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事不好了 番外篇完本——by顾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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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既同老妪说这些,是想与老妪做个交易了。”
“是。我有法子保喻少爷不死,条件是,喻家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她说得直白,喻老夫人却也不生气,叹了一声答:“我虽是喻家主事,但这喻家却也并非是我一人做得了主的。”
“水到自然渠成,您若愿意合作,一切都交由我与殿下来办。我知您不全信我,即便信了也有所踌躇。的确,这个决定很关键,一旦作出,喻家十余年平静生活可能毁于一旦,成则东山再起,败则是包括您与令公子在内的几十口人命。我不会逼您立刻给出答复,您也确实还有考虑的时间和机会,给贵府的谢礼中会有这桩交易里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您若收下,我便明白了您的意思,反之亦然。”
她缓缓点头,想说什么又停住。
“老夫人还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今日得见王妃风华与智慧,倒令老妪动容,只是老妪有两件事仍不大明白。”
“老夫人请讲。”
“恕老妪僭越,这两问,王妃可以不答。第一,听闻您本非皇甫人氏,且出身民间,一朝立身于朝,这样一个身份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其实足够了,您何必再以身涉险,干涉皇甫政事?”
“老夫人想听怎样的答案?您想听我说,我做这些,是出于与殿下伉俪情深吗?我若那样讲,您或许会更放心我一些?”她笑了笑,“我不否认与殿下的感情,但同样的,我与殿下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帮殿下等同于帮我自己,我既有这个能力,为何不替殿下分忧?”
她含笑点头,并不作答,继续问:“第二,我儿虽有为将天资,却因自小缺乏培植,还差得很远,您为何要将筹码压在阿衍身上?”
“差得很远?我以为,一点也不远。”她摇头,“您认为喻少爷最缺乏什么?权谋,还是官场经验?没错,这些他的确没有,可权谋是交给我与殿下这样的人的,他不需要。十六年边关生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西厥,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行兵打仗为将之道,更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看见了喻家人的风骨。”
“喻家人的风骨……”她一怔,似乎太多太多年,没有听见这样的字眼,如今听来竟觉陌生至恍如隔世。
“是,传承自您与喻老将军的,喻家人的风骨。当然,也正因这份风骨,他不会轻易为殿下所用,不过,”她笑了笑,“我有这个自信,我既能站在这里,与老夫人您侃侃而谈多时,来日也必将与令公子合作愉快。时候不早,老夫人也该回府了。”她提醒道,“您与王妃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其间提及有关喻妃与殿下的生活琐事,微微动容,因而红了眼眶,对吗?”
喻老夫人也是聪明人,一听这话立即明白她是给自己找好了说辞与解释,点头道:“是极,王妃慢走,恕老妪年老体弱,不能再相送。”
江凭阑含笑转身朝护卫的方向走去,眼睛一瞥似乎看见李乘风那小子在奋笔疾书,写的什么?
李乘风见她走近,立刻收了小册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苦啊,心里苦啊,主子交代了,今日有关王妃的一切行为、语言、乃至表情都得一字不落一点不差地记回去给他看,方才王妃说了那么多话,还句句都生涩难懂,他这手都快记断了。李观天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这等苦差事,为何要交给他这专攻骑术的,不交给观天呢?
他恨得牙痒痒,看见江凭阑却一脸谄媚,“嘻嘻嘻,王妃您回来了,王妃您辛苦了。”
江凭阑笑嘻嘻摊开手,“拿来。”
“什么东西?”李乘风无辜装傻。
她难得有耐心,“写的什么,拿来我瞧瞧。”
他扑通一声跪地,“王妃您饶了我吧,您若不饶我,殿下就饶不了我,殿下若饶不了我……”他“哇”一声,“我就要挑一辈子大粪了哇——!”他一面泪奔一面朝立在一旁的兄弟们使眼色,似乎在示意他们帮他解围。
七名护卫冷眼旁观,毫无平仄地平静对话,从左到右一人一句。
“我曾以为。”
“挑大粪很苦。”
“却不想最苦的还是。”
“夹在主上与王妃之间的差事。”
“因为可能时不时就要被罚挑大粪。”
“唉。”
“我可怜的乘风。”
李乘风满脸绝望地听完了这段点评,可击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是他们的宁王妃——“你不拿来,我就让你挑两辈子大粪。”
最后的结果是,李乘风乖乖交出了册子,但江凭阑并没有予以没收,而是对其中的错字、漏字进行了修正。
所谓错字、漏字是这样的。
“‘只见王妃露出了魅惑的笑容,缓缓道’,这一句不对,‘魅惑’一词太女气,改掉,改成‘邪魅狂狷’。”
“‘说时迟那时快,王妃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一句不妥,你这样改,‘说时迟那时快,王妃一个托马斯全旋起倒立转体一百八十度接直体后空翻转体两周半,完美落地’。”
彼时满头大汗操着笔的李乘风不解问,“王妃,托马斯是什么?”
“废什么话,照写就是。”
李乘风顺从点头,写下了“他妈死”三个字。
改完稿,优哉游哉嚼着草根的李乘风自以为逃过了一劫,为争取在主上那里取得附加成绩,乐呵呵问江凭阑:“王妃,请容属下采访一下您。”
“采访”一词当然是跟江凭阑学的,她心情不错,也嚼着草根,一边慢悠悠骑着马一边道:“问。”
“您刚才同喻老夫人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比如,您为殿下抱不平那段,以及您与殿下伉俪情深那段。”
“当然是假的,套路懂不懂?”她白他一眼,一吐草根,“现在的人啊就是八卦,难道你不该采访一些更有意义的问题吗?比如,王妃,能跟镜头讲讲您是如何想到今日这计策的吗?再比如,王妃,冒昧问一句,您是用什么法子抓住谈判方的弱点的?”
身后七名护卫听着前头两人对话忍不住摇头感慨。
“今日一见才发现。”
“王妃跟主上一样。”
“浑身都是戏。”
“王妃的套路。”
“主上的心。”
“唉。”
“我可怜的主上。”
……
江凭阑选了郊外山道,趁此“出差”机会一路走走逛逛,回到宁王府已是未时过半。忙活了大半日早过了饭点,饿过了头也便不想再吃食,又听商陆说阿迁午时喝了粥便睡下了,一时无事就溜达到了皇甫弋南的书房。
当然,也不全然无事。
她试着推了推书房的门,发现门又从里头拴住了,只得走老路,开窗,迈腿,纵身一跃,完美落地,与此同时,“渴死我了,皇甫弋南你……”
只来得及说到“你”字的满脸惊悚的江凭阑看着满屋子的文武官员保持着完美落地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议事到一半的满脸惊悚的满屋子的文武官员保持着工整的坐姿微张着嘴看着她。
满堂死寂里,只有皇甫弋南是活的,是活的,而且在笑。
“呵呵……”石化了的江凭阑干笑出声,慢动作挺胸,收腹,立正,作出相当标准的“请”的手势,“走错了,走错了……你们继续,继续。”
她僵硬转身,在身后火烫的眼神攻势下往外走,忽听一个声音温柔含笑,“渴了?”
江凭阑要哭了。这种尴尬的时候,皇甫弋南不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者顺着她的那句“走错了”替她解个围吗?
“呵呵……”她只得讪讪转过身去,“不渴了,看见殿下就不渴了。”
皇甫弋南却根本不是要听她的回答,一手取过案几边一壶君山,一手招呼她,“过来。”
她远远望着他手上动作干咽下一口口水,他不是要给她倒茶喝吧,他不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倒茶喝吧?他倒得下手,她可喝不下口。
“过来坐这,”他斟茶的动作清雅,旁若无人朝她的方向递出茶盏,“正好在讲你的事,一起听听。”
走不成了。
江凭阑悻悻走进去,悻悻在他旁边坐下,悻悻接过茶盏,悻悻喝茶,茶入口她一愣。
她来书房并不全然无事,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是“渴死我了,皇甫弋南你上回说好喝的茶在哪”。
皇甫弋南见她愣住,偏头一笑,“是君山,你不就是要来我书房找这茶的?”
一众官员心里吊着的一口气悠悠落下,满脸的惊悚换作了释然,同时还有那么一点歆羡。真如传闻所言,好一对璧人啊,貌似神仙眷侣,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一个为了找茶跳窗,不像王妃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个却是满眼宠溺,不惊不怒不摆王爷架子反还亲自斟茶。
这一幕虽是太不像话了些,却不知怎得让人动不起怒来。
他们之中也多出身于朝中贵族,因而一生从未能够如此我行我素坦荡潇洒,也从未想过,斟茶这种事,还可以由男人为女人做,不仅可以,且能够做得那般自然,自然到令人忘却那些男尊女卑的礼数,只顾着羡慕。男人这一生最大福份,或许便是一手拥天下,一手拥天下里一个值得为之斟茶的她吧。
只是这位宁王妃,究竟何以令殿下做到如此?
江凭阑直直盯着他眼底笑意,半晌后点了点头,埋头喝茶。
她看懂了,他在用他的方式替她解围。
两人行事素来不在意旁人眼光,但这里坐着的八位官员却不同于旁人,即便谈不上心腹,也是皇甫弋南多年来暗中培植的势力。江凭阑冒冒失失跳窗进来,又是直呼他名字,又是死啊死的没个忌讳,难免要被人看轻。她总归是要走上仕途的,并且很可能是借着他的势力走上仕途的,那么到时,一个被看轻的王妃要如何指挥统领他们,又如何令他们心服口服?
事情虽然很小,但人总会下意识靠近自己的第一直觉,那最初的印象一旦落下便再难更改,她很可能要为了今日这一场小小的闹剧,付出更多更艰辛的努力。所以皇甫弋南不惜自降身份,亲自给她斟茶,又用巧妙的法子替她的冒失行为作出了能令人接受的解释。
埋头喝茶的人眼底神色难得的温润,皇甫弋南偏头看了看她茶盏里倒映的那双眼,收回目光含笑道:“大学士,方才您说的法子,劳烦再讲一回给王妃听吧。”
☆、朝议
江凭阑觉得,她很可能是皇甫历史上第一位,能够在亲王议事时在旁恭听并参与其中的王妃。她也因此发现,皇甫弋南与臣子议事时的样子跟她想象当中截然不同。
传言里,宁王作风雷厉,朝堂之上力行大刀阔斧之策,出言字字珠玑句句犀利,有时都要听得人吓破了胆去。当然,江凭阑很清楚,那是宁王,却不是真正的皇甫弋南。
宁王要夺嫡,行事自然须有风雷之势,可真正的皇甫弋南其实并不屑如此,不屑周旋,不屑多言,不屑动怒,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的情绪。他永远是静的,永远淡漠冷情,朝堂之上那个满含张力的宁王是假的。
所以她以为,在这宁王府里,他会做回那个清冷的人。却原来不是,议事时,他会含笑恭敬称呼这一众比他身份低微的臣子,会容许他们对他提出看法和意见并且不论对错都一一耐心解释回应,偶尔谈笑,他也会朗声纵情,也会以“晚辈”自居,让老臣们莫要说笑折煞了他。
这个他,似乎是这些老臣记忆里那四岁孩童长大后该有的模样,所以他选择在他们面前做这样的皇甫弋南。
江凭阑颤了颤,原来……这才该是他原本的样子。若没有十七年前被逼亲身潜敌国,若没有这十七年病痛苦熬与险恶折磨,他该是这样的……这样的真实,这样的开朗,这样的讨长辈欢喜,而非现如今,一人千面,纵与之朝夕相处,仍难辨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君山入喉,淡淡苦涩,落到心间却化成千万根刺,戳得她生疼。一壶君山,竟喝出苦酒的滋味来。
君山茶一喝便是一个时辰,江凭阑难得坐得住,一动不动也不插话,只在皇甫弋南询问她意见时才说几句。这对她来讲并不容易,活泼好动的宁王妃即便在深宫也从没肯闲着坐过一炷香以上,更别提这种枯燥乏味的议事时候。
她肯耐心坐着,一来是为了逼自己好好学习,加紧熟悉政务,二来也是为了皇甫弋南。今日之事令她幡然“悔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无法无天,至少在有些场合,该给他的面子还是得给。他都肯为了自己纡尊降贵,她偶尔委屈一下好像也没什么。
或许皇甫弋南不会知道,对于极其信奉平等观念且争强好胜从不肯服输从不肯低头的江家大小姐而言,这样的“委屈”有多不容易。正如江凭阑虽然明白却很难真正想象出,对于连被别的女人碰着衣袖都要扯掉一截的金尊玉贵的宁王而言,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有失身份的宠溺是多难得。
……
三日后,皇甫宫金銮殿迎来了宁王归京以来第一次明枪火炮开战的朝议。
事实上,自宁王归京后,早朝回回都是硝烟弥漫,但从前时候使的都是暗箭,今日却是动了真刀子。一众皇子重臣再也顾不得面子,顾不得陛下,顾不得权衡,于大殿之上你来我往争了个面红耳赤,颇有些泼妇骂街的架势。
这一切,因为一个女子。
听闻那女子得知此事后当即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就差栽进对面人怀里去。又听闻那女子听完朝议结果后当即决定要亲自下厨做饭给全府人吃,原因很简单却也很令人费解:“哎呀这辈子可能当不了家庭主妇了,趁陛下还没宣我入宫,让我过把瘾吧。”
事情还得从早朝第一项议程说起。神武帝近日里不大有精神头,龙颜憔悴,因为一桩牵涉到南国以及西厥的烦心事:岭北又乱了。
岭北原是南国前朝微生属地,四年前暴动时,微生末帝听从太子微生璟之言舍弃岭北,皇甫当即将其纳入北国版图。当时朝中也并非没有异声,很显然,岭北是块烫手山芋,微生丢了是因为他们自认拿不住,可于皇甫而言,要拿住并吃下这山芋,一样也不容易。如今微生亡国,而大昭建国不足两月,政权尚未稳定,南国动荡不安,连带地处南北两国边境的岭北省也乱了起来。岭北一乱,西厥又开始趁势毛手毛脚,鼓动其独立出皇甫版图。
势头已经起了些时日,陛下却秘而不宣,直至今日才拿出来令众臣决议想法子。法子当然不是没有,只是几位重臣皇子一个个陈述完,都被陛下挑出了刺来,甚至连宁王的主意都被驳了回去。
满殿死寂里响起一个声音。
“陛下,臣以为,有一个人的主意,或可一听。”
彼时神武帝揉着眉心摆摆手,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谁”,众人也都那么漫不经心地一听,却听见一道雷,生生劈在了头顶。
那平日里并不受倚重的东阁大学士说了一个名字:“宁王妃。”
朝议便是从一句起开炮的,反应最大的并不是陛下,而是太子:“胡闹!一介后宫女子,何以干涉我朝政事?大学士可是想不出应对之法,这才以此说笑来搪塞?”
“殿下,请容老臣将话说完。”
“陛下,儿臣以为此等荒唐之言不听也罢。”
“大学士请讲。”
这一句“大学士请讲”,听得人人颔首暗暗蹙眉,有人悄悄去看宁王,依稀发觉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陛下可还记得,宁王殿下冠礼当日,宁王妃于文选之时所言?”
“朕记得。”
“在场诸位皆有识之士,敢问太子殿下,在此之前,您可曾听闻‘怀柔’二字国策,可曾找出厥人猖狂至此的真正源头,又可曾看清微生末帝于西厥政务上失在何处?”
太子被问得一噎,满朝皇子重臣文武百官也是一噎,前者是气得愣住,后者则是被大学士这一番惊世骇俗之言震住。这一记脸,打得妙啊,这一记脸,可不止是打在太子一人脸上啊。朝堂之上固然有明眼人,却也的确不乏远不如宁王妃有政见的。
答案如何一点也不重要,因为这个问题,太子不能接。他若答“我当然清楚”,无异于在被人质问“您与宁王妃谁更厉害”的时候回答了“当然是我”,他贵为太子,安邦辅国,清楚这些是理所应当,绝无显摆的道理,更何况,刚才他还说人家是“一介后宫女子”,如今又怎好意思真与宁王妃较个高下?至于答“不清楚”?他有脸说,大家也没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