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龙完本——by万山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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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白川会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要他活到两百岁;难怪看到他生病,他会那么耿耿于怀;难怪每次提到将来,他总有些难以明喻的担忧;难怪他总担心自己被抛下……
原来,那不过是因为,他的白川,其实一直都很害怕啊!
即使一个人身体强壮,活到一百岁,对一条龙漫长的一生来说,也不过只是一段短短的旅程吧?何况是他这种残破之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或许哪一天突发一场哮喘,就能让他死掉。——到那时候,白川可怎么办?
秋禾想起白川跟自己告别的那晚,他只是说要离开,他就难过得摘心掏肝一般,一旦自己死了,白川要怎么办才好?那条孤独倔犟的龙,怎么才能熬过去?怎么才能度过接下来的长长余生?
看到少年渐渐红了眼圈,老丁有些不解,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更何况,白川是条龙。他天性中潜藏着凶残暴虐的部分。当然,我看得出,他现在精虫上脑昏了头,对你是言听计从,忠心耿耿。——我倒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毕竟有人照看他、管着他,他想变坏,也得考虑你的感受。可一旦你死了呢?就算你活到八十岁,——我瞧你这病歪歪的样子,未必能挺到那岁数,”老头子嘲讽地看了秋禾一眼,“到时候,你一死,压制他的人没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制服它?要知道,那可是一头正值盛年的龙,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首先遭殃的,可能就是凉石镇的老百姓!所以,你再回头想想,现在这么护着他,好吗?”
秋禾默默地坐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说:“我非常不赞同您这番话。要说凶性,我们人类没有吗?包括爷爷你,冲动暴怒的时候,难道不想手刃仇人,图个痛快吗?要这么看,每个人、甚至每个孩子的心中都潜伏着一头恶兽。可是爷爷,你会因为一个孩子长大后可能会犯错,就把他掐死吗?你不会!——你对人类如此宽容,为什么却要对一条龙这么苛刻呢?”
老丁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想了想,说:“不一样的。人犯了错,还有法律来惩罚;一条龙犯了错,尤其是一条盛年时期的龙,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有能力惩罚它了,这个,你想过没有?”
秋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酸涩,说:“你们可真是不了解白川啊。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身为一条龙,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可又要保护自己,他活得多么小心翼翼,难道您看不见吗?而他之所以跟人类混居,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一块生存之地啊。”
秋禾说着,起身走到窗户边,透过打开的那道缝,看着院子上方的天空,“爷爷,你知道吗?这片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故土;那头熊是陪他长大的童年伙伴。现在,有人要把这一切从他身边夺走,他难道不该反抗吗?就因为他是一条龙,所以,他就应该任由别人毁掉他的家,杀了他的朋友吗?就因为他是一条龙,他就该举着双手,让别人把他抓走,随他们抽筋剥皮,也要毫无怨言吗?”
他越说越愤懑,两眼发红,回过头看着丁老头道:“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爷爷,您的心情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吧?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别的狩师发现他,是因为有您帮他掩藏行踪,是不是?您守了他这么多年,难道就愿意看到他被这些人逼得走投无路?”
老丁沉默地看着秋禾,心想,小子,你要是想单凭几句话就策反我,未免把狩师这一行想得太简单了。
可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悲哀,为掩饰这点情绪,老头子只好低下头,再次喝起了手中的茶。
好在没多久,沈宝成就招呼大家吃午饭了。老头子使出平生气力,和白川搭手,整治出一桌待客的酒菜来。因为秋禾遇冷就呛咳不止,中午饭便分成两处吃。老丁和沈宝成在厨房里喝酒聊天,白川则端着饭菜,到烤火房里陪秋禾吃。
秋禾吃粥,沈宝成特地将一条兔后腿用小火炖得烂熟,捞出来撕成丝,搁上香油、香菜和花生碎凉拌,兔肉鲜嫩,香菜爽口,吃着极有滋味。连秋禾病了几天、没什么食欲的人,闻了都连说好香。
烤火房里,两个少年亲亲热热地挨坐在一起,秋禾尝了一筷子肉,喝了两口粥,便说:“等吃好饭,你就回家,再进到那个狩师论坛里去,把那些人猎杀动物的文字、图片、视频都下载到电脑里,保存一份。”
白川抬眼看他,说:“干什么?”
秋禾微微一笑,说:“要想跟那些人谈判,手里总得有点砝码。”
白川心中五味杂陈,想到他不知暗地里为自己操了多少心,又酸又涩又觉暖心。于是伸出爪子捏捏秋禾的脸,说:“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好好歇着。我的事我自己来,你别插手。”
秋禾心想,都到了这一步,哪里还分你的我的?你出了事,我难道还会好过么?但也不想他担心,于是转了话题,问:“你跟丁爷爷是怎么认识的?”
白川想了想,说:“认识挺久了。对了,我跟你说过没有?他是个狩师,——以前是。”
秋禾得意地笑:“你没跟我说,可我猜到了啊。你接着讲。”
白川佩服地看看秋禾,说:“你怎么这么聪明!……那时我在外面到处流浪,在一座城市里碰到这个怪老头。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狩师,估计他也瞧出我有古怪,就一路跟着。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跟得我快烦死,后来我俩就动了手。”
秋禾惊愕地挑眉,说:“你俩还打过架?谁打赢了?”
白川有点羞愧,老老实实说:“一开始我吃亏多一点,不过,后来很快他就打不过我了,可也还是死皮赖脸跟着。再后来,我花了番气力回到凉石镇,死老头冤魂不散,也跟着来了。”
口气里带着点嫌恶,显然丁老头这些年骚扰得他不轻。秋禾听着好笑,劝他道:“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其实没有恶意。估计就是怕你干坏事,才一直跟着吧。”
“我知道,”白川皱皱眉,说:“那也很讨厌。你不知道,那人当狩师时间长了,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身上那股血腥味!”
说完顿了顿,朝秋禾身边凑过去,撒娇一样悄悄地说:“还是你好闻。”
秋禾忍不住笑了,推他一把,说:“好闻个屁!一连几天闷在这屋里没敢出去,天天在柴禾味里熏,我都快被熏成一挂老腊肉了。”
白川不服气地说:“那也好闻!”说完揽住秋禾,凑到头顶上,吸了一大口气,这才心满意足。看到秋禾嘴唇,又很心疼,说:“这屋里虽暖和,太干燥了!看你嘴唇都皴破出血了!”
说着,拿大拇指在秋禾那爆了皮的嘴唇上轻轻一抹,问:“难受么?”
秋禾点头,嘟嘴抱怨说:“前天夜里还流了点鼻血。可不敢出去,一遇冷空气就咳个不停,我快要憋疯了。天天灌几大杯开水,也还是浑身难受。”
白川心痛地看着他,说:“怎么办?等你再好一点,我带你去洞里,好不好?那儿有温泉,又不冷,又不干,比这儿舒服。”
“好!”秋禾点头答应了,埋头吃了会儿粥,忽然道:“白川!”
白川抬头看他,秋禾却又顿住了,隔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白川,我以后听你话,一定早起锻炼身体,再不赖床了。”
白川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秋禾不争气地渐渐红了眼框,垂眼说:“你……你别怕!”
白川握住秋禾的手,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低声说:“好,我不怕!”
秋禾抬眼,两人相视而笑,无数绻缱深情、山盟海誓,都在无言对视中。
沈宝成和丁老头这一顿酒,连吃带聊,喝了足足两小时。末了,丁老头在满是残羹冷炙的饭桌上,把开药方的那张纸摊开,一味药一味药地说给沈宝成听,最后说:“这些我家里也还都有,只是还缺两味。看你是去县城中药房买,还是到山上去寻。不过,中药房买的那药草,药性总归差点;上山找呢,一时又怕找不到……”
正说着,白川从隔壁拿了空碗筷过来,接口道:“我去山上采。”
丁老头点头,不再作声,沈宝成却有些担忧,说:“别逞强,你也才受过伤。山上又刚下过雪,路不好走。……对了,你伤还要不要紧,趁着你丁爷爷还在这儿,要不也给你开两服药?”
白川忙说:“我已经好了。是哪两味药?”
老丁便说了那两味药的名称,连带把草药形状气味生长习性及采摘时的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最后又交代道:“记得要留根保种,以后说不定还得采。我回去后,今晚先把别的药收掇出来,等你采到了,拿来我看,到时都按方配好了,托人给你们带过来……”
他这边交代一句,沈宝成点一次头。白川却插嘴道:“不用托人,今晚我就上山,明早去你家拿药。”
沈宝成知道他这是要连夜采药,忙说:“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你妥妥睡一晚,再上山也不迟!”
老丁却说:“也好,那我明早在家等你。”又看看面前一老一少,安慰道:“心不要太急了!孩子病了十几年,不是一朝一夕能调理过来的。不过,毕竟年纪还小,只要听话,不怕吃苦,尽可以治得好,只管放心!”
这番话说出来,面前的两个人暗地里都松了口气,沈宝成感激地说:“那就叫老哥多费心了!孩子跟着我,不说养得壮壮实实,最起码要叫他不得病。我家也只有这一个种,哪一天我死了,还指望他把我一个糟老头子发送上山咧。”
“现在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放心,你硬朗得很,还有得活!现在就为抬棺材的人选发愁也太早了!”老丁起身告辞,走到院子里,看秋禾站在烤火房里,又说:“听到没得?这回开了药来,可得好好吃!”
秋禾乖乖应了,又笑着道谢:“丁爷爷,我不能出去送您了。我的事儿,劳您多操心了!”
老丁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沈宝成感激涕零地瘸着腿,把老丁送了又送,一直送到朴树下才停住脚,又殷殷说了些叮嘱的话,让路上多小心,看着老丁走了才回家。
白川在烤火房里和秋禾窝盘了片刻,后来被催着去下载资料,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等终于把该做的做完了,已是夜深人静,他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跃过去,推开虚掩的门,看了一眼秋禾,见人睡着了,凑上去亲了亲,便返身拿着手电筒去山上采药,寻了半夜,终于在一处断崖上寻到了那两味药,赶着把药草挖了,仔仔细细放到随身的袋子里后,天都亮了。
白川独自站在清晨的山崖上,目光穿过脚下绵绵群山,回望着薄雾笼罩着的凉石镇。那里住着他的心上人,在去见他之前,他须得治好自己的伤,强壮地活着,为他们的未来谋划和争取一个更好的出路……,于是他满心纠结地转过身,说服自己回龙巢养伤去了。
☆、治病二
第二天上午,在丁家几条狗的狂吠声中,白川带着一脸纡尊降贵,头一遭经由大门踏进了丁家小院。
老丁迎出来,先喝退了狗,又看了他带来的药草,点头说:“不错!”让白川随便坐,自己则一头钻到房里配药去了。
白川站在堂屋里四处打量,只见屋里几把椅子上堆满杂物,一张方桌上也积着厚厚一层灰,衣服、书和药材搁得到处都是,一望而知房主是个不讲究的单身老男人。
白川不由腹诽,地都不扫,亏他还好意思卖药!也不怕药草上沾了溏鸡屎!
随即又想到,这药是拿回去给秋禾吃的,心情顿时十分复杂,恨不得立刻拿起扫帚帮他通扫一遍。
正在犹豫,又见丁家那条高大的老狗从院里经过,一脸鄙夷地瞅了自己一眼。
白川一楞,猛然想起自己不仅偷偷抱走一只狗崽,那老狗后腿之所以跛,也全是拜他所赐。——结下这般夺子之仇、断腿之恨,难得人家竟没有扑上来撕咬一番,当真气量宽宏。
一人一狗正四目相对,老丁匆忙出来了。他到堂屋里东摸西找,寻了柄小秤,又进了房。白川便弃了老狗,慢吞吞跟在老丁后头,倚房门站着。细瞧之下,老丁受伤的那条胳膊果然也不太灵便。
白川踌躇片刻,打算表达一下歉意,无奈他和老丁这些年相看两相厌,见了对方都没什么好脸,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半天才赌气似的问:“你……胳膊怎样了?”
老丁正专心配药,听了这话一楞,还以为浑小子寻机挖苦自己,脸色瞬间变得很臭,气冲冲说:“你还有脸问!不是看你昏了头,怕真动起手来伤着你,我哪能吃这种亏?”
白川心想,又不是没真动过手,每次不都打不过吗?——总算他还记得站在这里并非为了吵架,于是小声嘀咕:“谁要你去多管闲事!”
“我不去,难道就让你这头蠢驴把天戳出一窟窿来!”老头子恨铁不成钢,边配药边碎碎念:“当天我就叫你出去避避,也好给我省点事!杀千刀的,就是不听!要是跑出去避个一年半载,怎么会惹出这些麻烦来?……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那小相好,对吧?”
白川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老丁凉凉地看他一眼,又说:“那孩子还挺聪明,叫我帮你们去摆平江家。想法是不错,不过,你真觉得,你们手里的那些照片能管用?”
提到秋禾,白川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手指在门框上抠着,垂眼淡淡说:“有没有用,试试也好。”
老丁看他那春情荡漾的劲头,好气又好笑,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你这些年一直都谨言慎行,怎么会把龙牙落到了外头人手里?你知道这会招来多大的灾祸?怀璧其罪的道理你莫非不懂?——从前的狩师,不惜以身犯险、翻遍深山大泽,只为得到一颗龙牙、一条龙筋;那些达官贵人为了延年益寿,不惜耗费重金,只为求得一滴龙血、一根龙骨!如今他们知道一条活生生的龙在这里,你以为靠几张照片就能逼退?不想办法抓你走,这些人怎么可能甘心?”
白川默默听着,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就算他们都来,我也不怕。顶尖水平的狩师是什么样儿,我又不是没见过!”
丁老头把配好的药拿报纸包起来,听了这话,觉得这“顶尖水平的狩师”,说的只怕就是他自己,心里便起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瞥了白川一眼,说:“你一条小龙就敢这么狂?听说过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么?”
白川冷冷说:“那又怎样?不服只管来试!”
老丁把药递给他,挥了挥手,说:“滚滚滚!看你烦!”
白川接了药,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老丁有些奇怪,说:“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有什么话要说?……怪不得你这两天老是讨好我!”
白川立刻怒道:“我才没有讨好你!”
“那你象根棍子一样杵在这里,是要干什么?”丁老头看着因为被戳穿而恼羞成怒的少年,心里好笑,嘴上却道:“快走快走,我还有事!”
白川提药转身便走,到了院门口却又站住了,踌躇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人类变得跟我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求人,业务相当不熟,听起来活像在讨债。老丁听了,却很诧异,片刻后说:“你是说秋禾么?要说他那病,有这些药也够了。实在不行,不还有你么?放点血让他喝不就是了?”
“不是治病,……不光是治病,”白川低头,又开始抠大门的门框,抠了一会儿,抬头说:“有没有办法让他变得跟我一样?不再生病,还很强壮,还……能活很久。”
老头子再次震惊了,说:“你想让他也变成一条龙?”
白川迟疑片刻,说:“不是变成龙,是……是像龙一样的人。”
老丁看着白川,沉吟着问:“你这想法,有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
白川沉默片刻,才道:“他也想陪我的。”
老丁沉思半晌,说:“我不晓得。以前倒是看到有古籍上记载过,说是有人遇龙后,就成了仙。——这世上哪有什么仙?细想想,估计就是那人多活了很多年的意思。但具体怎么做的却没说,……你真想这么做?”
白川正眼巴巴望着他,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老丁又道:“即使是为此而耗去多年修为,甚至丢掉性命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