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归来完本——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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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看来已经进入授课模式了,安捷赶紧打断他:“等等,许老师,您说这徐福什么的,和莫教授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许老半晌没说话,缓慢地卷着旧杂志的边角:“他认为徐福隐居到了一个地方……并且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办法。而那些跟随他的人……应该在大秦王国的版图之外,找到了一个蛮夷之地,居住了下来,甚至很有可能像古楼兰那样,形成自己的文化。”
安捷、醉蛇和莫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明白老人家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许老似乎很遗憾地说:“他说他找到了证据,当时得意洋洋地要拿来给我看,可是在那之前,我突然出了一场事故——”许老枯槁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腿,他把裤脚掀起来,底下居然是一条假肢。
安捷眉间一跳,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要比那些不知所云的考证什么的来得熟悉得多。
“许老当年出了场车祸,九死一生,肇事司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旁边的保姆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么多年行动一直受限制,身边离不开人。”
“我在医院足足躺了两年多。”许老放下裤脚,“出来以后,就什么都变了,老莫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年轻的时候那么张扬,那么锋芒毕露,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那些研究也都不了了之……”
“那也就是说,莫教授到底研究了什么,您也不完全知道么?”安捷想了想,又问,“那么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关注过莫教授的研究?”
“他当时的导师,贾老先生。”许老不假思索地说,可是还没等几个人表现一下对新线索的热忱,老人家又一瓢冷水浇下来,“过世很多年了,好像还是我出车祸时候的事情……”
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被赶尽杀绝……真是李的风格。安捷叹了口气,后背重重地靠在沙发垫子上。
他寻思起古城那些错乱一样的时空,突然觉得这一切解释居然合情合理。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群活得像妖怪一样长的人,谁会建造出那跨越了那么多朝代,光怪陆离的一个古怪地方?
号称天镜——
许老走一直坐到了晚上,拉着莫匆絮絮叨叨了很久,可就在他走之前,原本对专业之外的东西都显得有些迷糊的老人家突然一把抓住莫匆的手,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严肃,他对莫匆说了一句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话:“有些秘密,还是不要去探究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知道,有时候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被被蒙在鼓里,反而是件幸事。所以,我活着……贾老先生却死了。”
第六十二章 一生挚友
莫家的双胞胎并没有来得及出来见这姓许的老先生一面,一来是大人们要去追究这个某个重要的秘密,直接把两个未成年少女给屏蔽了,二来是,她们的临时助教出了点小问题。
一直以来,宋长安的专业素质是让人敬仰的,不过他这人相处起来却不怎么样。
尤其是那张习惯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还有那带着菜色的脸,长年累月地只顶着一种表情——不屑。
即使他面对的是安捷——那传说中曾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资助过他的恩人,又在以后的长达十多年的岁月里,和他保持着深厚友谊的人——宋医生也能把冷嘲热讽发挥到极致。
看着那自己也算得上伶牙俐齿的安捷每每被欺负得没还口之力时,作为屋主的醉蛇心里就会涌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变态快感,而之后,宋长安总会发现,自己在饮食住宿等一系列的生活资源上,占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特殊待遇。
可是这一天,这心理医生里的战斗机宋医生,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捂着胸口在两个姑娘和家庭教师面前倒下了。
可以想象众人的震惊。
安捷快晚上的时候才得到消息,当时就脸色一变,什么都没说,直奔医院。莫匆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跟去了,不得不承认,对于安捷和那位其貌不扬的心理医生之间默契的气场,莫匆心里总是有点吃味的——特别是,安捷在受重伤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宋长安。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能在不翻阅通讯本的情况下,完整地背出另一个人的手机号码,这说明了什么,莫匆赌气不愿意去想象。
直到医生严肃地把他们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莫匆才知道原因——
安捷为什么那么急的原因,以及宋长安为什么总是面有菜色的原因。
医生先是打量了两个人一番,问了一句话:“你们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安捷坚定且毫不犹豫地说:“兄弟,他是我亲兄弟。”
医生点点头,十指交叉起来,透过眼镜片看着安捷,低低地说:“他的病你清楚吗?”
莫匆觉得安捷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一下,眼神游移地盯着医生办公桌上的病例,和那上面是龙飞凤舞一般人看不懂的字迹,半晌,才轻声“嗯”了一声:“大夫,他还有没有……”安捷停了下来,平静的表情多少有些撑不下去的迹象,好像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似的,他自嘲似的笑笑,“我是问,他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沉声说:“你知道90%以上的先天性心脏病,都能通过手术治疗或者得到一定程度的矫正,不过这个治疗阶段一般只在患儿年幼的时候,一般来说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像他一样,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他们通常活不到20岁,他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医生抱歉地看着他,“我很遗憾,并且……希望家属及时做出准备。”
莫匆心一揪,有时候医生和法官是一样的,后者判决的是罪人的死刑,前者却要无数次把无辜者的希望沉没溺死,他扭过头去看安捷,安捷的脸色难看得有些向宋长安靠拢,他呆了半晌,才缓缓地点点头,站起来,口齿清楚,却很慢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大夫。”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莫匆急急忙忙地和医生打了招呼,追了出去。安捷越走越疾,骤然停在病房门口,却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漂浮着的药味、消毒水味的空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五官六感。安捷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麻木,他走进去,回手关上卫生间的门,目光定定地盯着盥洗池上面的镜子,以及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幽灵一样的自己,发呆。
片刻,门被人小心地推开,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慢慢熟悉的气息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一只手试探似的缠住了他的腰,待他没有反对后,一个温暖的胸口靠在他身上,安捷把脸埋在手里,闭上眼睛,突然没力气,也不愿意推开莫匆。
莫匆紧紧地揽着安捷绷紧的身体,他试图去理解这个男人的悲哀,试图去理解一个像安捷这样的性情中人,是怎么把自己逼成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冷淡甚至冷血的样子的。
莫匆忽然明白,原来这人不是懦弱,他只是失去得太多,多到……已经不再想着再去得到什么,已经不再愿意去相信什么。
半晌,安捷才放下手来,眼睛里看不出有泪痕流过的痕迹,嘴唇上依然没什么血色,可是眼神却已经平静下来。
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们,要么选择了背叛,要么就像这样,渐行渐远,最后待在原地的,只有他一个人。
或者还是一个目光黯淡,脊背弯曲,又糟又丑的老头子。安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执意念着莫教授的好,执意要在他死亡之后,不远千里地来到这么一个大得离谱、也嘈杂得离谱的城市里,接受那份不属于他的责任。
也许是因为莫燕南那份无数岁月洗练过,也依然不老的天真,也许是因为,老教授在危险的时候,仍然推开他的那个动作,让他从头到尾再一次看见了,人和人之间,在那么险恶的环境里不但相濡以沫,还可以生死相托。
甚至是莫匆。
安捷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年轻人的热情,可是如果真的厌烦,真的就那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呢?他可以轻松地甩开这个年轻人,轻松地隐匿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或许谁都找不到他……可是……
那天晚上,为什么下意识地把车开回了莫匆和自己租来的房子楼下呢?
追问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人心里放了自己不想正视的心情的时候。安捷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轻轻地推开莫匆:“我去看看他。”
其实宋长安没什么好看的,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挂着巨大阴影的眼睛闭着,两颊上的生命力好像随着他犀利的沉睡而流失了,没有了那些直指人心的尖锐,宋长安也就如同失落了他的灵魂。
安捷坐在他旁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宋长安每天顶着那看着就让人想踩一脚的样子,然后在背后,一个人悄悄地数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每一天都有可能突然停止呼吸。
安捷闭上眼睛,听着仪器细微的响动——人间虽大,可是能让他怀念留恋的东西,却好像越来越少了。
忽然,他脸颊上一冰。安捷睁开眼睛,一瓶乌龙茶在他眼前晃了晃,莫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小声说:“喝口水,你嘴唇都裂开了。”
安捷突然觉得很窝心。
半小时以后,莫匆轻轻地抱起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意识的安捷,把他安置好,放在一边陪护的床上,又替他拉上被子。他弯着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安捷的脸色,知道一般的麻醉药品会被直接免疫,他下的是某种自己都没听过的药物,虽然来源绝对安全可靠,但究竟还是有点不放心。
在确认安捷只是熟睡,没有什么异样以后,莫匆俯下身来,拨开他前额的头发,在他眉心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这才坐在安捷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而病床上的宋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睁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迷茫,他甚至取下自己的呼吸机,在莫匆的帮助下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目光从安捷那里移到莫匆脸上,没戴眼睛的眼睛里几不可查地带上了那么一点温柔的笑意,轻轻地问:“怎么样,我说只有那一种药能放倒他吧?”
莫匆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放柔和了,自从听见医生的话,他对眼前这面黄肌瘦的男人心里隐隐的敌意已经淡了很多:“宋医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宋长安“嗤嗤”地笑出声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莫匆:“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年轻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同性产生兴趣。我比较喜欢波涛起伏的大美女,实在不行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也行。像安饮狐这纯种混蛋……”他撇撇嘴,露出个反胃的表情,“你的品味其实不怎么样。”
莫匆也笑了,他放松下来,靠在椅子背上:“混蛋这两个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水平。”
宋长安不怎么真诚地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掩饰不住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
莫匆耸耸肩,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很安稳的安捷,握住他露在外面的手,像是拿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小心地给他塞回被子里,手指在安捷柔软的头发上流连着。
宋长安戏谑的表情渐渐收敛了,他看着莫匆的动作,好像在深思着什么一样,忽然开口说:“可是不管他怎么混蛋,也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唯一一个给过我帮助的人……我这条过一天少一天的贱命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其实不容易。”他严肃地看着莫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真的不希望几十年后,会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莫匆把头扭回来,平静地看着他。宋长安满意地发现,这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睛里面,已经荡尽了幼稚和冲动——这是一个,真正成长起来的男人了。于是他说:“我剩下的日子,估计用手指头数也数得过来——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所以我想向你透露一件事,一件以我的职业道德来说,不该说的事。”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反正我估计我也干不下去这行了,砸牌子就砸牌子,希望你不要让我在九泉之下后悔今天的这个决定。”
莫匆点点头:“您说。”
第六十三章 生命之重
宋长安扭过头去望着安捷的方向,半身埋在阴影里的男人无知无觉地被打量着,头歪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宁静极了。宋长安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关于安饮狐这混蛋的——你大概知道他有一定程度的幽闭恐惧症吧?”
莫匆点点头。
宋长安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匆一愣,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是……因为何景明那个老畜生?”他把后半句咽下去了,事实上安捷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宋长安是个蒙古大夫,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没事老以为自己是专家,结果芝麻绿豆大的小毛病都治不好,还怨病人不配合。莫匆觑了觑宋长安的脸色,很体贴地把那“不合作”病人的反馈给咽下去了。
宋长安一笑,瘦削的脸显得有点刻薄:“你别看安饮狐那德行,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恨不得走路都打晃,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不睁眼,活像吃了耗子药,其实他没那么脆弱。”
莫匆默然,实在听不出来这几句话排在一起的意思,到底是在夸还是在骂安捷。
只听宋长安接着说:“他能在那种环境下被关了三年,出来还精神正常没有分裂迹象,并且手段阴招发挥正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老畜生身体里放了颗炸弹,逼得对方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找他麻烦——这些足以说明这男人的神经简直比钢筋混凝土还坚韧,我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匆让他说得心里翻了个个儿,不管怎么说,不管安捷看起来听起来怎么强悍,做过多少惊天动地不要命的事,他就是心疼这个男人,抑制不了的。
“你小心翼翼把他当个玻璃人似的态度,其实多少吓着他了……不,或者说是有点受宠若惊。他不习惯这种被保护和被照顾的角色,以及心理定位。”宋长安笑眯眯地一针见血,莫匆一震。
“我……不大明白。”莫匆有点不情愿地承认,他为难地看了宋长安一眼,改变了话题,“你说他的病是怎么回事?”
宋长安摇摇头:“那正是我打算要告诉你的,他的幽闭恐惧症恐怕不是何景明引起的,但是和老畜生脱不开关系,那段不愉快的日子,让他产生了和他潜意识里的一段记忆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症状才显示出来……你明白么?”
莫匆诚实地摇头:“我大学是学计算机的,并且翘的课比上的还多。”
宋长安有点不耐烦地揉揉眉心,直言不讳地说:“怪不得你这么长时间还没搞定他,笨成这样,脖子上顶的到底是脑子还是夜壶?”
莫匆脸色难看地保持了沉默,决定不和病人一般见识。
“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潜意识对人的行为、乃至身心健康的影响极大。而关于遗忘的研究告诉我们,有些事情,表面上看好像不在我们的脑子里了,其实它都像是历史记录一样被存档在潜意识中,并且对人的行为有各种各样的影响。”隔行如隔山,宋长安用上了一个电脑白痴能想得到,最高水准的关于计算机的比喻,然后用看低能的目光看了一眼莫匆,“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莫匆觉得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安捷一提起宋长安就咬牙切齿:“照你的意思,所谓被放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如果想起来就对人的行为没影响了?那它们怎么跑到潜意识里的,吃饱了撑得没事么?”
“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外界的刺激,有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强烈的感情。”宋长安没理会他的挑衅,目光移到安捷身上,“至于他……是在我的协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