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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魂完本——by安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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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宇非抿了抿嘴,无奈笑道:“是呢,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好多人死了,他们临死的时候,大概也在问这个问题。闻谷啊,你当初为什么偷了那袋钱啊?”
齐闻谷握紧拳头,握得指节发白。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掌,开口道:“25年前,米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要收做公款,更多人说把钱分了,大家一起发财。不分有不分的大道理,说要分钱的呢,对怎么个分法、谁来分也有很多意见。那时候啊,米屯闹成了一锅粥,一开始是瞎逼吵,后来就动起手来。”
齐闻谷看向马宇非:“在那之前,大家都是服你的。但有了钱,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谁也不听谁的,你勉强控制住了局面,不过也快镇不住啦,看来就要打一场大架。”
马宇非叹道:“在卖地之前,他们已经不听我的了。童建成脑子灵,做生意发了小财,不想把收入交出来;还有乔木生,他心大得很,想要出国去,也不想用自己劳力来供养屯里人。”
齐闻谷眼神悲伤:“没错。在卖地之前,只有几个人在抱怨,大伙儿也不太理会,但有了钱,很多人的想法变了,站在了童建成那一边。”
齐闻谷顿了顿,“我不知道马宇非在想些什么,我呢……对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一年的中秋节开始的。”
齐闻谷伸出手去,触及了桌上的光圈的边缘。那光圈就像当年的月亮,时而明亮,时而失焦,挂在了梦魇般的记忆中。
那一年的中秋夜,和往常那样,米屯的空地上摆起了酒席。但在齐闻谷的坐席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乔木生带了一个屯外的女子回来,并且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众人听到“未婚妻”这个新式词儿时,都愣住了。乔木生漂亮时髦,脾气温顺,屯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偏找了个屯外的。那一天是李欣怡第一次进来米屯,乔木生不管规矩,硬是让她坐在了主桌上。
有很多人不高兴,而最难受的,是齐闻谷。他跟乔木生关系亲密,自然见过李欣怡,知道他们俩在交往。知道归知道,他也没太当一回事,乔木生三十了,有个女朋友玩玩儿可不是太正常了吗?
直到那一晚,他才发现,乔木生并不想“玩玩儿”。散席后,他告诉齐闻谷,他想快点跟李欣怡结婚,然后两人一起离开米屯。
齐闻谷大受打击。他第一次觉得那么害怕——害怕会失去乔木生。
他跟乔木生一起长大,对于乔木生,他有过妄想。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地方,在那个邻居们都知道你米缸还剩多少米的时代,他只觉得自己是发了神经。他想,等再长大一点,长老一点,这点心思就会没了吧。
但是并没有。
随着年岁增长,他对自己的心思越发明了。尽管对他起过意的人也是有的,像哈顺,一个清秀贤良的离婚女人,就直白地对他表达过心意,但齐闻谷心里只装得下乔木生一个,一天不见他都会难受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跟乔木生不是一类人,而且乔木生是有志向的,他想去欧洲见识见识,可以的话就在那里念几年书,然后回来做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开一家自己的家具小店——对于他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底层人来说,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宽广的人生了。
齐闻谷对乔木生的志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觉得他们这样够好的了,但在地球另一端,说不定也不错。当时关于欧洲的画册、图片极少,于是他翻看了好多书,一边查字典,一边凭着想象,给乔木生画了许多那里的景观,山川河流、教堂、街头的花店、遛狗的人……乔木生喜欢那些画,看了又看,虽然知道凭着文字的想象,肯定是错得离谱,但他还是把这些画当成了梦想的终端,幻想自己有一天会到达彼岸。
而齐闻谷呢,他自然是很满足的,他觉得自己给乔木生造了一座城,里面笼络着乔木生的梦,能让他欢喜心安,从某个角度说,也是得到了他。
他早就对乔木生断了非分的念想,退而求其次,他只想能天天见到他。他们曾经约定,就算成家立室了,也要同住同吃,不弃不离。
但现在想来,那也不过是少年酒后的屁话而已,乔木生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当乔木生说要走时,齐闻谷知道,他是铁了心了,并且一点带着齐闻谷的意思都没有。乔木生正在热恋中,一心憧憬着新的家庭生活,又被米屯的斗争弄得心烦不已,早就想远走高飞。
齐闻谷害怕极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乔木生离开自己。他沉下脸对乔木生道:“你现在要走?脑子坏了吧。马上就要分钱了,你不是还想靠这些钱出国吗,走了,钱就打水漂啦。”
乔木生眉头皱了起来:“唉,这钱能不能分,还说不准呢。马宇非说不让分,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动。就这么等下去,得等到啥时候啊?”
齐闻谷:“等到啥时候也得等。你他妈想想,靠你自己做的那些玩意儿挣钱,挣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的零头啊!”
乔木生看着齐闻谷,眼神复杂。齐闻谷心里一惊,他跟乔木生混得太久了,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样温良恭顺,每次他憋着坏,要做什么恶作剧时,就会出现这种捉狭、不安又兴奋的表情。
齐闻谷屈指敲了敲乔木生的额头:“你小子别想做手脚。你没看见外面那些人,见了钱都红了眼吗,杀人也是迟早的事。你要敢动那麻袋,别人不说,童建成能直接把你撕了,你信不?”
乔木生局促不安,道:“我知道。闻谷啊,”他凑近齐闻谷耳边,轻声道:“一整袋拿走肯定不行,而且我也用不了这许多。不过,要是拿走'零头'……”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齐闻谷的耳垂上,暖暖气息直接喷进耳朵里,齐闻谷脸颊发烫,心跳快得要爆炸了,他惊慌地推开乔木生,打断他的话道:“拿走一块钱也不行!”
齐闻谷喘了口粗气,努力让乱糟糟的脑袋平静下来:“你忘了还有蓝方之,他跟你一起管钱啊,你动了钱他能不知道?”
乔木生挠挠头发,烦乱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去跟方之商量。他老婆不是也想走吗,说不准能跟我打个照应,到时我们三人把钱分了,一起走!”
齐闻谷摇摇头:“行不通。蓝方之那木头脑袋,只认准马宇非的死理,绝对不会跟你一起乱搞胡来。”
“你怎就知道是乱搞胡来?!”乔木生急了,“闻谷,这是我们离开马宇非最好的时机。我想明白了,就算马宇非答应分钱,也一定会立下好多规矩,他老谋深算,只怕我们分到钱也用不了。”
这话说得齐闻谷哑口无言。乔木生的看法,齐闻谷非常认同,他是最早看透马宇非的人,知道马宇非有极强的控制欲。他觉得不能正面跟马宇非冲突,乔木生提出的暗箱操作,倒不失为一个妥善的办法。
乔木生又道:“无论分钱还是不分钱,米屯以后都安生不了,这里已经不是我们当初想要的家园了。闻谷,你也该为自己做打算,留在米屯是一点出路都没有啊。”
齐闻谷苦涩道:“我有什么打算?我一个人,什么牵挂都没有,在哪儿都一样。”
乔木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月亮的光轻柔地罩在他的脸上,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光滑的皮肤有点松弛,眼角也有了细纹。齐闻谷突然就感到了痛苦无比,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错失了两人最美好的时光,在年轻时未遂的愿望,这辈子再无实现可能。而未来,甚至连一起老下去的想望都破灭了,悲愤充斥着他的胸腔,刺破了他的情感壁垒和面具。他望着乔木生,眼眶红了。“别走好吗?你要不在了,我一个人有什么劲儿呢?”
“你也走!世界大得很,你不是画过很多给我看吗,去哪儿都可以啊。”
“不,你不在的话,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
乔木生静默下来。他不是不感动的,齐闻谷看上去大大咧咧,但乔木生知道他心思细腻得很,这番话里的眷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而同时,他也是不安的。他也舍不得齐闻谷,一开始是希望离开米屯后,还能一起生活的。但李欣怡不喜欢齐闻谷,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不太自在。乔木生心里权衡,齐闻谷嘴里说不成家,可到了那个年纪,说不好就有那心思了,两人再要好,终会有各自的家庭,离别也是迟早的事。
乔木生走上一步,双手抓着齐闻谷的肩膀,道:“闻谷,这几十年来,我们比兄弟还亲。我们一起离开老家,一起来到城里,在这里住了下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在火车站睡了一星期,揍人也被人揍过,什么操蛋事儿都遇到了,但我没有一天觉得没着没落的,因为有你在呢。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觉得什么事儿都能扛过去。”
齐闻谷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猝不及防的,乔木生张开了手,大力地抱住了他。那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毫不吝惜地把所有的力量都搂到他身上。“我不知道,没了你,我会活成什么德性。但我没办法,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走了,别的都无所谓,就是觉得……我真觉得对不起你……”
乔木生说不下去了。怎么就对不起齐闻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疼是疼的,可终于要走到出口,他感到又是释然,又是盼望。

☆、代罪
齐闻谷绝望极了,乔木生就在身前紧紧贴着他,这样的拥抱,他渴望了多久?但现在他觉得那是虚影——他已经失去乔木生了。
见齐闻谷不语不动,乔木生忐忑道:“生气了?”
齐闻谷拨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乔木生彻底慌了,他快步走到齐闻谷身旁,搂着他的脖子哄道:“你不笑的时候,样子太恐怖,像是要去杀人。来,给爷笑一个!”
此时的齐闻谷,别说杀人,简直想要毁灭地球。但看着乔木生温柔的眼睛,脸就绷不起来了,苦苦地笑了一下。
乔木生心软得不行。他是应该带着齐闻谷的,从少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相依为命,为什么现在就要分开呢?他正想说“我们一起走吧,去到哪儿也跟以前一样”,可想到了李欣怡,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欣怡家做的芋头月饼特别好吃,我不舍得拿出去给他们吃,给你留了一盒。你爱吃甜,一定喜欢这味道。”
乔木生珍而重之地从厨房的纱柜里拿出月饼,又一层层地把油纸拨开,最后掀开厚纸盒的盖子,像给齐闻谷看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把月饼举到了月光底下。
月饼的甜香飘了出来,在那个贫瘠的时代,这样多糖多油的糕点,确实也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勾人。齐闻谷坐了下来,一声不响,把整盒六个月饼都吃了。
乔木生满意地看着齐闻谷狼吞虎咽的吃相,觉得自己补偿了他。
那一年的中秋过后,米屯的气氛更加紧张了。分钱的事,似乎已经势在必行,就看马宇非和蓝方之能撑到什么时候。
但在十月底的一个早晨,钱不见了。
一整个麻袋的钱,从蓝方之的家里不翼而飞。
拿回这袋钱的时候,屯民决议还是由管钱的蓝方之和乔木生保管。相比乔木生,他们觉得有家室的蓝方之更踏实些,所以钱一直是放在蓝方之家里,藏在一个书柜的后面。屯民自主地在他家门附近轮流看守——他们想,要是有人要搜找这袋钱,动静会很大,这样的距离也能发现了。
自此蓝家就承受很大压力,他们的行踪自也是大家监视的目标。蓝方之的妻子周惠常常把孩子关在家里,躲避屯民的目光。
屯里勉强保持了平衡。谁也不信谁,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没有压倒性的势力去夺取巨款,那袋钱竟然一直平安地躺在蓝方之的家里。
直到钱终于不见了,被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屯民,才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们确实想要钱,想要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住在水泥钢筋的气派楼房里,开着小汽车;每个人都有想实现的小梦想,或者只是逃离现时生活的理由,但这笔钱存在太久之后,渐渐就变得虚幻了,大家只感到它带来的压力和恶意。
与其说是因为丢了巨款的震怒,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已经承受不住恐怖的互相监视、争执和一触即发的恐慌了。
这些日子积压的负面情绪,全部倾倒在了蓝家头上。
屯民围着他们家,扒开他们所有的衣物、床单、被子,锅碗瓢盆被扔到了院子里,柜子里的书被毫无来由地撕成碎片,墙壁被撬开,地板被挖掘,孩子们的玩具被扔到了铁盘里,不知道谁先起的意,点火烧了起来。
蓝家的两个孩子看着屯民的暴行,看着自己仅有的几件玩具被烧毁,不声不响地被周蕙搂在怀里。那天上午,当蓝方之发现钱不见时,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周蕙提议马上出走,但蓝方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通知马宇非——丢了钱就跑,岂不坐实了监守自盗的罪名?他的责任感不容许他这样做。
于是他叮嘱妻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不要反抗。他相信公道在自己的这边,屯民发泄完后会冷静思考,而马宇非和朋友们也会帮他找出真相的。
他没想到的是,屯民根本冷静不下来。暴力带来的释放感和感染力,让他们逐渐失去理性。他的书也被扔进了火里,瞬即火苗大了起来,黑烟直冲上天。
而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他说话。齐闻谷站在围观人群里,看着蓝家被毁,一言不发;乔木生脸色苍白,他的“未婚妻”吓得一个劲儿说要报警,却被他箍着手臂阻止了;哈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钟明倒是上前拉住了几个人,但被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带头去烧东西,顿时惭愧极了,又无力劝止,只好回屋关门,视而不见。
蓝方之寄予厚望的马宇非,则一直站在台阶上俯视底下的暴动,既不参与,也不制止。他没有出来为蓝方之辩白,这样的姿态更加落实了蓝方之的嫌疑——连最亲近的马宇非都不相信他了,蓝方之怎么可能无罪?!
周蕙比蓝方之更早清醒过来,她叫道:“快走,他们疯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她抱着孩子要逃跑的举动,深深刺激了屯民,几个男人一边谩骂,一边把母子推进了房子里,举起木板就要打下去!蓝田赶快护住母亲,抬头撞向那人的肚子。那人疼得弯下腰,愤怒极了,再度举起木板。
直到这个时候,蓝方之才醒悟过来——没人会帮助他了!他们会杀了他全家,不因为他遗失了钱,而是因为他是这场无解的局里,最方便的代罪羔羊。只要解决了他,多年集体生活带来的压力,因为窥伺巨款而生出的罪恶和失控感,都能找到出口。他是必须死的!
蓝方之涨红了脸,扑了过去,抢下那个男人的木板,一通乱扫,把他们统统赶出门口。
他身材高大,拼起命来,没人能阻止。他把所有人都打了出去,关上大门,落了锁。他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那个他思量、耕耘了多年的“理想社会”。他闭起眼睛,打算再也不去看这个恐怖的世界……
周蕙颓然坐在废墟上,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也同样闭着眼睛。门锁上了,电话线被拔断了,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了。
只有那两个孩子,蓝田和蓝茗,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窗外,看着暴民对他们咆哮,叔叔阿姨完全变了模样。他们是屯里最有教养的孩子,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对他们崩溃的父母发问。但它们是恐惧的,而这种恐惧完全不明所以——不是因为饿肚子,不是因为被抢了东西,也不是因为电闪雷鸣,却比这一切更骇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缩在妈妈的怀里,静静地承受。
黑烟越来越浓密,他们感到眼睛酸涩、嗓子干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火。火从门缝、从窗口的间隙溜了进来,像是红色的浪花,一瞬间就蔓延到他们脚下。伴随着火浪的,是更呛人的黑烟和无法忍受的热。
蓝田已经十岁,这时候发现情况不妙,叫道,“快跑,去厨房!”他抱起了弟弟,扶着妈妈,一边喊着蓝方之,跑向厨房。经过浴室时,周蕙让他们进里面去,想要把他们淋湿,但发现水管被砍断了。他们又跑去厨房,结果看见厨房的门后也被围住了,火势更烈。灶台边上还有一水缸的水,周蕙把水倒在他们身上,又沾湿毛巾,吩咐他们捂住了口鼻。做完了这些,她已经无法支持,咳嗽得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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