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和魔王的幸福生活完本——by寒江.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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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东厢的书房里,贺留背心的冷汗也是止不住地渗将出来。凌玉城指着书桌对面的座位让他坐了,也不说话,只是捧着一杯茶静静啜饮,良久才慢慢问道:“那位天统皇帝陛下……对你们说过什么?”
“大、大人!”贺留几乎是反射性地跳了起来,被凌玉城目光一掠,又立刻老老实实地坐下,僵直在椅子上不敢动弹。凌玉城问话的口吻并没有多么严厉,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温和,然而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透出来的冰冷沉重意味,却压得他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死死屏住,更不要说开口回答一句半句。
“你只管照实说。”见他惶恐,凌玉城也不恼火,反而把声音放得越发和缓了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那位皇帝陛下对你们怎么说,和你们心里怎么想是两回事,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是、是!”话说到这份上,贺留再有多少顾忌,也不得不把元绍对他们说的话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给北齐羽林军拿下以后,弟兄们都给关在一个帐篷里,除了看守得严密些,外面一直有人巡逻,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到了中午,还有人送吃的进来,只不过谁也没有心思去碰,大伙儿都一心一意想着逃跑。”
凌玉城专注地听着,没有出声。贺留渐渐陷入了回忆当中,语气也不像开始那么拘谨了,“几次变着法子逃跑都被他们逼了回来,不过北凉军也没有伤人——应该说,没有下狠手。后来,他们那个皇帝就来了。他说——”
说到这里,忽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显然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到现在还让他震惊异常:“他说,是大人您求他救下我们——”
他眼巴巴的看着凌玉城,显然是想要求证一下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奈何凌玉城平时就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玉雕一般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无声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这话弟兄们都懵了,只不过存着大人还没出事的念想,也就消停下来。到今天早上,忽然有人把我们都带了过去,那位皇帝当面跟我们说,派我们回来伺候大人,只不过对外要说是他的属下,否则走不出北凉军营一步,我们也就答应了,紧接着他就派人送我们回来。兄弟们这两天吃住都在一处,真的没有别的话。”
“我知道了。”凌玉城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你先出去吧。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你也不必太拘着,想去松散松散的,不妨让他们尽管出去。只是一件,不许惹事。”
“是!”贺留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大声回答。凌玉城颔首回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随即风风火火地冲出院子,这才收回眼光,慢慢环视这间临时书房。之前大理寺奉到的旨意是查封侯爵府而不是抄家,因此家产并没有籍没,只不过书房里被搜捡得干干净净,就连一本书、一张字纸都休想找到。现在这间书房还是亲兵们匆匆忙忙布置的,也就是放了几支笔,一块砚台,砚台上横放的半块残墨上灰尘横一道竖一道,似乎只是用袖子随便擦了一擦。桌面上摊开半卷旧纸,不知道是从库房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边角残缺不说,纸面上斑斑点点尽是霉迹,至少三五年没有见过太阳。
心头一时纷乱,凌玉城信手在砚堂里倒了一点水,磨墨拂纸,片刻就是几行文字跃然纸上。直到一张纸写满,抬手揭去换上第二张的时候,他目光在纸面上一掠而过,忽然雷击似的愣在了当场。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最下,腐刑极矣!”
……他现在的处境,又比太史公当年好到哪里去了?
轻轻念着无意间随手写下的文字,凌玉城忽而苦笑一声,三两下把眼前墨迹纵横的字纸撕成了粉碎。然而白纸上再怎么空空荡荡,太史公流传千古的名文都不会因之磨灭,一个字一个字,都烙铁一样烧灼着心房: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他岂非正是如此,然而一旦被捕入狱,来不及自尽,落到如今地步就算死也是迟了。可若是苟活……若是苟活……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不管是不是苟活人世,这等耻辱已经是百世不得消磨,区别仅仅在于,是活着面对,还是死后任人评说。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那一夜,元绍离开之前最后留下的话,犹然雷轰电掣一般在耳边隆隆震响:
“你是愿意身后被人提起,第一个想到的是你差点嫁给了大凉皇帝,还是想到你日后跟着朕做出的一番事业功勋?”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之前发过的部分正式用完~~~喵,明天起进入全新的篇章
第17章 留得生前身后名
“你要见朕?”
那一日,凌玉城默然闭户,从月出坐到月落,又从日中坐到日仄。日影西斜时,在房外值守的亲卫终于看见自己主将缓步踏出,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为我传语北凉国主——”
当晚二更,元绍踏月而来。
书房里更不秉烛,凌玉城衣冠整齐地坐在桌前,闻声抬头。元绍已经自行推门进来,照例大剌剌地坐到对面,悠闲打量着只字片纸俱无的书房。
他送还凌玉城手下亲卫的时候,就顺手派了一队羽林卫过去驻扎,半是防着大虞动手脚半是方便传信。等了一天一夜,第二个羽林卫小队换防回来,终于给他带来了期待已久的消息。
“我想当面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处心积虑要把我纳入麾下,却是打算怎么用我?”
“那要看你怎么选了。”这些日子,元绍也反反复复算计了无数遍,这时回答起来胸有成竹。“上中下三条路,随你自己去选。”
“你要是不发一言,不设一策,朕也由得你。宫中府中,你应得的待遇不会缺少。只不过有朝一日发兵南朝,拿你的人头祭旗,也不要说朕没有提前说过!”
“你若愿为将,朕许你带兵征战四方。你的下属愿意跟过来的,军功赏赐,朕不会亏待。只要你不想造反,就不用担心什么功高震主之类的事。”
“第三条路呢?”
“第三条路——”元绍一扬眉,嘴角泛起微笑,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朕看你在北疆所作所为,胸中自有丘壑,不仅仅是一个带兵统帅的格局。你若能有国士之为,朕何难以国士待之!”
“何去何从,听你自择!”
凌玉城怔怔地看着他。
还记得第一次觐见嘉佑皇帝的时候,那个脸色枯黄憔悴的中年人,仿佛是先帝宁载一个褪色的翻版,被掌握朝政十多年的权臣柳明夏压得透不过气来。即使除去柳明夏之后,看他捧起端王来制约太子,又扶植清流制衡端王,零敲碎打的拔除两个儿子的爪牙,地方官或升或降,或赏或罚,乃至边关军功升黜也要以二子之争为先,种种手段,无非帝王阴微心术,全不见堂堂正正圣君味道。
还记得自己火烧芜州以后被锁拿至京城,身在牢狱孤立无援,只有才十二岁的宁秀奔走求告,而嘉佑皇帝竟未曾发一言一语——还记得柳明夏倒台后他主动请求黑衣军出城驻扎,那个皇帝眼里飞快闪过的如释重负,以及随即漫上来的,竭力掩藏的狐疑担忧……
而眼前这位北朝国君,他坦荡荡居高临下,他眼里并无半点阴冷犹疑,他说“国士之为,国士待之”……
凌玉城慢慢垂眼。
他不说话,元绍也不开腔。两人隔着一张书桌相对默坐,听远处侍卫来回巡逻,一递一声交换口令,听高阁玉漏迟迟,听谯楼更鼓由三更打过四更,凌玉城终于抬头迎上了元绍的目光。
“陛下,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我的下属,也是陛下的子民,求陛下待他们一视同仁。”
“这是自然。”
“第二,宗室之中,只叙国礼。”
微微扬了一下眉,元绍毫不迟疑地点头:“可以。”
“第三,我死之后,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
“……”这个条件终于让元绍难得地惊讶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把招揽凌玉城以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前前后后又过了一遍,他方才敛容正色,慎重点头:
“朕答应你。”
应诺的一瞬间,他分明看见某种激烈的情绪从凌玉城眼底一闪而过,似乎是释然解脱,又似乎带着深深的苦涩自嘲。然而这情绪只是一闪就无影无踪,凌玉城已经整顿衣冠,离座再拜:
“臣——谢陛下恩典。”
三年苦心筹谋,一月殚精竭虑,五日之间两次夜访,终有这一拜,定下了君臣名分。
到这地步元绍便也做出了主君身份,也不起身挽扶,端坐不动微微点头。凌玉城拜罢,更不待元绍示意,自行起身,振衣回座。元绍看着他分外轻松洒脱,像是放下了一切心事的举止形6 “就连——多少年内不要进攻南朝之类的事也不求了?”
凌玉城已经从容落座,听到这一问,仰起头来,微微笑起。月光斜照,一时间,那笑容竟是说不出的骄傲飞扬:
“这是求就求得来的么?”
次日,端亲王宁秀登门相劝,未果。
再一日,襄城伯次子,铁云骑第三卫主将苗振求见凌玉城。
苗振跟着凌玉城的时间并不比其余几个亲近下属短,凌玉城对他也是一视同仁,该教教该骂骂。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在军中历练了几年,打磨得日益精悍,敢打敢冲,那些草莽出身的同僚也收起了轻视的眼神,待他日益亲近。然而这一天踏进侯府,那些往常见到他亲亲热热的同袍下属,望向他的目光却都已经陌生得冰凉。
苗振口里也是微微发苦。他虽然离家出走去北疆投军,毕竟是勋贵子弟,这次凌玉城遭逢大难,家里第一时间把他拘了回来,在后宅里关了足足一个月。有心反抗,但是年迈老父不惜卑躬屈膝为他奔走求告赔笑送礼,母亲一天天拉着他老泪纵横,他纵然不惜和同袍荣辱与共,然而又怎忍心连累家人?
“苗振?……进来。”
书房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出言招呼,声音温温淡淡,宛如平时。苗振眼里迅速涌上了泪水,推门进去,还没来得及看座上一眼,就已经扑地跪倒:
“将军!”
“起来。”
膝盖才沾到地面,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拉了起来。抬眼望去,自家将主长身玉立,衣饰修洁,容色略有些疲惫,精神却是异常焕发,宛然便是过去每每一场大战下来,被下属部将簇拥着的发号施令的样子,看过来的目光也是凝重而温和:
“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正要托付给你。”
“属下怎敢当大人‘托付’二字?”
“当得起。”凌玉城摆摆手,“这北疆,我是不能继续看着啦……罗杀、奚军他们,经了这么一遭,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你有勇力,有韬略,有家世,有军功,若是机缘凑巧,十年之后,执掌北疆也不是难事。有些东西,交到你手里,我也就放心了。”
听他语义大是不祥,苗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凌玉城一个眼色逼了回去。手里忽然一沉,却是被塞进了一本小小的册子,封面上银钩铁划,墨迹尚新。翻开来,一字一句,都是凌玉城北疆十年心得,如何招募,如何带兵,如何出击,如何布防,这些点点滴滴平日绝不示人的心血,此刻尽数凝聚在这一本小小的书册当中。
“你就在这里看。看完了,哪里不懂,尽管问我。我也只有今天一天工夫,可以给你讲讲这些东西了。”
“大、大人!”
苗振早已经泪眼模糊,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文字,偏偏越急越是看不清楚。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抹去泪水,勉强沉下心一字一句读将下去。只见这里面不少是将军平日讲解兵法时曾经提到过的,也有些却是闻所未闻,偏偏平时隐隐想到却又抓不住想不透的一些难点,这么一读居然豁然贯通。想到大人说“只有今天可以给你讲了”,一时间不禁满腹心酸。
他站在当地,不知不觉读得入神。小小一本册子,就是再慢,通读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还没等苗振翻到最后一页,外面脚步声急促,一个卫士在门口响报:“大人,端亲王到!”
“快请!”
不一会儿,宁秀快步走了进来,先打量了一下凌玉城的脸色,看他神情从容,不像前几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先就是一喜。刚要开口,凌玉城举手打断,扭头叫着苗振的表字道:“显允,过来见过端王殿下。”
平常难道没有见过——苗振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然而看到自家将军的眼色,也只能老老实实过来行礼。宁秀一边说着“不必多礼”一边伸手去拦,也被凌玉城拉住。等苗振老老实实拜了一拜,凌玉城唤他起来,转头对宁秀叹道:“景晖,以后我不在,就拜托你护着他们了。”
“别这么说!”乍听到这句话,宁秀只觉得心脏怦怦怦地急速跳动,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快就等到了凌玉城把下属托付给他。抢上前拉着他的手还想说话,嘴唇翕动半天,只颤声叫了一声:“温泽……”憾恨沉痛之色溢于言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也只能托付给你了。”凌玉城反手握住他的手,紧紧收了一收:“这帮家伙大多数都是粗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懂。日后……你多多看顾着一点,就当,就当看在我的份上吧。”神色渐渐黯淡:“我能护着他们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等宁秀回答,又是苦笑:“这儿还有一帮家伙呢……说是死也不打仗了,要回乡种地去,我怎么劝都不肯听。一伙刀头舔血的大老爷们儿,加起来手头都没有半个铜板,让他们回乡,只怕一个个都跑不出京城百里——景晖,你帮我护他们一程,让他们平平安安返乡,可好?”
那一日,凌玉城身边亲卫下属散去大半,只有亲卫队长贺留带着十几个人留在他身边,声称大不了跟到地下伺候将军,死也不肯离开。余下四百余人,包括执掌凌玉城名下诸多产业的金波,和掌管密谍的夏白在内,所有人都换了平民服饰,排着队给自家将军磕过了头,在端王府或明或暗的护送之下,带着凌玉城的手书分道而行,急赴北疆。
那一日,京城皆知,云阳侯府散尽家仆,连服侍了侯府三代主子、盲了一目断了一腿的老管家也被赠金遣散。
那一日,端亲王宁秀想着凌玉城当面一挥而就的数十封亲笔信,想着收信的那些北疆中低级将领,努力地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颤声对嘉佑皇帝禀道:“儿臣无能,云阳侯死志甚坚——只怕……”
他低下头,大滴大滴的泪水,转瞬就打湿了殿上的青砖。
第18章 剧怜幼子伤怀抱
且不说金波等人赶赴北疆,暗地变卖凌玉城这么多年置办下来的明暗产业;也不说那些劫后余生的卫士们在端亲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下,与同袍们暗地会晤;更不说北疆大营,那些莫名被监视甚至看押了一个月的铁血将卒,在惊闻京城变故时的悲愤难抑……大虞京城的气氛,这几天来颇有些微妙。
凌玉城在虞阳,根本谈不到人缘两个字,他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京城贵胄们个个都是看笑话的心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得非常厚道。然而这几天,偏偏有不少御史清流频频上书,这个说某某人千里迎回父亲遗骨,孝行可嘉,请求朝廷旌表,那个弹劾某某官员约束家人不力,其侄仗势强占他人坟地,损毁他人祖先骨殖……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