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枪完本——by金陵十四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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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仲夜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已被一个蹲在街边的身影吸引——
刑鸣来早了,等人等得无聊,跟街边一个摆着象棋残局的老头儿杠上了。
也多亏刑宏教育得严,刑鸣打小涉猎广泛,围棋水平业余五段,象棋、国象、桥牌这类的智力运动也算得上是触类旁通。他看见几个人围着下棋的老头,有踟蹰不前的,有跃跃欲试的,想当然地以为是棋托行骗——揭秘街头骗局本是《明珠连线》的一个选题,但台里没批准,一直只是备选,一来嫌象棋运动不算普及,可能难以引起观众共鸣;二来台里的法治节目做过类似的选题,再往深里挖掘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摆残局的老头儿跟那些动辄下注千儿八百的江湖骗子不一样,心不黑,手不辣,一局棋明码标价才收十块,大晚上的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摆摊,纯属打发闲余时间,下下棋解闷子。
刑鸣观棋片刻,基本排除了对方是诈骗团伙的可能,职业病没了,棋瘾反倒上来了。
初中的时候翻过残局棋谱,对常见的江湖残局略有研究,刑鸣小试身手,执红棋先行,结果干净利落地输了两盘,毫无招架之力。表面上又冷又傲不好亲近,实则拧巴得很,比谁都爱较真,愈输愈不甘心,愈输愈不服输,于是不敢怠慢,全情投入。眼看盘面上红棋已占尽先机,几步就能置黑棋于死地,刑鸣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已经来到他的身后。
那人俯下身,握住他执棋的手,领着他落下一个棋子。
手背与对方掌心接触,一阵熟悉的通电似的感觉登时传遍全身,刑鸣哆嗦一下,耳根子也跟着微微发烫。
“炮三平四,”这一招棋与自杀无异,将红棋的优势瞬间消解,老头说,“将了。”
刑鸣懊丧,回过头,仰起脸,看见虞仲夜。
老头被这年轻人胡搅蛮缠一晚上,早累得腰酸腿疼两眼昏花,嚷嚷着“路灯坏了,棋盘都看不见了”便起身收拾板凳,打算走人。刑鸣爽快地递了两张百元大钞上去,粗粗一算,自己输了十来盘,算了,也不要对方找零了。
每回都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待老人走远,刑鸣棋瘾未消,一边跟着虞仲夜回到红色大棚底下坐着,一边不死心地嘀嘀咕咕:“虞老师还来的真是时候,我差点就赢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虞仲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赢?”
“我都脱帽了,”“脱帽”是象棋残局中的术语,非有点研究的人不会知道,“我这一方明显占优,帅四进一,马7进5,老爷爷不管弃马还是丢车,都输定了。”
“这个残局红棋必死,再挣扎也没意义。”虞仲夜不跟小孩子争口舌之快,递上一只浪琴表盒,“看看。”
“回来就好。不必看了。”其实骆优把这块表扔出窗外的那一刻,反倒觉得肩头的背负突然松懈,既愧疚也轻松。刑鸣反复摩挲表盒,这会儿心思倒在棋局上,犹不甘心:“我象棋不精,围棋倒还凑合。”
虞仲夜微微颔首:“听老先生说过。”
洪万良夸过刑鸣的棋艺比自己的女婿更高,殊不知是老先生年迈,自己的棋力衰退了,刑鸣胆大妄为,当场约战:“那改天我跟老师下两盘围棋,我可以让你三个子。”
此话一出,虞仲夜是真的笑了:“不知天高地厚。”
麻子老板是虞台长的老战友,对虞台长的喜好自然清楚,无需对方点单,就亲自张罗摆满了一桌子,都寡油少盐清汤挂面,又顾及年轻人的口味,上了些蒜香生蚝、香煎带子之类的夜排档看家菜。生意很好,大红棚顶下上座率七八成,空气里四散着油腻腻的烟火气息。很香。
“虞老师琴棋书画都精通,应该六七岁的年纪就开始学了?”刑鸣用手拿了一只生蚝,捻了捻黏糊糊的手指,心道好笑:桌上油垢满布,地上污水横流,这么个地方,谈哪门子琴棋书画啊?
虞仲夜道:“不是。”
刑鸣略一思忖,又问:“难道是洪书记喜欢下棋,你为了投其所好,后来才学的?”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无礼,没想到虞仲夜居然毫不避忌地点了点头,干脆回答:“是。”顿了顿,轻轻一笑,“学广容易学精难,能唬住老先生就够了。”
红棚下,长桌上。虞台不怎么说话,可能惯于以身体“倾诉”,反倒不惯与人用语言交流。虞台长也不怎么吃东西,只让老板送来二两装的古窖龙泉,不算什么好酒,他也不豪饮,只偶尔举杯,似沾一沾嘴唇。
虞台长的胃不好,说过喝酒只陪喜欢的人,还是舍命相陪。
问罢了林思泉的近况,知道差不多快好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台里的人多半喜欢咀嚼这类故事,辅之一咏三叹,津津有味。实在无话的时候刑鸣就闷头吃东西,他一整天都忙着新一期的《东方视界》,滴水未进,确实饿了。
难得两人平心静气地面对面坐着,即使相对无言,刑鸣仍觉还挺享受。按说以前,三句话不到虞仲夜就得把他摁到床上猛操,舌头侵入他的口腔,性器顶入他的身体,无度地索取。
但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彼时他们赤身裸体同床共枕,他觉得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现在同处这嘈杂环境,相距一米有余,他反倒感到对方亲近了。
突然想起什么,刑鸣放下筷子,扬手招来麻子老板,问他,送不送外卖?
麻子老板当然点头,明珠台的客,再远也得送。
刑鸣执笔在餐单上勾勾画画,点了麻小和各色烧烤,荤素搭配一大堆,嘱咐麻子老板派人送入明珠园。明珠园里也有通宵营业的咖啡厅。门面非常气派,内饰也颇具格调,平日里门扉半掩,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的高冷气息。台里的领导喜欢,但临时工大多不喜欢。
麻子老板接过单子,问刑鸣:“里脊很受欢迎,要不要来点。”
“不要了,组里还有两个回民。”想了想,拿过餐单又写上了阮宁的电话号码,吩咐说:“外卖进不了明珠园,你到了门口打这个电话,让这人出来取就行了。”
麻子老板招呼伙计备餐,刑鸣抬头看虞仲夜,说,我组里的人还在加班,这个时间都没吃晚饭呢。
虞仲夜看似赞许,嘴角勾了勾:“有点老大的样子了。”
“不称职。”刑鸣摇头,又替自己开一瓶啤酒,“差点就临阵脱逃,食言了。”
虞仲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怎么不回《明珠连线》?”
“你不是说,《东方视界》会是明珠台最好的节目,”刑鸣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退而求次,难道我傻?”
不逞能倒不是他刑鸣了,虞仲夜只问:“这一期医改选题,盛域那里没问题?”
成年人的选择,九鼎不足为重。刑主播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明白,自己砸了那扇窗,跨出那扇门,就再没资格向虞台长讨东西,庇护抑或帮助,都不行。不付出就索取,那是乞丐。虞台长兴许只是随口一问,自己就上赶着倒苦水,反招人轻贱与厌烦。他拿起酒杯与虞仲夜碰了碰,把对廖晖的那点不安心就着一口啤酒全咽回肚子里,笑笑说:“成熟的稻谷会弯腰,我现在懂事儿了,都挺好。”
吃完夜宵,刑鸣还得回台里赶节目。哪知刚刚起身,天气陡变,突然开始下雨。一开始还是涟涟细雨,偶有几颗大雨滴子敲打红色蓬顶,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然而一两分钟之后,一呼百应,雨水倾盆而下,乱响一气。
刑鸣没带伞,望雨兴叹,虞仲夜说,捎你一程。
坐惯了宾利,奔驰不免显得狭仄。在密闭的车内空间里,虞仲夜突然伸出一只手抚摸刑鸣的脸。
刑鸣想躲,但虞仲夜的手指已牢牢攥住了他的下巴。
躲不得。
呼吸的节奏被这个动作生生打乱,气氛一下子暧昧了。
老林轻踩了刹车,奔驰慢慢滑向一边。这车可没有能升起的隔板,老林自知碍眼,趁还没人撵的时候主动说:“烟瘾犯了,我下车——”
领导同志竟不领情,声音不带温度地传过来:“你留在车里。”
刑鸣脸上有多处瘀伤,此刻已经不痛不痒,就是瞧着有些骇人。他跟台里人解释是摔的,也没人提出质疑。质疑什么?无非是少年人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动了手,学生时代他就常年带伤,就算旁人质疑也早就习惯了。
虞仲夜神情严峻,手指擦过刑鸣脸上的瘀伤,又用整个手掌包裹般托住他的脸。
这个男人身上有酒气,有烟味,酒气醉人,烟味撩人。手掌上留着玻璃刺穿后结成的硬痂,原就覆着薄茧的掌心肌肤,如此一来就更糙了。虞仲夜也没刻意挑逗撩拨,只以手指确认刑鸣的伤势轻重,但他眼下体温偏高,指腹、掌心所经之处,似有一团小火一路延烧。
狂风,急雨,车顶上雨声哗哗,从车里望出去,整个世界都似飘摇不定,浑浊不清。
刑鸣脸颊发烫,喉骨不自然地动了动,一些艳情的画面浮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
暴雨声让他想起了那个一切失序的雨天。
路边霓虹闪烁,映于车窗上,被同样扑在车窗上的雨水一搅合,车内的光线便诡谲起来。小片光影在虞仲夜的脸孔上分割,这个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可能也想起来了。
刑鸣后背汗水潸潸,欲挣扎又动不得,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
没想到虞仲夜却突然开口:“明珠园近了,让小刑这个路口下车。”
老林还没来得及踩下刹车,刑鸣便推开车门,逃似的跳下了行驶中的大奔,一头扎进雨里狂奔。
老林有些发慌。他要没点眼力见儿,光凭那点坑壕里积累的交情,不足以在虞台长最亲信的位置坐上那么些年。但他这回是真吃不准。一切貌似挺好,貌似又不好,实在不知这煞费苦心的一出戏唱成了还是没成。
虞仲夜阖上眼睛,脸色带着微薄倦意,依旧瞧不出阴晴喜怒。
不过到家前他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打闹闹不算什么,你儿子林茂的事情不必担心了。
第67章
刑鸣冒雨回到明珠园里的办公室,身上基本已经湿透,组里的人仍在加班,空气里油香弥漫。
刑鸣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脱了外套,取纸巾擦了擦外露的脖子与脸。南岭不请自来,客客气气地问他,师父,今天晚上我家里还有重要的事情,能不能现在就回去?
这话听得人完全不信。时针早已划过十二点,都这会儿功夫了,除了姘人宿娼、梁上做贼,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刑鸣看了看南岭。他翻过这小子的资料,知道这小子生得美艳勾魂顶顶洋气,本名却极土气,叫唐鑫龙。家境也不好,还不是一般的不好,出自贫困山村,几片破瓦一爿残墙,就算是一个家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某种社会定律,一般出身低微的人都特别渴望出人头地,也都特别敢拼敢闯敢豁出去。刑鸣以己度人。
但这会儿南岭瞧着一点拼劲没有,像摘下枝头又插瓶里的花儿,搁不了两宿就憔悴。不过憔悴归憔悴,还是挺招人稀罕的模样,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一张俏脸我见犹怜。
估摸是新来的实习生吃不了这连续熬夜的苦,刑鸣倒起了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对南岭说,雨太大了,叫个车再回去。
南岭笑容莞尔,说一会儿有人来接。
南岭跨出办公室大门前,刑鸣又吩咐他,后天《东方视界》恢复直播,代替刘博士上节目的人得尽快联系。
雨真的特别大。这天与地之间跟扯了千丈长宽的水帘子似的。一顿夜宵吃得人心不宁,气不顺,刑鸣站在窗前吹着夹杂冷雨的凉风俯视下去,看见一辆黑色奔驰由远及近,溅起两排水花,停在了楼下。
奔驰在明珠园里不算好车,但刑鸣对这车当然眼熟,十分钟前他刚从这车上下来,看来是虞台长吃了夜宵后也没回去,兜了半圈又回到了明珠园。
这个时间,明珠园里还在加班的人不剩几个,虞台长大大方方来接人,似也不怕落人口舌。
然后刑鸣看见,南岭大步跑了出去,停在大奔的后车窗前,毕恭毕敬地弓着腰,跟车里的男人聊了几句。
隔着雨幕也看不清这男孩子的脸,但应该是笑着的,怎么好看怎么笑。
刑鸣一眼不眨地望着那辆黑色大奔,望见老林冒雨跳下车,替南岭拉开了后车门,做了个姿势请他上车——南岭坐上去,就坐在虞台长身边。刑鸣嗓子突然发痒,喝了一口阮宁为他准备的咖啡,结果反把自己呛着了,差点没吐出来。
太苦了。像一口咬碎了苦胆,而那胆汁偏偏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剩浓重苦味,溢满口腔。
“没加糖?”刑鸣回头看着自己的助理,微微拧着眉头,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愉快。
“老大,”阮宁委屈,“你不向来只喜欢清咖的吗?”
刑鸣“嗯”了一声,再次转身面向窗台。
奔驰已经驶离了明珠园,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刑鸣又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抿着,含着,细尝其苦,直到实在抿不了含不住了,才将这既苦又涩的液体艰难咽下去。
“以后不要清咖,”他冷脸,皱眉,“太苦。”
周四早晨给Candy检查新剪出来的短片,完全依照对方所言,该删的地方删了,该改的地方改了,因为素材摄录得足够,这个题材又大有文章可做,短片内容还算丰富,总算鱼与熊掌兼而得之,既照顾了金主的喜好,又对得起一个媒体人的操守。
但刑鸣仍不满意。不满意盛域咄咄逼人,更不满意自己,没能一犟到底,怂了。
然而直播开始前两小时,盛域方面又出幺蛾子,Candy说廖总不放心,不希望刘博士与季女士出现在直播镜头里,怕这一对疯男女会在十亿观众面前胡言乱语。
刑鸣更不满意了。他对自己的场控能力很有信心,最不济也可以暗示导播切换广告,何况季蕙不是刘博士。他和她一大清早就开始对稿子,季蕙甚至比任何工作人员来得都早,她难得薄施脂粉,虽病态犹在,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她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亦庄亦谐,你很容易忘记她是一个重病缠身之人,也很容易被这样一种乐观与坚强的精神所打动。
但Candy坚持要换人,字字跟楔钉子似的凶蛮强硬,丝毫不给转圜余地。
刑鸣没跟Candy争,而是跟自己争。脑海里刀光剑影,什么念头都有,有一瞬间他也想起虞仲夜——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诚不我欺。
悔不悔?不好说。
牛鼻绳落人手,最后刑鸣拗不过的还是自己,决定顺着廖晖的意思换人。季蕙通情达理,含笑推托自己身体不适,本就不太有心力上节目。
药厂还有别的领导,但药厂宣告破产以后,几位高层或移民或失联,还有心灰意冷拒不见面的,顶在前头的只有一个最慷慨激昂的刘博士。南岭到底机灵,多方联系打听,总算在直播开始前带回来一个人,说是刘博士的侄子,也在药厂里任职,级别还不低。
南岭带来的人叫刘朝,递上了身份证和名片,说是刘博士的嫡亲侄子,长得浓眉圆脸,跟刘博士颇有几分相像。刘博士的头衔是总经理,刘朝的名片上写着“医学总监”,按理说应付药监局评审专家与网友的质疑应该绰绰有余。
组里还有几位负责外联的记者,但这回都铩羽而归。南岭自觉立了大功,笑得花明柳艳,跟刑鸣说,昨天虞叔让我准备参加台里举办的主持人大赛,得麻烦师父你给我写个推荐语。不过这个不急,等你节目播完我们再细说。
刑鸣收下刘朝的名片,还回身份证,也不说行或不行,只是看着南岭。
这目光里堆叠着太多怀疑、挑剔与不体谅,冷冰冰硬邦邦,南岭被刑鸣盯得心里发毛,嘴角抽了一抽,甜津津的笑容被抽去大半,一张颜色颇好的脸瞧着也不艳了。
离直播开始仅剩二十分钟,总导演在刑鸣身后催促,赶紧让新来的嘉宾对对稿子。
刑鸣暂且同意,但刚问了刘朝两个问题,却发现对方语焉不详,虽不出错却笼统宽泛,不能力究细节。刘朝解释,公司内分工明确,自己并未全程参与这个肝癌药丙氨酸西洛尼的研发试验。总导演却道问题不大,这个选题太贴近生活,而观众们又大多外行,他们想看的是情与理的激励交锋,是自己的健康权与生命权如何在与法律伦理冲突时得到保障,而非冗长枯燥的医学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