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完本——by安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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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持火把的人却像是没听见,越走越远。蓝田没法儿,只好追了过去。现在形势倒转,他不再是领路人,反而要追着火把走,就这样走了一阵子,再也不辨方向。
在这黑暗的林木间,一种似曾相似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蓝田想起了,他小时候,妈妈会把他放在黑黑的树林里,然后躲起来,等他急得哭了,才又跳出来安抚他。在妈妈的心目中,这大概是在锻炼蓝田的胆子,也是个好玩的游戏吧。可是蓝田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他只有深深的被遗弃感,还有害怕、害怕……至今,那种恐惧感还会寻找机会冒出来,让他全身发冷。就像现在,他一个人在密林里游荡……
蓝田不能让恐惧感扩散,只好集中精神去思索这件事,让理性去驱赶害怕。
——妈妈真的是为了锻炼他的胆子,才把他关起来的吗?或许是蓝田误解了,他记得,她也会把弟弟关在房间里,不让他出去。妈妈的精神出了问题?蓝田细细思索母亲的行为,并没有找到任何不正常的症状。由此想来,火灾发生前一年,屯里的气氛已经不太对劲了。
以前关系亲密的邻居们,不再那么和蔼可亲,好多人装了新式的铁门,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串门。他记得一些树干上甚至贴了骂人的纸条,指出某某人做了什么事;有些邻居再也见不到了,也不知道是搬到山上,还是离开了米屯。
这些景象,都藏在蓝田的脑海里,因为火灾给他的打击太大,所以一直压在记忆深处,直到听了齐闻谷说起当时的政治斗争,蓝田才把这些画面串联起来。当时的米屯气氛非常紧张,以童建成和马宇非为主的两个阵营,正为他们的主张斗得如火如荼。而蓝田的父亲蓝方之,是全力支持马宇非的,因此也会被另一阵营的人排斥。由此猜想,或许他妈妈并不是跟他们闹着玩,也不是在给他练胆子,而是想把他们圈起来,躲开那些面目狰狞的争吵,不要受到外界的伤害。
他还记得,妈妈那时候总是脸色凝重,并不很快乐。不只是妈妈。整个米屯的人,好像都不太快乐,只有齐闻谷还是跟以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带着他到处疯玩。直到那犹如最后审判的一天骤然降临……
最后的审判……蓝田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儿。这词儿一进入脑海,就像戳了个印似的,再也没法抹掉。
烈火、那神一样的领袖、惨叫——没错,那是审判啊!
当年,那双孩子的眼睛已经把一切收进眼底了,却没法明白其意义,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并且见过了太多的死亡,重头审视这惨案,好多被他忽略的事情串联了起来,展现了另一层面的解释。
在千头万绪中,蓝田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
正思索到关键处,突然蓝田一个跄踉,被什么绊了一下,蓝田赶紧举起手电筒照了过去,正好看见一群活物瞪眼看着他。蓝田吓了一大跳,向后退了几步,却被大石头绊倒在地。他定睛看去,原来是一窝田鼠。
蓝田正想站起来,一转头,只见一个人站在旁边,目光亮得吓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蓝田“啊”的叫了一声——是那个小男孩。
男孩不言不语,举起了手。从手电的光里,蓝田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刀子高高举起,往蓝田头上刺了过去!
蓝田只来得及侧了侧身。他感觉刀刃带着风刺向自己耳边,一样软软的、冰冷的物体扫到了脸上,味道腥臭。
与此同时,他听到老猫惶急叫道:“住手!”老猫等三人奔了过来,见到蓝田的模样,赶紧过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蓝田摆摆手,道:“没事。”他转头望向耳边,见到刀子刺进了一个蛇头,连着整条蛇一起钉在了旁边的大树干上。毒蛇猛然挣扎,尾巴大幅度地卷曲摇晃,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动也不动了。
蓝田对男孩道:“谢谢。”
男孩不说话。
蓝田又道:“你叫乔思明?”
男孩蓦然抬起头,眼神惊恐。萧溪言见他身体动了动,像是要逃走,立即抓住了他的肩膀。
蓝田温声道:“你别怕,我认识你父亲乔木生。我叫蓝田,你是乔思明吗?”
男孩摇摇头,还是不答话。蓝田对老猫打了个眼色,老猫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纸壳儿做的玩具车,递到男孩面前道:“这是你的吧,还给你。”
男孩全身发抖,伸出手拿起了小汽车。在微弱的火光中,男孩拿着小汽车左右转动看了一圈。过了很久,他才答道:“是我的。”
蓝田大大地松了口气,不止因为找到了这个踪影诡秘的男孩,还因为庆幸乔家没有被灭门,乔木生的孩子,活了下来。
乔思明似乎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声调沙哑细小,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蓝田重复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森林里?”
“不是,”乔思明含糊不清道:“我和爷爷一起住。”
爷爷?蓝田马上就意识到爷爷是谁。“你能带我去见爷爷吗?”
小男孩扫视了蓝田一行人,眼睛里就有了防备,“爷爷不见人的。”
蓝田:“我找了他很久,能帮我问问他吗?你就说,我叫蓝田,是蓝之方的儿子。”
乔思明沉默片刻,才道:“好吧,你等等。”
男孩转身离去,三五步就跑到光线以外,不见人影。
张扬道:“就这样让他走吗?要是那马宇非真的不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蓝田确定道:“他聪明得很,知道我们既然找上来了,迟早会发现他的踪迹。既然躲不了,索性主动见我们,对他来说更有利。”
果然没多久,乔思明跑了回来,对他们喊道:“来吧。”
众人立即跟上他。乔思明似乎在野林里生活了很久,在黑暗中行走毫不迟疑,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
摸黑走了几分钟,他们感觉前面好像有建筑的轮廓,地上也没那么多野草和砂石了。乔思明停下脚步,接过张扬的火把,走到建筑跟前。
众人看清了周围的环境。那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高脚屋,以竹子和木头拼搭而成。门口黑洞洞的,什么亮光都没有。大家随着乔思明走上一米多高的梯子,爬上了木头平台,跨进狭小的门口。
蓝田等人非常惊异,这门口像是连个遮挡的门扇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洞穴。而屋里也跟洞穴差不多,没有任何家具或装饰,地上铺了一张破烂草席。
等所有人带着手电筒进来后,小房子就亮如白昼了。大家都看见了,在角落里,一个老人背对着众人盘坐着。
听到声响,老人转过身来。他灰白的头发和胡子长及胸部,眉毛却非常漆黑。老人眯着眼,似乎对强烈的手电非常不适应。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张大了明亮的黑眸,笑道:“蓝田,你回来啦。”
上面的人——马宇非慢慢地走了过来。他的动作缓慢,但并不显得衰老,反而是舒缓而闲雅,满屋子的人都被这种节奏感染了,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和语调。
“我回来了。”蓝田轻声答道。
马宇非打量着蓝田,那目光是祥和的,虽然并没有身体的接触,蓝田却觉得犹如被人温和慈爱地抚摸了。
马宇非点燃了蜡烛,不用吩咐,众人自动地把手电筒关掉,火把插在了门前,整个陋室就只有马宇非身前的一点光。他坐了下来,让众人也坐在席子上。
马宇非的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整个人就像个沿街讨食的乞丐,但在火光下,他一点都不让人感到肮脏或卑贱。算起来,他也该有六十多岁了,但皮肤依然光润,眉目间还是当年俊逸的模样,跟现在的马复可非常相似,却比马复可要柔和得多。
蓝田开口道:“您一直住在这里?”
马宇非:“山下嘈杂,这里安静。”
蓝田进门就看见这木屋寒酸的模样,没想到这位米屯的领袖——当时大家最敬重的人,竟然活得像个野人似的,只怕当初建村的艰苦时期,日子也过得比现在舒适些。
马宇非像是看穿了蓝田的疑惑,宽厚地笑了一下:“这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空调,你过惯了城里的生活,难免不太适应,但我觉得这样正好。”
蓝田想起马宇非一直是抗拒物质文明的,希望屯民都过着最朴素、最基本的生活,而他把这样的信仰身体力行起来,竟是如此极端。“我确实不习惯,我们山下的人,大概也没几个能适应。”
马宇非眼里充满悲悯:“没错,有了电灯,就怕黑了;有了肉食,就怕饿了。蓝田,你说这是不是本末倒置?”
蓝田不语。他默默想着马宇非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人在解决温饱后,更要去寻求舒适的生活,只是越是追求,不安感却更大,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提升而更幸福。但不断地往前进,也是人的本性啊,就如飞蛾扑火,总不能拉扯着飞蛾的薄翼,不让它飞向火光。
蓝田来这里,并非跟马宇非讨论人生的,因此他随口回道:“马先生,您说得话是没错,但要看得清楚,还要做得出来,没几人能够。否则这山下的人都涌上来做您的邻居,您岂不也烦得很?”
马宇非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笑到后来,那笑容变成了尖锐的眼色。“你是为山下的死人来找我的吗?”
蓝田:“不,”蓝田看向一旁的乔思明:“我是为了活着的人找你的——马先生,乔木生一家人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三年都没被人发现,而他的遗孤,怎么会在您这儿?这事儿,恐怕您要好好解释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天都在赶路,安顿下来、写完文,就这个时间了。
假期结束啦,在海边度过了火锅、啤酒、老朋友的好时光,插空写写文,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也没有了。下次放假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呢?
祝开工开学愉快。
歇两天,周一见。
☆、遗孤
马宇非两只手放在盘着的腿上,不疾不徐道:“是我把他从乔家带出来的,”他看着乔思明,眼神里充满了悲悯:“三年前,我在木生的家找到了他。他们一家被封在了阁楼里,我进到他们家里,没见到人,但听到了呼喊和哭声,就把阁楼的砖头水泥砸开。木生、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死了,只有思明还活着。要不是他喊叫,我也不会发现阁楼有人,那么木生这一家子,可就一个活口也没有了。”
众人想象当时的情景,都觉得又是惊险又是悲惨。
蓝田追问:“您向来不下山,为什么会去乔木生家里?”
“是乔木生让我去的,”马宇非道:“他托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我。他离开米屯多年,不想再回来,请我过去取。”
“是什么东西?”蓝田觉得很诧异,像马宇非这样遗世独立的人,竟然还有东西能打动他,那么这样物品肯定非常重要。
马宇非嘴角微微弯曲,看不出是在微笑,还是不屑,他道:“其实也不是我的东西,是屯里大家共有的。对我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了。”烛火笔直笔直地向上燃烧,橙黄的光照在了马宇非的脸上:“蓝田,你那时候还小,但应该还记得,从你出生开始,米屯的人就很亲近地生活在一起,大家同吃同住,劳动所得,都会上交给公社;米屯有上百口人,老人和小孩,生病的、残废的,每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靠的就是公社里的这笔共同财产。当时,管理这笔财产的,是屯里最有学识的两个人,一个是你爸爸蓝方之,一个是乔木生。”
听到这里,蓝田心跳加速,忍不住插嘴道:“既然是上百口人的劳动所得,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马宇非:“从现世的眼光看,确实是不小的款项。而且它不止是大家的工资和买卖收入,还包括了卖地的钱。”
“卖地?”
“是的。25年前,城南开始大兴土木,土地越来越值钱。大家商量了,把山底下临街的那一片地卖了出去。那片地是我们开始在米屯聚居时,政府划给我们的,当时土地很贱,又因为临着大街,我觉得太闹了,所以大家又搬到了树林里面来,那一片地就空置了。卖了出去后,大家得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就算放到现在,也是一笔巨款,何况在当时?我们也没把钱放进银行里,就一□□袋的,搬回了屯里来。”
蓝田手心都出了汗,“那笔钱出了问题?”
马宇非看着蓝田,语气依旧轻缓:“如果不出问题,才奇怪吧。可惜我们那时候都年轻,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搬回来的是什么。”
蓝田回想起,当时屯里暗流涌动,气氛紧张,如此推想,应该就是屯民无端得了一笔巨款引起的。他的父亲,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蓝田问道:“就因为有了钱,所以屯里才分裂出两个阵营,您认为要继续维持公社的制度,而童家却想把钱分了,各过各的。”
马宇非摇摇头:“钱是没灵魂的东西,只能是□□,又怎么能主宰人呢?米屯是分裂了没错,但在有了这笔钱之前,人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有了钱,只不过让那些站在中间的人,开始投向其中一边。本来这只是我们几个人想法不同,那时候就成了人心浮动,谁都很不安呢。”
“我的父亲……蓝之方,是支持您的吧?”
“是的。之方不爱钱,他读的书多,有自己的理想。他跟我的想法一样,觉得一个人突然富裕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儿,米屯的基础还没稳固,一下子这么多的钱,大家的心都乱了,哪里还有幸福可言?”马宇非深深地看着蓝田,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蓝之方的影子,“可惜大部分人都不那么想。”
蓝田隐约抓住了当年惨案的核心,“所以,我的父亲,还有您,让一些人觉得很碍眼?”
马宇非不回答,只是爱怜地看着蓝田。过了一会儿,他道:“蓝田,在这一代的孩子里,你是脑子最聪明的一个。你还记得吗,闻谷最喜欢你,常常说,要收养你做儿子,让之方让给他。”
蓝田愣了愣,隐约记得齐闻谷确实开过这样的玩笑,随即他又想起齐闻谷对他的冷漠,心里一片酸涩。老猫突然问道:“他干嘛不自己生一个?”
马宇非这才注意到老猫。他眼珠转了转,饶有兴味地端详着老猫,过了半响才道:“闻谷说过,他是不要成家立室的。他跟木生一起长大,两人约好了,谁要是成家了,还是要一起过,他决心不成家,而木生呢,却没有遵守诺言,结婚后就立刻搬走。”
蓝田一心惦记着那笔钱和火灾的联系,追问道:“乔木生搬走了,连着那笔钱一起带走?”
马宇非:“我不知道。那笔钱,后来就下落不明了。木生说有东西要还给我,或许就是指的那笔钱吧。”
大家都静默了下来。一笔巨款,25年的两次灭门,前因后果似乎是串联上了:那一麻袋的钱进入米屯后,大部分屯民都想把钱分了,但马宇非和蓝之方却希望保留公社的模式,把钱作为米屯共同财产,慢慢地发展;因此屯里分成了两派,邻里关系充满了敌意,常常发生争吵、打架,甚至……谋杀。蓝家和房子被烧掉,马宇非被迫退居山上,而乔木生则偷偷拿了钱,违背了和齐闻谷的约定,离开了米屯。
这就是真相吗?蓝田细细地琢磨:逻辑是对上了,跟他整体的记忆也大致符合,但总有一种违和感——或许是他脑子里的某个眼神、表情或者行为,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在提示着他另一些事情在发生着。是马宇非故意隐瞒,还是记忆在欺骗自己?在本心上,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不幸,竟然是源于一麻袋的钱。
他又想,乔木生拿了钱干嘛?这几十年来,他过得挺寒素的,没有变得奢侈富裕,甚至并没有离米屯多远。
蓝田继续问道:“您说是收到了信,去了乔木生家,然后救了乔思明。那您见到了尸体,为什么不报警?”
马宇非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报警就能救活他们吗?我见到他们时,思明趴在木生的尸体上,已经叫了两天,再过一会儿,他也会没了力气,跟他的家人一起葬在里面。我问他,你要活吗?他说:要,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他是米屯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回来,就像蓝田你一样,而木生呢,他是自愿离开的,到死了他都没说回家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的,蓝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心中有个重大的疑惑,问道:“给你送信的人是谁?”那人即知道马宇非在山顶,也知道乔木生的住址,莫不是米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