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续:江南雪 番外篇完本——by冰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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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禺忍不住的去打量张谨青,他很是诧异他的前……前房东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一个道貌岸然的“上等人”。
张谨青对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举起酒杯。
方君禺点了头,二人并肩行走时他突然回过身极其不礼貌地捏住了张谨青左边的耳垂轻轻一翻。
他终于的确是确定这个人是他叫做李福的房东,因为李福的耳垂后面有一颗痣,极小,那是他在李福被蚊子咬了捏着耳垂来回扭着解痒时意外发现的。这种小事他早就忘了,偏偏现在又极突兀的出现在了回忆里,清晰明了。
方君禺做完以后,却仿佛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早就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了,也早就知道了什么叫深浅,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没有大脑的行动,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
张谨青显然比他镇定得多,仿佛毫不在意,而又心照不宣的笑一笑,举杯饮尽,淡然随意。
二 那个姓清水名信一的半个中国人
认识清水的时候,方君禺十八岁,那时候他初到日本,人生地不熟是一方面,极其严重的种族歧视大抵也是算在里头的。
大多数的日本人对他并不友好,除了额外的清水君。
那个时候他日语并说不好,并且经常在发音上出现毛病,因此更是格外的少说话。讲义有一半是看不懂的,一开始任它胡乱扔着,后来与清水相熟以后,便都有细心的中文注解以及语法的更正在里头。
再想起当时的事来,更多的还是怅惘。
那个时候,大抵是恨的。恨日本,更恨蒙昧国人,他的确不清楚,清水在他的生命里究竟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们一起赏樱,同样反感所谓圣战,甚至在某些时候,清水所表现出来的与他的国籍没有任何相符的地方。
大概就是那时,得知清水母亲的事。
一个地道的江南女子,身材娇小,娥眉粉面。
清水的家世很好,虽然母亲没有名分,但是父亲只有三个儿子,长子已经在扶持家业,次子战死,对待他,也没有太苛刻。
从完全没有清水,到生活中离不开清水的过程,他早就记不清了。
有的时候他们作诗,有的时候他们品论前人,有的时候会互相在送给对方的笔记本上写赠言。用凌陌白的话来说,就像是刚刚谈恋爱的男女,带着点暧昧带着点羞涩在里头的互动。
当时听了只是一笑,后来再想是,的确没有朋友,是做到那一步的。
太暧昧,也太朦胧。
直到后来的后来,清水信一只归为平淡的四个字,淹没在那些旧事里,剩下的只是一个黄昏下的背影,就是那年他送自己离开时,码头上被阳光无限拉长却看不清面孔的影子,在堆积了旧事的回忆里,摇曳着那时暗淡的情愫。
上野的樱花无非也就是那样,与他曾经看过的也没什么两样。清水从身后抱他的腰,笑着问他明年这时一起再来可好。
明年。
明年。
多美好的字眼。
在那年华盛开的时候,他们终是没有等到那个明年。
清水送他,在码头上只拉了他的衣角不肯放手,临末塞在他手里一个新的本子,说他总有一天会去找他。
日暮落叶总是格外的凄凉,更映衬着永别这两个难以轻吐的字眼,他终是没忍心再回头,不想再看到那个被黄昏拉扯得格外哀拗的影子。
扉页上只有一首诗,王子安的,他曾说他最爱那一句“江山此夜寒”的那一首。看起来,他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几行字,只是不太好看的中规中矩的字体,却写得格外的认真,再想起来时,说不上究竟是好笑,还是感动。
然后那年冬天,他宣誓,加入中国□□。
曾经那样暧昧的过往带着那些少年时迷离的情愫,慢慢地就散在旧事里再看不清,惟独身边留着泛黄的本子,如同证据一样占据在他行李里永恒不变的位置。
清水,信一。
虽然是讨厌的四个字的名字,但却是相当温暖的,一如在相识的时间里,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
方君禺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真的会见到清水信一。
那天就是极普通的一天,他早已经回了国,辗转多地,暂居上海。他虽然知道清水在找他,但却是打定了主意永不见他的,那日他下班,正要回凌宅,却碰到了学生闹事,有日本人在维持秩序。
他隐在暗处避着这些是非,却意外的看见了穿着军装的清水。
那一时那一刻,永远定格。突然就只闪过无数人用在无数地方的四个字:物是人非。
然而说起那时的感受,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尽在心中。眼前穿着军装的男人容颜肃穆,长了几岁的年纪在他的脸刻画出了分明的棱角。可依稀又是樱花树下的少年,面容纯净笑容浅浅眸光粲然。
忽然就很难过。
说不上是为什么。
人群中擦肩而过。
在清水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佛前五百年求的回眸。
或者说,清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就如此错过。
不久以后,方君禺主动申请离开上海。或者他要逃避的从来就不是清水,只是那些旧年旧事里早已刻进了血肉的东西。
他转身离去,把那些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掐在过去的往事里,他在光阴外祭奠,那些未曾出生就被埋葬的故事。
上海用她那格外凉薄的天气,送走了方君禺比天气还凉薄的背影。
“方老先生,天气凉了,我扶您回去吧?”崔如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方君禺的回忆,他脑子已经不大清楚,哆哆嗦嗦的被女孩子搀扶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房间,他回过头去看,黄昏把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长,就好像旧年里那个姓清水的少年在码头影子,牵扯不清。
那是1983年的事了。
他没想到他能再见到凌陌白。
偌大的中国,想要偶遇到一个人,究竟有多难?
他不知道。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清水,虽然他知道,那人一直在找他。
后来……后来就连凌陌白都没有再见过了。
1983年的初秋,凌陌白已经老了很多,身体也比他差上许多,挽秋早就死了许多年,绾缃在头几批出国的人里头,嫁了一个美国佬。
说起旧事,两人忍不住唏嘘。
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清水。
虽然年纪大,但方君禺那时候口齿还清晰,脑子还灵活。不像现在。
他略带了些感叹,和年少的惆怅,说,“他……大概是日军撤退时离开了吧。”
凌陌白停了许久才接他的话,只是说,“他虽然不是为你而生,但大约也是为你而死了。”
方君禺顿住。
凌陌白又道,“那时候,虽然我离了上海,但他一直私自派人监视我,大概就是万一你和我联系了,他好去找你——可那之后就没了你的音信。再后来,日本投降,他本来说是要走的,可是怕你来找我,错过去,就没走,连姓也没改。”
连姓也没改。
没改。
没有……
“后来呢?”方君禺问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后来,其实不用问后来的。
凌陌白终究是没亲自说出口。清水,自然是不在了的。激愤的人民,未平息的怒火,不是死几个日本人就能平息的。
方君禺拄着拐杖起身,倏地就泪流满面。
他以为早就翻过去了的故事,就算不再鲜明,却依旧在心底,深入骨髓。
那个姓清水名信一的半个中国人。
为了他荒废了半生,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土地上。
就像当年在送他的笔记本的末页里,写的那样——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也许有一天/我枯萎在坟墓里/但我会在一直在你身边/倾听着/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安然/安然而又宁静的/一睡不醒
三 我姓王,叫王富贵,我生来就是要富贵的
他其实是不太记得那个叫王富贵的,之所以记起来,大概是疗养院新来的实习生与王富贵同名的缘故。
他对名字已经不再敏感,除了储存在他脑海里的。最近这几天,他听着一直照顾他的小丫头(很抱歉,他年纪已经大了,记不太清那些名字了)叫着王富(福)王富(福)的,于是轻易唤起了他已经生锈的记忆里的那个人。
说起来,他见过王富贵几次,在心里无数次的鄙视过那个人,但直到最后的最后,他忘不了那人咧着嘴笑着说,我叫王富贵,生来就是要富贵的。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肉一耸一耸的,配着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格外欢快的带着几分猥琐的语气。
王富贵。
那是他在离开哈尔滨之前,王富贵以如同现今影视中典型的汉奸狗腿翻译官式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只不过王富贵并不是翻译官。
他是警察厅的……
警察厅的……
哦,对了,也是警务科的。
而且,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叫王富。
王富贵微胖,本来一副老实忠厚的模样被他给毁得乱七八糟,那时的他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的叫唤着,逢人就叮,不管香臭,一定要扑上去嚣张一翻,然后张牙舞爪的离去。
那时王富贵特意针对他找过不少麻烦,而源头就是副科长的女儿。
正当年华的少女,长相中上,而且有着上好的家世,且本人性格又开朗活泼,虽然不够温柔归顺,但也的确算不上是泼辣的。
那时候王富贵也跟在那位女士身后大流口水,只可惜,就算最后女儿无人可嫁只得选择备用中的备用的方君禺,也不会选择王富贵这个三十来岁的又矮又肥、好色贪财、胸无点墨、毫无志气一身软骨头的男人。
但高子均怎么想是高子均的事,王富贵怎么想是王富贵的事。
纵然高子均再看不上王富贵,也不能阻止他对着高小姐的背影想入非非。
王富贵老是在酒桌上吹嘘高小姐是怎样的对他高看一眼,连高子均都对他青睐有佳,每每被人嘲笑时都顶着喝得通红的大脸大着舌头上句不接下句的证明自己是有多么的青年才俊。
最出名的一句话就是,“我一定是要富贵的,是要娶一窝媳妇生一窝儿子的。”
一直以来,在百姓的心里,王富贵是个不大不小的祸害,而在这些所谓的上等人或者是上等人养的狗的眼里,王富贵是个笑话。
一个每每看来就开怀的笑话。
而在方君禺的眼里,王富贵就是典型的可怜而又可恨的存在。
可怜而可恨。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1944年的春天。
哈尔滨的春天来得太迟,那时是五月,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有关于刺杀日本高级军官的计划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方君禺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训练,一直都是在为主要人员做帮衬,这次也不例外。
至于动手的人,连方君禺都不很清楚他的切实身份,暂时称他为X先生。
方君禺得到的命令就是接应X先生。
一切事情都在计划以内,舞会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在音乐声中起舞,方君禺绅士的邀请了一位淑女与他共舞,一面观察着形势。
就按照安排好的一样,在舞会接近□□的时候,方君禺假装身体不适,顺利的离开了现场。一刻钟以后到达预定地点。
和他一起的人是一位相当有经验而且值得尊重的中年男子,方君隅只知道他姓冯,大家都叫他冯先生,他因为之前受了伤,然而起色一直不大才暂时留在这里休养的。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料中的顺利,X先生在得手后因受伤暴露,为了组织不被发现并没有向预定地点出发,而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发现无路可逃而饮弹自尽。
后来的后来,方君禺意外的得知了那位X先生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得知了X先生真实的姓名。
X先生叫王富贵,比他的化名多了一个字。
王富贵在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记得老子叫王富贵,老子下辈子是一定要富贵的。”
后来的后来,这些让人唏嘘的记忆都淹没在了那些旧年旧事里,那些在挡案没有记载的人慢慢的也成为了记忆中的无名氏。
时间是最伟大的工程师,它创造了一切,又慢慢的让这一切化为虚无。
那么那么多的,曾经铭刻过的人和事,也慢慢的在岁月的燃烧下化成了灰烬。
曾记否。
曾记否。
旧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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