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事不好了 番外篇完本——by顾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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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恶,是欠骂。”江凭阑目光闪动,活像头黑夜里看见猎物的女豹子,“所以咱们不能在背后嚼舌根,要骂就当面骂。”
李乘风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她笑得比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还老奸巨猾,“给你个展现车技的机会。看见最外圈那个了吗?”她努了努下巴,“朱紫官袍的,刑部尚书沈纥舟沈大人。驱车,直接冲过去,越快越好,停在他脚后跟三寸处,一分不要差。”
“这……这不太好吧?”
“出了事我负责。”
☆、同床共枕眠
马车“咯噔”一下动了,一阵风似地朝宫门行去,赶车的少年愉快地哼起了歌,反正宁王妃说了,出了事她负责。
群臣里层三外三层围拢着皇甫弋南,你来我往地寒暄,不意身后忽有马车冲过来,待到听见响动时,车已近在咫尺。文官们大惊着退散,有几把老骨头直接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武将们倒还自若,立刻装模作样去扶,左一句“张大人您还好吗”,右一句“王大人您怎么样”。
“吁”一声响,车倏尔停住,就在沈纥舟脚后跟三寸处,一分不差。
当先有人眉毛一竖,喝道:“何人竟敢驱车惊扰宁王殿下?”
是了,惊扰了群臣不要紧,惊扰了眼下炙手可热的宁王殿下可不行,这说话的是个马屁精。
明明车轮子离沈纥舟最近,他却是很平静,淡淡转身,看了一眼马车恭敬颔首行了个礼:“臣等见过宁王妃。”
先头说话那马屁精一张脸霎时惨白惨白,其余众臣面面相觑,仔细借着宫灯瞧了瞧,这可不就是宁王殿下的车驾?幸好方才没失言。
马车里的女子闻声一笑,车帘也不掀来便知道外头情状,懒懒道:“沈大人,还是您眼力最好。”
“宁王妃过奖。”
先前那位马屁精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下官无眼,不识王妃尊驾,还请王妃息怒。”
江凭阑又笑,语气十分和蔼可亲,也不以尊贵身份自居,“起来吧,不碍的。等殿下等得闷了,才让乘风驱车去转转,不想惊扰了各位大人,实是抱歉。”
这话说得平易近人,有耳朵的却都听出了其中意思,更何况,光是驱车转转能转到这里来?这不是摆明了骂他们不知好歹缠着宁王,要给他们点脸色看吗?
一众臣子心里念头这么一转,立即笑呵呵打起圆场,行礼的行礼,告辞的告辞,转眼走了个干净。按照礼数,众臣是该等宁王走了才能走的,但王妃的车驾堵在这里,宁王殿下又一副等人都走了才肯上车的模样,他们只好作罢。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沈纥舟,江凭阑不掀车帘也知道他还在,莞尔道:“沈大人慢走不送保重后会有期。”
沈纥舟含笑朝车驾行了个礼,又看一眼皇甫弋南,“下官告辞。”
皇甫弋南掀帘入车,看见她这一身素裙倒愣了愣,“亏得你没出来,这身衣裳可不衬方才那凶悍模样。”
江凭阑嫌弃地看自己一眼,“这辈子总共也就穿过两次裙子,都在今夜,还都是因为你。”
他不嫌事多地笑,“今后还会有更多次,都是因为我,背上皇甫第一悍妃的名号,也是因为我。”
她颇有些赞同地点点头,就她刚才那凶悍架势,明日朝中都该传遍了吧?
“今夜回不了学士府了吧,我们去哪?”
皇甫弋南似乎在笑,眼底神色却黯了一黯,随即对帘外道:“乘风,先去长乐宫。”
两人一路静默无言,各自撇头看帘外景致,像是要从漆黑夜色里看出朵花来,待到入了长乐宫皇甫弋南才道:“你若乏了,一会就在马车里等我。”
江凭阑猜到他要去见谁,摇头道:“一起吧。”
长乐宫倒是生了副好景致,虽说宫墙垒得高了些,但花花草草都被修剪得秀致,也不乏些赏景的亭台小几,过不久春天一到,想必会更美。
长乐宫内殿阁十余,空闲的居多,仅几居安置了嫔妃,品级都算是中上等。皇甫弋南的车驾在玉明殿前停下,这一停便是很久,李乘风奇怪地回头望啊望,始终不见自家主上出来。
江凭阑也不催促他,她明白,正如离乡太久的人近乡情怯一样,他需要些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甫弋你那才伸手掀帘,偏头道:“进去吧。”
她点点头跟上他,一路直入,过三道殿门后才隐约听见一些声响,像是女子在唱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候人……”
歌声凄厉,断断续续,似乎还有人在旁阻止。
皇甫弋南越走越疾,素来气定神闲的人脸色白得很难看,江凭阑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一路很短,细数不过百步,可于离开了十七年才得归来的人而言,却是漫长到怎么也望不见尽头的。
跨过门槛,一大片淡蓝色纱帘拂面而来,江凭阑本以为这些帘子是要遭殃了,却不想皇甫弋南脚下步子一停,并没有一把扯下它们,而是轻轻抬手掀起一角让开去,手势珍重而小心。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条淡蓝色的素裙皱了皱眉,还未及思考便听见一阵嗫嚅声:“你们走开……走开……!太亮,太亮!”
江凭阑蓦然抬头,皇甫弋南脊背僵直,循他视线望去,那床榻前的脚踏上有个女子半坐着,一身淡蓝色丝裙穿得秀致,黑发很长,一直垂到脚跟。
侍应在旁的宫婢们立刻朝两人下跪行礼,“奴婢见过宁王殿下,宁王妃。”
皇甫弋南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宫婢们都垂着眼不敢起来,倒是江凭阑先发了话:“都退下吧。”
“是。”
宫婢们走了,整座寝殿只剩了三人,脚踏上半跪半坐的女子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皇甫弋南绞着手指。
他忽觉心间一阵钝痛,低低咳了起来,江凭阑一听,赶忙上前去拍他背。那女子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忽然痴痴地笑了,然后一路从脚踏朝这边爬来。
是爬,手脚并用的爬。
江凭阑愣了愣。
皇甫弋南立即上前去阻止她的动作,他跪下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几乎颤抖着念出那两个字:“母妃……”
那女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一把搡开他,他毫无防备地被推到一边,眼见着她继续朝江凭阑爬去。
江凭阑懵了一瞬之后便明白了,飞快抬手解衣,脱下自己身上淡蓝色的素裙递给了她。
喻妃接过衣裙,将它捧在怀里抬起头来,半张脸隐在乱发间,痴痴地笑,“我的……”
江凭阑蹙了蹙眉蹲下身,而后笑道:“是你的。”
她笑得更开心,不知是在说江凭阑还是在说自己,“好看……”
“嗯,好看。”江凭阑维持着蹲身的姿势去看眼前的女子。这张脸白得没有一丝丝人气,风霜满布都是褶皱,一头乌发,细细看来却掺了一半的白,枯槁而无光泽。可即便是这样,她仍能想象得出,这个女子当年是如何风华绝代。她认得这双眼睛,跟皇甫弋南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明明疯了,却依旧灿若星辰的眼睛。
她抬眼去看皇甫弋南,喻妃推开他后,他始终背对着这边不辨脸上神情,只有一双手不停地在颤。
江凭阑默然半晌,“娘娘,您不认得他吗?”
喻妃正嗅着素裙上的香气,闻言歪头重复她的话:“谁?”
她只得指了指皇甫弋南,“他。”
“他……”喻妃转过头去,“谁?”
皇甫弋南一僵,回过身来,不再试着再与喻妃有任何肢体接触,只远远静静看着她。
江凭阑见他不答,只好一字一顿替他道:“弋,南。您不记得这个名字吗?”
喻妃的目光闪了闪,眼眶刹那便红了,江凭阑刚一喜,忽见她疯了似的扯着手中素裙站起来,一边朝后退一边喊:“骗人,骗人……!没有弋南,没有弋南……你是他派来的,你们是他派来的!派来骗我的!”她说着说着便跪倒下去,眼泪顺着指缝簌簌落下来,刹那便浸湿了一半的素裙,“没有弋南,没有弋南!我的弋南……早就死了……”
皇甫弋南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重新跪在她面前扶住她的肩,“母妃,弋南没有死……母妃,您看看我,我是弋南。”
他死命抓着对面人的肩,喻妃挣扎不开,头一偏便去咬他的手。
江凭阑步子一动下意识就要去阻止,却听皇甫弋南沉声道:“别动。”
她立即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站在原地不动了。
“哧”一声,这一口咬得用力,光是听着便觉得疼,皇甫弋南却脸色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喻妃也愣住了,从他手背上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他,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仍一动不动扶着她的肩。
她忽然安静了,认真去看他的眼睛,呆愣着看,皱着眉看,像在看什么奇异的东西,半晌后歪着头喃喃道:“像……真像……可是……我的弋南,”她伸手比了个高度,“这么高……只有这么高。”她咯咯咯笑起来,“他这回找的人……像……可是不是……不是弋南……”
江凭阑一直蹙着眉听着,喻妃嘴里来来回回念叨着的“他”是谁?皇甫弋南不在的这些年,有一个人屡屡找来替身,骗她说这是她的儿子?所以当真正的皇甫弋南回来时,她尽管觉得像,却打死也不肯认?
皇甫弋南的手松了松,一刹间神情凄哀。江凭阑怔怔望着他,像看见十里春风缤纷落英里埋了死人白骨,一汤血流如注。
一朝回归,一朝得势,一朝众星捧月,却无人知晓他内里千疮百孔。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多年来不得修补,早已糜烂得不堪入目。
喻妃见他沉默,高兴得仰头大笑起来,“被我……猜对了,他……骗不过我,骗不过我!”这笑声凄厉,令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瘦弱的身躯是怎么能发出这般凄厉的笑声的,皇甫弋南眼见着觉得她身体状况不对,抬手去替她把脉,随即眯了眯眼。
“母妃,”他低声道,“先让您睡一觉,好不好?”
她惶恐着朝后爬去,“不,我不睡!你们休想……休想……”
皇甫弋南蹙了蹙眉,刚要抬手去点她睡穴,忽被江凭阑出声止住,“等等,我来。”
她急忙奔去殿门口,扯了一截淡蓝色纱帘下来,在手里绕成一根绳,将其中一头打了个很小的蝴蝶结,然后小心走到喻妃跟前蹲下,捏着另一头道:“娘娘,您看。”
喻妃对江凭阑的敌意似乎要小些,闻声抬起头来,盯着蝴蝶结道:“好看……”
她笑了笑,一手拎着绳子的一端,左右来回晃动着蝴蝶结道:“您坐下来看。”
对面人很听话地坐下了,坐姿端正,似乎是年轻时养成的仪态习惯,尽管风华不复当年,但□□却是不变的。
江凭阑一边来回晃动手中的蝴蝶结,一边细声道:“您看这个蝴蝶结,像不像一朵花?”
她仔细辨认着眼前的物件,笑道:“像……”
“您的梦里,有没有这样好看的花?”
她的眼神渐渐平和下来,跟着蝴蝶结一左一右移动,嗫嚅着答:“有……”
“那您想不想去梦里看花?”
“想……”
“您看着它,好好看着它,很快您就能到梦里去看花了。”她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绳结,慢慢道,“就要开春了,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在飞,溪水潺潺流着,风拂过面,痒酥酥的感觉……”
喻妃的眼睛一点点阖上,一面重复着喃喃:“痒酥酥的感觉……痒酥酥的……”说着便朝后仰去。
皇甫弋南准确无误地闪身过来接住了她,给江凭阑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心领神会,蹑手蹑脚站起来,去整理床榻上的被褥。
两人无声安顿好喻妃,守在她床头默了一会便离开,从上马车又到下马车,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临下马车时,皇甫弋南解了大氅给江凭阑披上,方才两人离开时心照不宣地将那条素裙留给了喻妃,因而江凭阑是没有穿外衣的。
她也没忸怩,披着他的大氅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瞧见“御仁宫”三个题字,偏头问他:“神武帝的安排?”
皇甫弋南点点头,“我既现身,学士府便不能再住,行冠礼前暂居此地倒也不会不合礼数。”
江凭阑不大高兴地“嘶”了一声,“要住多久?”
“不会太久,暂且忍一忍吧,王府那边我会命人尽快安排,你也趁此机会熟悉熟悉宫里布置。”
“倒也是。”她说罢又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一张床?”
他笑了笑,“四处都是眼线,你还想分床睡?”
半个时辰后,不能分床睡的江凭阑郁郁地站在脚踏边,郁郁地踢了一脚床栏。皇甫弋南淡淡瞥她一眼。
“哦,”她解释,“试试这床结不结实。”
“要结实做什么?”他从长乐宫回来后便没怎么说话,眼下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望着她郁卒的脸微微含笑。
江凭阑立即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瞪他一眼道:“你睡里面。”
皇甫弋南没说话,直直往前走去,江凭阑还道他是默认配合了,忽然感觉身子一个颠倒,下一瞬人已躺平在床里侧,再下一瞬,他在她身边很自然地躺下。
他含笑偏头,扯过被褥,“我以为,我比外边那些虎狼要安全些。”
她不大认同地呵呵一笑,将被褥扯回来,又将枕头挪得离他远一些:“枕头给我,被褥也给我,自己想办法去。”
皇甫弋南笑了笑没说话,就这么不盖被褥不枕东西地阖上眼睡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身侧人窸窸窣窣动了动,他的身上多了被褥,又过一盏茶,身侧人窸窸窣窣又动了动,他的颈下多了枕头。
随即他听见她叹息着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夜访废宫
再过一盏茶,缩在床角的人窸窸窣窣又动了动,随即她睁开眼,一连眨了三次,自顾自嘀咕:“从前也不是没和男人睡过,怎得今日睡不着呢?”
一直保持着平躺姿势和均匀呼吸的皇甫弋南蓦然侧头,一刹间眼底清明,似乎这三盏茶的功夫也不曾入眠。
江凭阑笑嘻嘻转头,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就知道你没睡,别装了,来来,我们聊天。”
他眯起眼看她,像是要看清楚这女人的脸皮究竟有多厚,默然半晌后道:“就聊方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分明清淡得很,江凭阑却忽然打了个冷颤,玩笑好像开大了?
她“呵呵”一笑,“你听错了。”说罢自己也觉得这说法太过无稽,又竖起三根手指真诚道,“小时候,跟爷爷一起睡过的。”
皇甫弋南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满眼的不信任,想起她素来的行事作风,觉得她跟别的男人共枕过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哦,好吧,”她吸了吸鼻子,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便解释起来,“江家有各式各样的魔鬼训练,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江老爷子,哦,就是我爸,他狠起心来就把我和保镖们丢到荒郊野岭去自生自灭。也就是那时候会跟阿迁一起夜宿,睡过山洞,睡过草皮,睡过树枝,反正哪里能睡就睡哪里,累极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哪还管得了什么男女之防。”
皇甫弋南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听着,一瞬间好像看见入夜山林,她形单影只行走其中,于狂风骤雨间将背脊挺得笔直。他有一刹觉得心间淡淡苦涩,可一转念却又庆幸,她若不是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长大,也不可能于两个王朝的夹缝间活到今天。
“在我的家乡,没有封建礼教的束缚,你们所说的男女之防在我们眼里不是那么要命的东西。我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身边连半个女的都见不着,性别意识本就淡泊,倒是来了这里以后渐渐懂得一些。”江凭阑说得头头是道,自觉十分有理,“况且事急从权,为了生存这些都是小事。阿迁也是正人君子,从来都避免跟我有肢体接触,也就是替我挡个鞭子拳头的时候才会接近我。”
“鞭子?拳头?”他偏头问。
“哦,”她语意平静,“离家出走被抓回来就得家法伺候,”她一脸贼兮兮的样子,“不过比起挨揍,被关禁闭更有意思,老爷子的机关都快被我玩坏了。”
“知道会挨打还要逃?”他又问。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她笑得狡黠,“不是我说的,是我人生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