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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啸绝岛完本——by大醉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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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戏还没开场,一个尺素门兄弟正对一群对江湖事一无所知的县城居民讲解这位西北佛侠的来历,唾沫横飞,连二门主来了都没发现:“魏大侠不但不是和尚,也不信佛,口中甚至从来没念过一句佛号,为什么他叫西北佛侠呢?”这哥们一拍桌子,“为的是他就像一尊活的佛爷,以金刚手段,显菩萨心肠!”
对一群无知的人讲自己熟知的事,会给人极大的满足之感,这哥们显然乐在其中,平时也没见他多话,此刻口齿简直比说书的还便利:“话说这魏大侠,满脸都是烧伤留下的巨疤,面目全非,连年纪都看不出来,然而往那儿一站,那腰板,那气势,活脱脱叫人不敢直视。他自称满身罪孽之人,但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犯过什么罪,自从他开始行走江湖,就一直只救人、不伤人,那剑法,一招招全是守势。有道是守不如攻,魏大侠却不同,他单凭身法敏捷、牵引格挡,就能让敌人情不自禁地放下屠刀,痛哭流涕,跪地认罪……”
他说的大致上没什么错,细节却太夸张了些。秦颂风是个很厚道的人,生怕他见了自己尴尬,拖着季舒流跑到另一边的角落里,藏身在人群之内。
不久戏就开场了,喧哗的众人渐渐安静下去。
年过四旬的班主亲自上台,拍着胸脯道:“众位乡亲,俺年纪大了,皱纹多了,嗓子哑了,脊梁弯了,站在台上,不好看了,要问俺为啥要来演这出戏?因为这第一折千真万确,是俺亲身的见闻!
“话说当年,俺带着七旬老父四处演戏,虽有积蓄,十分微薄……啊呀,俺的老爹呀!”
白发苍苍的班主老父站在戏台上,手捧心口,夸张地缓缓栽倒。一个“郎中”走上戏台,望闻问切,诊起病来……
郎中说班主的老父得了怪病,开的药也是稀奇古怪,耗费极多,班主没过多久便几近倾家荡产。一日他在一个富贵人家唱戏,偶然发现人家压在箱底的一百两黄金,忍不住丢下戏班子,拿起金子便跑。
他平生第一回偷窃财物,神色慌张,这家的仆从一眼便看出不对,成群堵截。班主恼羞成怒,居然仗着练过一点武功,打伤那家仆从数人。就在此刻,满脸巨疤、高大威猛的西北佛侠从天而降,将班主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班主哭诉老父的遭遇,本来只想让这家人不要报官,痛打他一顿了事,没想到魏大侠不但好言劝说那家人放班主一条生路,还好事做到底,亲自带着班主的父亲寻找良医医治。却原来虚惊一场,班主不过遇见一个贪财的江湖骗子佯装郎中,与当地一家药铺合谋,诱骗他买了许多根本不值钱的假药,到了良医那边,三两银子便治好了。
班主不由大怒,想要打死那江湖骗子泄愤,然而魏大侠苦口劝说,骗子最终被说得痛哭流涕,将所骗钱财尽数归还,指天发誓再不重犯,班主终于也消了气,没有一时冲动打死人命。
魏大侠不要任何报酬,潇洒地不告而别。
班主从未见过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既是感激,又是羞惭,终于有一天,他路遇一位满面皱纹的白胡子老和尚,与他说起此事。老和尚告诉他,魏大侠一定是无生父母化身,前来救黎民子女于水火、洗净天下无知者罪孽的。
班主仔细回想,魏大侠劝解富翁时,带他母亲看病时,阻止他打死骗子时,全身果然隐隐约约闪烁着一层柔和的圣光。自此,班主皈依佛门,在家修行,决心自写新戏,教导天下百姓行善事、做好人。
至此第一折结束。
休息片刻,第二折开场。原来《洗罪愆》一折折彼此独立,后面的故事可比第一个离谱多了,那魏大侠满身圣光,十分有舍身投虎的大慈悲,鸡鸣狗盗的,强-奸妇女的,杀人越货的,乃至聚众造反的,只要见了他,全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于不幸被他们杀掉之人的父母妻儿前来报仇,魏大侠往那儿一站一劝,自然也放下屠刀不造杀孽。
……岂有此理!
季舒流仔细观察,发现多数人不过来凑个热闹,真正认真看戏的,都是些手握佛珠的老太太,边看边口称佛号。那位同门骗二门主来看戏,原来是为了逗乐。
秦颂风果然乐了:“听说魏尚武功相当不错,要是有一天能遇见他,应该请他来听这出戏,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季舒流惊诧万分:“你越来越坏了——唉,真不好意思,总觉得是我把你教坏的。”
<二>
戏中一切宿怨都可化解,戏外的刻骨之仇,即使真凶归于黄土,逝者留下的亲人也非三言两语就能劝解开的。
宋老夫人坚持要去永平府亲自将柏直的遗骨安葬。
数日后,她被秦颂风领到装有柏直尸骸的上好木棺前,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秦颂风问她,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由她带回家乡。宋老夫人19 僵硬的表情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都没有家,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到此刻,她强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不见踪影,像一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来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背下来,还让他到处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一个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学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强-暴,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一定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
萧玖没有挣开,她脸上有一种沉静的温柔,用另一只手比划出比自己高一头的位置:“他大约这么高,年纪很轻,但胡子很浓,说话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那是他,就是他。”宋老夫人慢慢停止了抽泣,只是泪水依然从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流出来,“这孩子呀,才十多岁就开始长胡子,长得满腮满脸都是,我老是担心他这样显得匪气,以后不得把年轻姑娘都吓跑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柏直小时候的事,萧玖除了和人吵架的之外话都比较少,后来也没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老夫人。已到黄昏,落日映红了窗纸,也将宋老夫人和她牵着的萧玖全身映出一层暖色。
<三>
宋老夫人确实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老人,难怪她会带出一个柏直这样的年轻人。
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一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吹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垩、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一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租住在一个商人家隔出去的一方小院,现在那里已经换了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床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一直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性,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情,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情,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干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微微点头,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无常
<一>
后来,宋老夫人便回家了。
她来的时候孑然一身,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人护送,身影却仿佛更加孤独。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觉得有护送她的责任,潘子云也想要相送。但宋老夫人坚持独自来的也要独自回去,说到最后实在说不过,才同意萧玖和孙呈秀陪她,理由是同为女人,一路投宿方便。
一老两少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季秦二人和潘子云将他们送出镇外,回来的路上晨光明亮暖红,一派温馨。
季舒流乘机对潘子云发出邀请:“你同我们一起回栖雁山庄过年如何?江湖上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你看那传说中的西北佛侠魏尚,在江湖中专做好事,救人无数,我觉得你可以效仿于他,多结识些江湖朋友,每隔一阵子回来看看奚姑娘,把新做的事说给她听。反正现在她的仇人死绝了,你给她讲些新鲜的,她听着也高兴。万一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你还可以写成戏文……”
潘子云目光空茫地望着奚愿愿坟茔的方向。季舒流眼中渐露失望之色,觉得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但潘子云隔了很久,忽然露出一个很淡却发自内心的微笑:“也好。”
<二>
永平府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英雄镇的民风又十分热情。腊八这天,不但平常人家各自煮粥,街上还有不少富户施粥给贫困之人,走在街上,到处都是热粥的白气,一些乞丐蹲在街边结伴喝粥,喝了一家的再去喝下一家的,脸上甚是喜气洋洋。
直到天色将晚,季舒流才发觉潘子云一直没有回来。
他大清早就去给奚愿愿送粥,生离死别的夫妻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耽搁些许时候也难免。但自从潘子云和季秦二人渐渐交好,已经很久没做过在奚愿愿坟前过夜的事,何况现在天寒地冻,真在室外睡过去,怕要冻掉耳朵鼻子。
眼见夕阳西下,季舒流心中越来越不安,拉着秦颂风出镇,往南去奚愿愿坟墓那边查看。
到达时天已全黑,奚愿愿和其他小杀手的墓前都有小片积雪被扫开,地面上留下一些焚烧纸钱的痕迹。每个墓碑前都摆着一碗冻结实了的粥,烧剩下的包子、炖肉焦黑一片。
季舒流半跪在旁边松软的雪地上,用手触摸那些包子和炖肉,又拔出匕首去切,切了两下才切断。
秦颂风弯腰来看,明白他的意思,也皱起眉:“从外到里都冻透了,说明早已烧完,那他怎么还没回去?他总不会又想寻短见吧。”
“他不会!”季舒流心惊胆战地掀开潘子云当初为自杀而准备的棺材,确认里面没人,才站起身,“咱们去槐树村看看。”
然而槐树村苏宅里,潘子云经常使用的几个房间尘灰满地,不知有多久没人打扫过,潘子云不可能来过这里。
季舒流咬牙道:“再去桃花镇,问问费神医。”
费神医已将睡下,见了他们,莫名其妙地说,他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潘子云。
从桃花镇回到英雄镇,恰好要路过万松谷。深夜之中,一阵邪风自山谷的方向吹来,季舒流打了个寒战……然后他打了更大的一个寒战,竟然神色恐惧地抓住了秦颂风的手。
“怎么了?”
“柏直。”季舒流的声音有些发涩,“发现柏直尸骨的时候,我也感觉到这么一股邪风。柏直的尸体藏在半山腰,多年无人发现,你说潘子云会不会……”
“不会吧!他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那边去。”
季舒流执意道:“我要过去看看。”
秦颂风无奈,带着他穿过松林,来到发现柏直尸体的那处崖壁上方,“你别动,我下去看看。”
他轻轻跃下崖壁,从顶上已经看不见踪影,季舒流看着月色下、雪地上的松影幢幢,一时觉得自己多心了,一时又有种难言的恐惧,忽然后悔让秦颂风落单,唤道:“颂风?”
“在,等会。”秦颂风过了片刻便道,“这里有新近被脚踩过的痕迹,但是没人……”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季舒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攫住了:“颂风!”
秦颂风道:“你别下来。”
秦颂风的声音仿佛有些沉重,但在风声里不算清晰。季舒流一时摸不清应该立刻下去看有没有危险,还是听秦颂风的话,他左脚迈出半步踏在崖边,右脚停在原地,凝立不动。
下方忽然又传出衣袂带风的声音,秦颂风似乎是往下一跳,落在谷底。然后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说道:“你下来,从坡缓那边下。”
季舒流已经从他的语气里感到了某种可怕的真相,直接跨出右脚,手脚并用地借着两棵松树先落在下方柏直葬身的石台上,然后跳至谷底。
双脚落地的时候,秦颂风抬手扶了他一下,顺势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季舒流疼得一颤,但来不及呼痛,就把一切知觉都忘了。
在崖壁下方,有一个陷阱,就是秦颂风当初险些跌落的那一个。陷阱底部的尖刺当初已经被季舒流削平了,可是在陷阱底部,又瘦又矮的潘子云侧卧在一大片血泊里,右手还紧紧抓着他的短刀不放,头侧扭着,脸朝向天空,大睁着眼睛,所以当季舒流从上面探头向下看的时候,仿佛是在与他对视。
阱底那双眼睛已经不会眨动。
潘子云,已经死了。
<三>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一言不发地跳下陷阱,季舒流打出一簇火,昏黄的火焰闪烁着投在潘子云曾经秀气,如今变得有些恐怖的脸上。
他身负几处剑伤,真正致命的那一处在腹部,刺穿了他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腹壁,他虽然撕下一段衣袖缠在腰间,依然无法阻止血的流失。
他僵硬的双手血迹斑斑,多数手指的指甲都是掀开的,指腹也有无数磨出来的伤口;陷阱的侧壁留下许多抓痕,矮处很多,高处很少,矮处还有许多蹭上去的血迹。
很明显,他跌下这陷阱的时候还不曾死去,只是伤重。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上爬,跌下来,向上爬,跌下来……直到筋疲力尽,失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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