,女子还是朝着冯婷激动喊道,“你没事了吗?我是你的娘亲啊小婷!小婷你还认得我吗?”
殷寂言额上青筋一跳,怒道:“认得个屁!你是傻子吗?她像一副没事的样子吗?看看清楚啊!她连你都攻击,我们在她眼里并没有差别。你女儿没有复活,她只是受了杲狼以及无相封灵阵的冥力影响起尸了!你好歹也修过道派法术,连人是死是活都分辨不出来吗?”
“你闭嘴!那又如何?”女子完全听不进,忿忿地向殷寂言胸前要害挥去一掌,逼得殷寂言不得不撤回击向冯婷的招式。“我不在乎她到底是生是死,只要她能永远在我的身边,让我能静静地陪伴她就够了。僵尸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有人可以养尸,可以让死人像活人一样,能走能动,甚至能说话能思考……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对对对,呵呵哈哈哈呵呵……”女子突然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竟然自顾自地大笑起来,表情森然。
“你是不是疯了?”殷寂言被她吓了一跳,退开几步,不禁想看看她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杲狼的邪气很重,凡人的魂魄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生魂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魂飞魄散了,像你女儿这样的死魂,不消三个时辰就没了,更别说进入轮回转世。你想让她从此烟消云散吗?”
殷寂言一闪避过她踢来的一脚,同时趁她怔神之际,反手一掌,力道用足十成,掌起如刀落,下一瞬,一只手臂伴随着飙出的血花,脱离了守塔侍女的身体。
“你别忘了,你身上的热毒今夜还会再次发作,这次你要找谁来做你的替死鬼呢?我和姜清和是不可能了,你的女儿吗?她可没有办法替你分担。”殷寂言说话间又废掉了冯婷的一条腿,使她暂时无法行动。他脸颊和脖子上的伤口还留着血,眼中不带一丝同情,嘴里的话像是混着冰块说出来的,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寒,“现在让冯婷安息,她还有机会入轮回。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做?”
女子捂着肩膀,惨白着脸痛苦地瘫坐在地上。她的心已接近一潭死水,眼中渐渐黯下去,几乎灭了一切希望。她用一种慈爱又悲痛的目光,凝视着同样倒在地上,微微抽搐的冯婷,爬到她身边,用? 鲇械氖直郏芮峄汉芪氯岬亟艚艋吩诨忱铩7腈玫淖焯潘牟弊樱乱馐侗阏趴谝Я讼氯ィ饫难莱萆钌畲探と饫铮恃殂榱鞒觯布浣玖肆饺说纳弦隆?br /> “小婷,跟娘走吧,我们母女一起,永远不再分开,永远不分开……”女子口中呢喃,眼神涣散,她全身开始燃起赤金色火焰,愈来愈盛,火舌肆意地舔过身体,将两人包裹起来。过程中谁都没有挣扎,直到化成灰烬,两人的骨灰混在一处,彼中有此,此中有彼,再也没有人能将她们各自分离出来。
这一对母女,生前因种种原因无法相知相认;死后,黄泉路上,至少能够相伴相守,一直走到尽头。
☆、第六章
直到眼前火光完全灭尽,殷寂言才默默叹出一口气。他正要放松,突然感觉十分不对劲,背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一样,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他回过身,入眼的是一地碎石屑,倒翻的供案,还有,他昂起脸,同那尊金光碧彩炫色夺目的青凤神像对视。
如血珠般的凤瞳闪着诡幻红光,居高临下,锁定了殷寂言。他恍然间竟觉此凤略微眼熟,心中泛起一股异样。
乍然血瞳一闪,纯金打造的凤首竟然动了!殷寂言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呼吸放得极绵长。金制的凤凰十分迟缓地转动着脖子,好似沉睡了很久,即将苏醒,为鸣啸展翅做准备。
骤然,凤一扬颈,面向塔顶,紧闭的长喙一开,尖厉震耳的凤鸣如锐器刺破夜的寂静,凄然嘶厉,一声怖过一声,强大的声波击到屋檐塔壁,势要将塔顶掀翻。
随后凤身自行冒出赤金色火光,迸发出耀眼的金红,整尊凤凰雕像犹如沐浴着烈焰,宛如涅槃重生。巨大沉重的双翼在空中振翅一挥,顿时塔身剧烈震动起来,地面又裂出几道深痕。
殷寂言越看越觉得熟悉。凤身外的火焰像是烧掉了披在外面的皮,露出它原本的形态。凤头额部有一道青红相间的条纹犹若灵蛇一般从双目中央蜿蜒而上至头顶,与顶上一撮同样红中带青色的羽毛根部接合,血色的双瞳,左瞳眼睑上有一道红色的蜿蜒似祥云的痕迹一直绕道脑后,还有这并不陌生的炙热灼烧感。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如果这时候,它要是能放出一道……
有句话叫,想什么来什么。
殷寂言还正想着,倏然眼前一亮,几乎能灼瞎人眼。几道明烈炽火无比精准地扑向他,火舌未置却早觉热浪滔天。周遭空气里的水分顷刻间被蒸干,塔内垂下来的重锻轻纱全都熊熊窜着火焰,一时间主室之中异常地燥热。
殷寂言粗粗喘着气,手臂和小腿处传来剧痛,低头一看,血肉模糊,焦黑遍布,有几处深可见骨,伴有强烈的灼热感。方才他动作慢了,不可避免地被其中一道火舌边缘擦到造成了烧伤,衣物碳化的焦灰贴在伤面上,钻心似的疼。
他刚才想,要是它能放出一道朱雀神火的话,就可以确认自己所想了。
朱雀神火他是领教过的,在天慧山凤巢中跟凤凰青羽对战的时候,确实是霸道至极。殷寂言与姜沅瑾在一起的五年之中,下过无数次险境,杀过多少妖魔鬼怪,甚至还有不少人族修士,他们其中许多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数度将他和姜沅瑾逼至生死一线。但只有同青羽的那一战,殷寂言记得清楚。那一战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心慌,这股情绪来的莫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心神不宁,几次险险就要被朱雀神火烧死。
虽然彼时有诸多不利因素,但他还是成功杀掉了青羽。那次之后,殷寂言下一个面临的战场,便是姜沅瑾的天劫。
冤家路窄。
殷寂言心中苦笑,再次面对青羽,以他目前的实力,自己是稳妥妥要死的。不过好在有姜清和,殷寂言眼瞅着他那边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但想象中的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激战并没有发生。凤凰向他喷了几道火之后,振翅一挥,一跃飞起,金翅如一把锋利刀刃横向将石璧剖开,三五下便将整面墙粉碎,青鸾塔登时塌了半边,大块大块的砖石正簌簌落下。一阵沉闷的撞击之声响起,凤凰更加肆意地破坏着仅剩一半的塔身。他飞高了一些贴近塔顶,一甩翅膀,将剩余的塔顶掀翻。石块,碎砖,瓦片和沉重的木梁不断向下面两人一兽砸去。
躲闪间,浑身浴火的金色凤凰似神祇般停在夜空中,再一次居高临下,傲然俯视着殷寂言。
“青羽……”殷寂言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蓦地一道朱雀神火直面扑向他,火舌未至,周遭空气便已烫得惊人,一口一口的热气吸进体内,有一种鼻腔和肺道都烧起来的感觉。
忽然间,数记凌厉剑气截住了火焰,有几道剑气从中穿出,冲向凤凰。凤凰在空中灵活一躲,尽数避过,随即一振翅,扭头向着看不见的黑夜飞离而去……
“殷寂言,你怎么样?”耳边响起姜清和清朗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眼神中有一丝茫然。
姜清和垂着左手,手中握着一颗鸽蛋大的黑色硬物,那便是杲狼之心。他突然想到两个词,狼心狗肺,铁石心肠。他回头瞥一眼倒在地上的杲狼尸体。在快要断气的时候,它的全身窜起黑色火焰,躯体逐渐被吞没。它在燃烧的过程中死去,一股一股的黑烟腾起,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那些黑色火焰在杲狼活着的时候,会从他嘴里喷出,或是从身上鳞片缝隙里冒出,一触即伤,让姜清和在与之搏斗时吃了些苦头。
他握着杲狼心脏的左臂完全麻木了,左腿被抓伤,血肉翻出,深可见骨,走一步疼一分。他回头看殷寂言,一见他目光呆滞,状若神游,身上血迹斑斑,衣物被熏烤地焦黑一片,蹙眉道:“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殷寂言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游走一圈:“我还好,没你狼狈,而且我一个人挑了三个,你就只打一个。”
姜清和被他逗笑了:“你真是太不要脸了,赢了女人和小孩也好意思拿来讲。凤凰倒是有点本事,可人家压根不想理你。”
殷寂言却没接话茬,看着他,若有所思道:“青羽十年前被我所杀,复生后却没有第一时间杀我报仇,是有什么打算吗?而他又为何会在此?一百多年前来镇上的白衣人究竟是谁?跟青羽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清和淡然道:“生生死死,不过机缘巧合,你不也是活过来了,这世上许多事情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但日子久了,其中的纷杂关系渐渐明朗,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有时间想东想西,倒不如将心思放在当下,比如说,”姜清和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四周,无相封灵阵的阵法符印渐渐隐消,却滋生出一股强烈的躁动。高手总有一种对未知危险的感知, “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吧……”
话音刚落,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铺在地上的青砖石块随着剧烈地震被翻起,附近的树木一片东倒西歪,地面裂开数道狰狞大口,仅剩一半的塔墙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倾塌,周边的土地没一块完好。
一道极深极宽的裂痕从两人所站的中间穿过,姜清和忙去拉殷寂言,对方忽然整个人往下一掉,他没能拉住。原来是他所站位置在上升,而殷寂言那边地面不仅碎裂还在下沉,两个地板上下错位开来。殷寂言晃了晃身子,还是没站稳,眼看着就随着碎石砂砾一起滚进了漆黑不见底的深缝中。
姜清和来不及作他想,神情一变,倏然漆黑的瞳仁转为金红色,瞬间一阵强烈的白光包裹住他的周身。紧接着一条身长约两丈的白龙化身而出,直直冲下去将殷寂言接住,又带着他从这一片废墟中腾空而起,眨眼间没入夜色中……
殷寂言抱着化成龙形的姜清和趴在他身上,他的鳞片莹白透亮,摸上去冰凉光滑,让他原本被朱雀神火燎到过有些发烫的身体舒服了一些。他朝下面望了望,意料之中的,整个茂昌镇陷入了一片混乱,街上有很多人,吵吵嚷嚷,有哭声叫喊声,还有让人心慌的鸣锣声。虽然地动范围很大,镇中也受到了波及,但看起来不是很严重,除了靠近青鸾塔的那几户人家外,其他的房屋都完好。他来不及细看,姜清和已经载着他离开了茂昌镇。
他们在空中飞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宣尧山附近的一个小镇郊外落下,姜清和马上恢复了本来面貌。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的龙形,果然很漂亮!”殷寂言有些兴奋,眼睛亮亮的,很期待的样子,“原来你是白龙!”
姜清和却感慨道:“这时候我倒宁愿像姜沅瑾一样,是黑的就好了。”
“为什么?”
“这样在晚上的时候,就不会被人看见了。你想,青鸾塔那边动静这么大,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一龙一凤先后从塔中飞出,那么显眼,谁知道之后会被人说成什么样,你也知道,凡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殷寂言看着远处隐没在黑暗里延绵的山脉,忽然道:“你是怕姜氏的人来找你麻烦?”
姜清和笑出声来:“麻烦是有的,但我会怕?不过,我离开魔域回到人界的事也还是少点人知道的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子,塞给殷寂言,“这里离永昼宫不远了,你自己走吧,我就不去了。这是伤药,记得见到姜沅瑾帮我跟他说一声。”
“说什么”
“随便,唔,就说我拿到东西,已经回去了。”
“……好。”
姜清和转身要走,忽然侧过脸,问殷寂言:“无相封灵阵下面,是有什么东西在吗?”
殷寂言眨了眨眼,道:“当然。这本就是一个封印阵法。”
两人对视片刻,继而默契一笑。姜清和不再多问,背过身挥了挥手,算作道别。
殷寂言没有立刻去永昼宫,而是在外露宿了一宿。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可是他却觉得很舒适,不止身体,更让他一团乱麻的心情沉淀安静下来。
他躺在石板上,渐入梦境。他以前很少有梦,然而复生之后,这一个多月来做梦的次数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的还多,
有时候,他会梦见过去的事情。
比如,他和姜沅瑾的初见。
悬玦空谷,一处渺无人烟之地。从千年前开始,谷底便存在阵法和屏障,内中寸草不生,没有活物能进入。在屏障边际处,全都是误闯生灵的骸骨,不知都是什么时候死的,一层层堆积起来,像填尸地一般,死亡之气弥漫四野。久而久之,人们又称它作万葬谷了。
偌大一处地方,被强大的阵法环绕护持,里面其实只有一块漆黑如碳,璧上刻满红色符咒的巨石。周围寂静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阳光无法完全照进来,不论晨昏昼夜,永远都是昏暗晦明的模样。
不知何时起,阵中开始时不时出现一个人影。
姜沅瑾进入谷底,闯入阵法中时,刚好见一名身着红黑纹样衣裳的年轻男子闭目盘坐在石上。男子面上全无表情,不细看,还以为他是个死人。
察觉到有生灵进入,那名男子蓦地睁开眼睛,黑亮的双瞳幽深,看不见底,像是吸入了所有的光亮,也紧紧攫住了姜沅瑾的目光。
四目相对良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黑衣男子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空茫疑惑,逐渐转变成凌厉压迫。
“你……”姜沅瑾甫一开口,只说了一个字,那人转眼间已然近身,紧接着他便受了一掌,整个人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细碎尖利的石块扎进背后皮肉,又麻又疼。最严重的还是刚才被击中的胸骨,姜沅瑾感觉自己像是被千斤巨石当胸砸到,肋骨断了至少一半,扎进肺腑,痛得他双眼发黑,呼吸困难,一口血卡在喉间却吐不出来,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