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龙笔完本——by青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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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初冬时,院子里梅树上来了一窝翠鸟吗?那时候雪舞姑娘高兴,说是开了春翠鸟长大了兴许找人捉来再做只钗子……这些日子雏鸟出了,可是这大冬天的,成鸟也不知是不是被冻死在哪儿了,留下一窝雏鸟在那儿又冷又饿,大清早的便在哭叫,叫得人晦气。”
“哟,这还怪上鸟儿了。”
“可不是么,可是那小鸟又不会说话反驳,总之便是那小鸟闹的雪舞姑娘一夜没睡好,刚才发了脾气,让我们赶紧把那一窝小鸟端走……”
“端哪儿去?”
“随便哪儿,”小姑娘耸耸肩,“这样冷的天气,又下了雪,那窝雏鸟大概也活不过今日,眼下叫的声音同之前比都不太响亮了,兴许已经冻死几只了呢?”
“冻死了不就清净了,还闹腾着端走作甚?”
“一窝鸟尸放在院子里,想想心里都不舒坦,当然得端走。”
“也是。”
两个小丫头低声交谈,对话的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多少情绪。也是,大家都是看着上面人的脸色过日子,若多余的爱心会让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变得不好过,那这所谓的爱心自然还不如没有。
春桃的那个伙伴笑了笑:“后院的阿黄今日又要有肉吃了。”
“别吧,还是扔门外去,生死由天,送那狗嘴下面同杀生没什么区别了,倒是造孽。”春桃说。
“有何区别?横竖都活不了。”
“你说得倒是好听,一会儿还不是我端着鸟窝,”春桃横了伙伴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脸,“去给我拿个梯子来。”
那小丫头笑吟吟地应了,转身去拿梯子,两人合力没一会儿便将那鸟窝从梅树上拿了下来,春桃双脚一落地就伸脑袋去看捧在手掌心的鸟窝,随即“呀”了一声,递给身边的伙伴看,后者微微蹙眉又舒展开,随即看似可惜地摇摇头,明明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一窝雏鸟,一晚上的工夫,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也是奄奄一息的,兴许还没等端门口就一命呜呼了。
春桃原本还想端给平日里替班主打理庭院的小哥儿看看能不能救得活,眼下也跟着没多少兴趣。这会儿雪越下越急,她出来的时候又没披厚衣裳,一路端了过去鸟没救活自己还落得个感冒的下场才叫不划算呢。
打定了主意,她索性便端着鸟窝要往外走,来到一个拐角处正欲把那鸟窝随手搁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春桃,你不去玩雪,在这做什么?”
春桃一惊,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做贼被抓,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了眼认出来人是子湖,心下一松方才勉强露出个笑容,道:“原来是子湖姑娘。”
子湖上前。
春桃笑容不变,客客气气道:“姑娘说的是,春桃倒是想同那些死丫头玩闹来着,谁知道方才给姑娘送了早膳后回去,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雪舞姑娘房里闹翻了天,说是院子里有窝不合时节下蛋的翠鸟怕是冻死了,留下雏鸟在叫唤,雪舞姑娘一夜未合眼,这不,天亮便急着让咱们把雏鸟端了随便找个地儿处置妥当。”
子湖听了没搭腔,倒是原本四平八稳的眉渐渐蹙起,绕过了还在说话的春桃,她看了眼被随地搁置在屋檐下的鸟窝——里头的雏鸟刚刚脱了胎毛见一些好看的色彩,却七七八八地倒在鸟窝里一动不动,寒风吹过,那还未长成的羽毛随风飘动,显得有些凌乱。
看着是死光了。
子湖垂下眼,正想让春桃找个地方把鸟儿埋了,放在这里仔细让野猫和看家狗捡了便宜,就在这时,她余光一瞥,却突然见那一窝鸟儿里,缩在一群早已僵硬的鸟儿尸体中,有一只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虚弱地闭上了。
快得就像是一瞬间子湖看走了眼。
但是看着那脆弱的小小身子,腹部微弱的起伏,这只小小的翠鸟,它确实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我家姑娘当即便把整窝雏鸟端起来,不顾劝阻将昂贵的手帕盖在那些鸟的尸体上,将它们送到了懂这行的下人手中,那一窝的雏鸟只有那一只保住了小命,又被精心饲养了起来。”
苏团圆坐在围栏上,她垂着眼,似乎还是那个紧张怕生的小丫鬟,唯独那双眼睛中透着莫名的冷漠。
“姑娘给鸟儿取名团圆,看着鸟儿一天天从虚弱变得健康,脱掉胎绒,长出艳丽的羽毛,红色的鸟喙,脸蛋上有两团特殊的红晕,它长大了,磕磕绊绊地学会飞翔,最开始只是笨拙地往前跳跃,然后是从高高的窗棂上扑打着翅膀安全落地,最后是短暂的飞行……但是后来那只翠鸟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也不曾离开她很远。”苏团圆说,“她休息时,它便靠在她的脸颊一侧;清晨,它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面颊将她唤醒;她练嗓子时,鸟鸣便是她最好的伴奏……小翠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只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应该离开子湖姑娘。”
“子湖姑娘也离不开团圆啊,平日里没有人跟子湖姑娘说话,她们说她冷冰冰的,然而这些人却不愿将一只冻伤的小鸟救下来。子湖姑娘在窗棂上给团圆做了个小小的窝,蹲在里面的时候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子湖姑娘知道团圆最爱吃的是街角余记的糖莲子,外面是一层甜甜的糖霜,里面的莲子新鲜清甜,子湖姑娘不喜甜,却每次都会绕上远路去买一小些放在房间的茶杯里,茶杯的深度刚刚好,团圆站在边缘稍一弯腰,就能啄到上面的糖霜……”
苏团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
“团圆几乎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静地直到永远。”
她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黑发少年:“直到三四个月前,戏班子南巡表演,去到一个偏远的镇上,听说镇上还有个了不得的画师,所画之物皆能存活。子湖姑娘对于这种谣传向来无兴趣,奈何那日,当她于河边练嗓,翠鸟立于枝头,那一人一鸟对唱之景,偶然叫那画师看了去……”
张子尧很心虚。
虽然干坏事的人其实不是他。
眼下被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就算是恨不得抱头逃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明知故问:“之后如何?”
此时苏团圆的下唇已经退散去那鲜艳的红,周围浓郁的墨香散去,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苏团圆勾起唇角微显嘲讽:“被关在画里的滋味,你倒是问问你腰间那位大人。”
张子尧低下头傻乎乎地看腰间画卷,烛九阴给出了回应:“想把那手贱瞎画的人也捉起来,再强塞他一口长生不死灵药,找个小黑屋把他关起来,最后……嘿嘿嘿。”
张子尧:“……”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拍了拍画卷。
画卷立刻没了声音。
第二十二章
小丫鬟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她瞥了一眼张子尧和他腰间挂着的画卷,停顿了下又继续道——
突然一日之后,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子湖发现那只总待在自己身边的鸟儿不见了,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昨儿她们还在一起,它就突然不见了。
刚开始子湖也找,走遍了大街小巷每一个林子,用她那清冷却好听的声音叫着“团圆”“团圆”,山林之间鸟雀无数,却没有一只是她的团圆。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知道子湖的小鸟不见了,有些人为她惋惜,有些人则是满脸嘲笑,畜生便是畜生,你对它再好它也只不过是只白眼狼,天气稍一变好,说没了就没了,就算现在不会走,将来开了春肯定也是要飞走的……
这些话子湖都听在耳朵里,她不反驳也不辩解,只是变得越发沉默起来。
后来便过年了。
大约是初一的那一天,戏班里的人敲响了子湖的房门,子湖开了门正欲打发这些人走,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笑眯眯的班主,在他的身后站着个胖乎乎的、不到人腰高的十一二岁小姑娘,她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绿色的发带颜色鲜艳又特别,也不晓得是外面太冷了还是怎么的,一张肉嘟嘟的脸蛋红彤彤的。
外头下雪了,雪落在她的肩膀上、头发上,风吹过时,她的发被吹得有些乱,不知道附近哪个兴致大发在书房研磨练字,子湖在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之后,忽然看见那小丫头不知道为何微微眯起眼,然后又睁开眼,充满忐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正欲将门关上的子湖停了下来,她站在门槛后,目光冷清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姑娘,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蛋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团圆。”
“……团圆,真是一个好名字。”子湖笑着倚靠在门边,又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班主,“别是您为了讨我欢喜,专程教她这样说的罢?”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只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的鸟儿的名字。
班主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喊冤,突然子湖便开口叫了声“团圆”,只见原本羞答答站在班主身后的小丫头立刻抬起头:“在!”
子湖愣了愣,那先前还有些清冷的眼角终于柔软了下来:“还真叫‘团圆’呐?”
“?”
小丫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然而子湖那张鲜少有情绪的脸上这一次真的露出了笑容,她将房门拉开了些,让出一个可供小孩进出的缝隙,懒洋洋道:“这孩子我收下了。”
班主长吁一口气——子湖老不要专门的小丫鬟伺候,搞得他每次都要从别的歌姬那借人,几次下来后院几乎要着火了……所以眼前可是好不容易被他盼来的松口啊!
班主都来不及计较那扇不客气地在他鼻子前关上的门了,他站在门口半晌,最后忍不住趴在门上偷听,隐隐约约地,他只能听见从门里传来含糊地对话声。
“你叫团圆,姓氏呢?”
“没有姓氏的,姑娘,给奴婢名字的人,没有给姓氏的。”
“……我知道了。”子湖的声音淡然如常,“那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姓,我姓苏,你便跟着叫‘苏团圆’吧。”
苏团圆。
小小的婢女反复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那张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眸又黑又亮,写满了欣喜。
子湖一不小心想到的是刚刚学会飞行的那只小鸟,当她叫它的名字时,它便会快乐地扑打着翅膀飞到她的肩膀上,发出悦耳的叫声,亲密地用喙去触碰她的耳垂,还有她耳朵上偶尔会出现的饰品。
子湖的团圆又回来了。
没有了小鸟,她的身边有了一个不起眼的、有点儿胖的小丫头,她走到哪都低着头仿佛胆怯怕事的模样,说话声音也小,唯独在被子湖叫到名字的时候,她会变得和平常不那么一样,看上去真心欢喜自己被叫到似的。
沉默寡言。
忠心不二。
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推脱也不质疑。
这样完美的奴婢,反倒是让其他那些早就有了、甚至不止一个人伺候的歌姬们羡慕或嫉妒了。
虽然包括子湖在内,谁也不会知道,苏团圆就是团圆,团圆就是苏团圆。
眼前的小丫头就是那只从画卷上逃走的翠鸟,所以她第一次见面时便告诉子湖她叫“团圆”,对外人,却直接称这名字是子湖给的。
也确实是子湖给的。
在被张子尧的兄弟强行封魂入画,这只自小便与人类在一块儿的鸟儿悟性极高地弄明白了画中原理,知晓画中一切规则,索性幻化为人类,又挣扎着离开了画卷,找准时机出现在班主跟前,最后顺利来到子湖的面前。
虽然这一次身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墨水味儿,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
“说是更开心,或许也不为过。”苏团圆微微眯眼,她摊开双手,轻轻握拳而后道,“现在的我,可以为姑娘做更多的事了,这样很好。”
苏团圆语毕,张子尧站在那小丫头身后还沉浸在她缓缓道来的故事当中一时无言,良久无人说话。
直到不远处宾客席位上传来赞扬和掌声阵阵,张子尧抬眼望去,只见天空鸟雀伴随着子湖离场展翅飞去,成群结队消失于月色光晕云层后……
张子尧神色动容。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他腰间挂着的画卷传来一声咂舌,悠声道:“故事总是说得动听,你这鸟儿却是莫要诓这小蠢货绘梦匠博取同情,小小一只雀鸟,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挣脱绘梦匠点龙之手的束缚,冲出画卷,化作人形来到凡人之间来去自如?”
苏团圆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大人,其实世间没有押上了性命还做不成的事,若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还是做不到,那便是还没有做好彻底的觉悟呢。”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搭腔,她便向着张子尧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福,随即转身迈开脚步显得有些匆忙地往长廊外走。张子尧道她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原来只是迎上了子湖,又踮起脚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原来因为那件仙器羽衣看着极为轻薄,秋夜夜里风凉,这只小鸟怕她的主子受了邪风着凉。
“倒是将那个歌姬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当作自己鸟生头等大事了。”烛九阴凉凉道。
张子尧看着不远处那主仆二人在席间落座,苏团圆一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子湖,那小心翼翼又倾慕的模样倒是看得他五味陈杂,觉得绘梦匠是不是当真是个很可恶的角色——人家一人一鸟日子过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打扰,这又是作了哪门子的孽。
张子尧随后归席,听闻席间众人对于子湖赞不绝口,纷纷感慨以前为何从未注意过这名歌姬的风华绝代与绝佳唱功……听到这些评价,本就有心扶持子湖一把的张子尧本应心生欢喜,但是却一脸无喜无悲,倒是越发地沉默了,只管埋头喝那闷酒直至散席。
散席后,一路吹着凉风回到自己那小院,倒是把酒劲儿吹了上来,张子尧回到小屋里关门声有些大,随即听见腰间那人道:“那小鸟满口胡言,你这小蠢货怎就信了它,倒是闹得自己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
“你有。”
“没有。”
“有。”
“没……”
“本君说有就是有,你少废话。”烛九阴蛮横道,“把本君挂起来,挂高点。”
张子尧闻言莫名,却不多说乖乖照做。待那画卷被挂至稍高的地方,画卷展开,里面的英俊男子抖抖那黑色的绣袍,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站在画外巴巴抬头看自己的黑发少年,清清嗓子。
张子尧:“做什么?”
烛九阴:“教育你。”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样好骗活不过二十岁。”
张子尧嗤之以鼻:“多谢祝福。”
烛九阴:“真的,你也不想想,那只小肥啾怎么可能为了个人类豁出去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在一起?其中肯定有其他玄机,她知道你绘梦匠身份,生怕被你捉回去,故意找了个荒唐的理由骗你,也就你这傻子信。”
“你又随便给人家取外号。”张子尧说。
“你管不着。”烛九阴跷起二郎腿,“你有没有在听本君说话?一晚上哭丧着个脸给谁看,你们绘梦匠确实是祖传下来的缺德人格,但是……”
“好好说话,别一言不合就捎带上咱们祖师爷一块儿骂。”
“张子尧,本君一直以为你没有家族荣誉感的。”
“今晚特别有。”
“那小肥啾到底哪里打动你了?”烛九阴一脸无奈,“要比起她,本君被关了几百年显然更加可怜,你何时给过好脸色?……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嫌弃的脸,本君活该被关画里,还不如一只鸟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张子尧想了想,突然问道:“九九,如果有一天我问你要你的真身龙鳞,只为制作一件上品法器,你可愿意给?”
“不给。”
毫不犹豫。
顺便附赠“你是不是疯了”“痴人说梦”“给老子醒醒”的嘲笑眼神。
“触碰龙之逆鳞尚且引龙颜大怒,何况拔鳞,你这小蠢货知道那多疼么?”烛九阴说道。
“是啊,是很疼,就像是鸟儿从自己的身上将漂亮的羽毛血淋淋亲手拔下一样,”张子尧慢悠悠道,“九九,那夜我便是遇见了苏团圆,我道是有哪个姑娘深夜受了委屈躲在庭院里哭泣,原来就是她,每夜躲起来从自己的身上拔下羽毛只为给子湖制作一顶翠羽冠……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定然是忍受不住疼痛,才低低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