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续:江南雪 番外篇完本——by冰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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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得已经是1938,眼见得是1938也过去了快一半。
算算日子,我认识挽秋,也大概快一年的工夫了。
这几日煮了些咖啡,书房里飘的都是那一股味道。菊香不懂这些,咖啡壶也不会用,然而与其教她我还不如自己,所以便只得自己动手。
母亲是讨厌这味道的。
某一日她来书房的时候,便被这味道呛得够戗。咖啡我在日本时是喝得很习惯的,只觉得香醇,却忘记了任何东西都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最有意思的是,母亲还说,是不是著火了。
那个时候,真的是觉得母亲顶可爱的,那一瞬间,也终於觉得家还是家的。
蓦然就想起一句话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转眼间就要到六月,母亲说子曦就要回来了。
凌子曦是我的弟弟。
凌子曦的父亲凌义是我父亲凌均唯一的弟弟,我的叔父。说来也怪,我家的人丁向来稀薄,祖父那一代只有三个男孩,一个少年时便染了病死了,剩下一个不争气,染了一身纨!的习气,後来是得了花柳病死的,没留下子嗣。另一个便是我祖父,独身闯上海,白手将家业发达了起来,养了许多个女儿,却这有两个男孩。
叔父家里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子便是凌子曦。他的女儿叫凌霄,出落得倒是水灵。虽然没有陈如霜漂亮,但却也有几分可爱的。自从叔父去世了以後,他的儿女便寄在我家里,凌霄因为读书的缘故,一直在北平,因为战争,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上个月才收到电报,说是一切平安,六月份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然而子曦──在我的印象,子曦向来是和卫童关系很好的,他品性不坏,但从陈如霜的口中得知,他对於挽秋却是十分轻蔑的,只此一点,我便不大喜欢他。
但他毕竟是我的弟弟,而挽秋,却始终不是我的什麽人。
这是一个事实,我始终都不愿意,去承认的事实。
凌子曦在银行里工作,比我顺畅得多,不必担心每天帐里帐外的事情,安心本分的,就有薪水可以拿。
说句实话,我还是很羡慕他的。
大概从挽秋“失踪”的那段时间起,我就开始尝试著去适应上海的东西,日子久了,也呆得习惯了,习惯了这没日没夜的雨,习惯了阴森森的寒气。
菊香对於我的转变是十分的欣喜的,我却总还是淡淡的。
清晨的阳光总是淡淡的,我眯了眯了眼,菊香端了早餐进来,对我笑道,“少爷,这窗帘也该换一换了吧,挂了有个把月了。”
我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随便──不过颜色要深一点的。”
她把食物一一的放在了桌上,笑了一下,道,“少爷──这可不要吧,书房总是见些光的好,弄深色的,多闷。”
她说的有道理,我机械似地咀嚼了几下,点了点头,“我不懂这些的──你觉得什麽样的好些?”
她笑道,“少爷喜欢什麽颜色,我去弄来,少爷肯定喜欢。”
她说得很自信,我突然就想起挽秋的衣服来,脱口道,“月白色的吧。”
“哟,那正好。”她笑了起来,“月白色的最好呢,又清亮,又素雅,还大方。”她说著,开始整理博古架上的摆设,我对那些倒是不在意的,以至於摆的究竟是什麽我都不清楚。
“可不要纱的。”我加了一句,“纱的倒是漂亮,不过挡不住光。”我在书房做事,晴天时晃得厉害。
她笑了笑,回头道,“少爷这话说的,这哪儿有几个晴天呀。”
我笑看著她,她才道,“知道了。”
我这才放心,匆匆地吃过早餐,便叫她撤了下去。
说起来,又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挽秋了。
刘掌柜派了人,急匆匆地来,我有些惊讶,细细问起,脸不由得也白了一白。
“那好几船的茶,都沈了。”那夥计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哀痛,红著眼睛,想来是刚被教训过的。
我跌坐在椅子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去告诉刘掌柜──我马上就去。至於茶──别管了,伤到人没有?”
“人倒是没有,大家都会些水性的,不过那一船的好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想我的脸色现在已经并非是语言能形容得出的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件事情,天色已经有些微暗了。心血来潮地坐电车,也不知道想坐到哪里,只到了最後一站,下了车,等著下一列电车来,再坐回去。
等到回家的时候,华灯早上。
母亲在大堂里,急得直跺脚。
“凌家的家业,不能毁在你的手上。”刚进了门,还没等收上伞,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话砸了下来。
我闭了闭眼睛,淡淡道,“我不会的。”说著,就想绕过她。
可她却不饶,只是道,“怎麽不会的?!这麽多上好的茶!这些帐,怎麽填?!”
“你别管了。” 也不知为什麽,心情特别的差,出口便得罪了母亲,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心里有气,抓了把伞就出门,任凭佣人的叫喊。
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报了梁家的地址。
掀铃许久,才有人来给我开门。
夜色深了,雨又大,谁家会准备待客呢?!
那门房开了门,我只对他道,“你去叫梁挽秋,告诉他我今天不想去外滩。”
他显然怔了,又见我一脸的不郁,便没敢多问什麽,打著伞匆匆的的又进去了。
雨下得好大,裤子几乎都湿了,溅了些泥点子,好不落魄。正当我等得心烦时,挽秋才撑了伞出来,直走到我面前,才嗔道,“大半夜的,难道你们凌家人都习惯半夜不睡觉四处游荡?!”
他话里显然有刺,我只是勉强的笑一笑,“陪我走走,好吧?”
他笑出声来,眉眼盈盈,只是道,“早就知道,要你陪我去一躺外滩,你早晚是要要回来的!”他说著,倒有几分打趣的味道。我只看著他,他见我对他发呆,便不笑了,瞪我一眼径自的走。
佣人後面叫道,“少爷,出门的话要不要坐汽车去?”
挽秋淡淡地说了声,“不用。”脚步也没有停,我赶了上去,和他并著走。
“你看,你伞上的水都滴到我身上了。”他抱怨著,蹙了眉,斜我一眼。我只是笑,发现他的伞比我的大一些,便收了伞,把他的伞抢过来,撑在二人头上。
他斜我一眼,却并没说什麽。我得寸进尺,拿伞的手绕过他的肩,把他盖在伞下面。明里是节省空间,暗地里却是我的小心思。
他明显是知道我的意思的,但却并没有什麽表示,一任我环了他的肩。
“心情不好吗?”他轻轻的说了一句,声音散在雨水里,“听梁天奇说,你们家的货出了些事?”
我点了点头,对於他直呼梁天奇姓名这件事情并不感到惊奇,对於挽秋,或者他不那麽想──但我觉得我对他没有必要隐瞒什麽,“他消息倒是不慢。”我苦笑道,“好几船茶沈了,不过幸好人都没事。”
他点了点头,顿时又静默了起来。
雨下得大,撑伞必然会淋湿。
因为我害怕这湿冷的缘故,到了五月依旧穿著厚的外套,而挽秋则薄得多,夜雨里青白的月光下他仿佛一碰即碎。
他微微的抖了抖,似乎有些冷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心疼,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土黄色的衣服更趁得出他苍白的容颜。
他似乎真的很冷,裹紧了衣服,缩在我身边。
这使我心里生了一种淡淡的愧疚。
路过的汽车给我的裤子上溅了更多的泥点子,挽秋正要取笑我,那汽车却折了回来。车门开了,仿佛确认什麽似的,里面的人特意走了出来,看到我,便道,“呀,果然是──”
“如霜。”挽秋微微的笑了一下,见到她,仿佛很高兴似的。
於是我们便上了陈如霜的汽车,陈如霜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挽秋笑了笑,仿佛很不在意似地道,“今天凌二少心情不好,哪儿能散心就去哪儿。”
陈如霜抿唇笑道,“这话怎麽说的──要不挑家夜总会?”
挽秋笑道,“如霜,你一个女孩子,总往夜总会跑什麽。”
“哟哟。”陈如霜道,“怎麽著,你们男人怎麽都行,到我们这儿就不行了?什麽世道了都──现在是民国!”
我听著他们笑言,不由得有些难受。
最终依旧在一家夜总会停下,据说有个歌女唱起歌来好听,长得更是一流。挽秋只是笑,“你呀你呀──一个女孩子,弄的像登徒子!上海滩有多少家夜总会你不是都了如指掌,谁家的歌女最好你不是也都清楚──”他又笑,“说说,比男孩子都野得多。”
陈如霜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又告了辞,说是晚上回去晚不好。她本来是想把司机和车留下自己坐黄包车回去的,但是挽秋谢绝了她。我站得稍微远了一些,但还看得到挽秋吻她,我别过头,只当作什麽都没有看到。
我真的後悔了,为什麽要叫挽秋出来,或者──为什麽不带车出来。然而後悔是没有用的,陈如霜的汽车绝尘去了,挽秋走过来,仿佛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们在那家据说有个唱歌很好听的歌女的夜总会挑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了,挽秋突然道,“这麽难过──因为经费上紧张得很吗?”
我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什麽,便点了点头。
他“哦”了一声,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你听说过阿芙蓉麽?”
我一怔,他看我笑,那一双眼流光异彩。
我点了点头,“怎麽突然想起来说这个。”我仿佛明白了什麽似的,但却并不愿意首先去说破,只等待著他的下文。
挽秋看我半晌,突然道,“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挺傻的,後来才发现,其实你还是比较聪明的。”
我“啊”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他看著我笑,“说你傻,你还真傻起来了。”
我看他的笑几乎看得痴呆了,他说得是什麽,我也都不在意了。
他慢慢的敛了笑颜,道,“其实你人还不错-不过你不觉得这次的事有些怪异吗?比如说──为什麽你的船会沈?做了这麽多年的生意,这恐怕是第一回吧。”
他说的我倒是都想到过的,只不过不敢轻易的推测说是谁做的,就算推测得出了,也没有什麽证据,不好下结论。
见我不说话,他也停住,半晌道,“你怀疑谁?”
我看他,淡淡道,“卫童。”
他点了点头,道,“你不是那麽傻──不过这次倒不是卫童做的。”他微微的笑,“黄心惠,你见过的吧?”
我当然知道的,他说的,是卫童的妻子。
他沈默了片刻,道,“我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他顿了顿,“不过既然是因我而起,那麽不妨都说给你了。黄心惠本来是想拿我出气的,後来因为姐夫的缘故,没对我下手,不知是谁说你和我走的很近,她便暗地里请人对你下黑手──对了,黄家也做茶叶生意的。”他悠悠地说著,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只是儿戏一般。
我很奇怪他口中的“姐夫”是谁,但不好问,他似乎看了出来,淡淡地说了让我惊骇的三个字,“苏枕月。”
苏枕月,一个带著传奇色彩的名字。名字的主人,上海滩人称苏七爷的便是。
他似乎并不想继续,只是说,“你若是想知道的话,下个星期一早上八点去梁家找我,然後陪我去接我姐,到时候我告诉你。”他很是吊人胃口的说著,又打了哈欠,仿佛困倦极的样子。我没有再问,只是把大衣重新给他裹紧。
他睁开眼睛,轻轻地道,“如果帐面上实在过不去,不妨试试用阿芙蓉赚钱。”他淡淡地说了这麽一句,便又不再说话。
说心里话,阿芙蓉的生意,凌家以前都是做过的,也是帐面的问题。後来凌家缓了过来,父亲便慢慢地把阿芙蓉的生意停了,也断了供货的路子。虽然说抽身不易,但当年父亲,就那麽义无返顾地抽身了。
父亲总是说:做人嘛,要地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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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蓉。
现在虽然周转上有些困难,但还不至於到周转不灵的地步。这几个月的利润就等於没有,而到夏茶上市──
糟糕!
夏茶上市还要再押一笔钱上去!
我吩咐人把刘掌柜叫来,让他给我分析一下帐面的问题,他的结论和我的是一样的,我沈默片刻,只说了三个字。
阿芙蓉。
刘掌柜仿佛也很斟酌的样子,“老爷在时就已经断了货的路子,少爷那里,能弄来吗?”他似乎有些怀疑地问。
我闭了闭眼睛,声音像飘出去的棉絮,“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能帮忙。不过──”我顿住,看著他,我们无语对视,谁也不忍心让凌家就这麽倒下去。
“去问问老夫人──”我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摆了摆手。
他答应了一声,告了辞,又退了出去。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愁苦难当。
再见到陈易葳,他很愤然的样子,说是陈如霜居然夜里好晚才回来,并说见过了挽秋。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倒是很想笑。
他絮聒地说著挽秋是多麽多麽的坏──可後来却住了嘴,有些尴尬的颜色。或许是他突然想起来,我和挽秋的交情,是不差的。
然而没有多谈,因为他的身边有一个穿著苹果绿短旗袍的女人。她看起来很饱满的样子,从额头到脚踝都是,显出一种丰润的感觉,略有些扁的鸭蛋脸上有一双大的眼睛,很有神的样子。虽然不算是多麽的美丽,但也是很悦目的。
陈易葳匆匆地告辞去了,张涯在我身後悄悄地说,“那个女孩儿叫露露,是陈易葳新近捧的一个舞女。”
我点了点头,没有太多的惊讶。
生意上的一个祝先生做寿,大家都去贺喜。
陈易葳也是去了的,只不过我去的时候,他正要走。
“听说了麽?黄心惠最近闹离婚的事。”陈易葳这样对我说了一句,在我愣神的那一瞬间,去开汽车。
我本想和他再多聊几句,他却说他要去接他的露露,改日再聊。
我回了客厅里,祝太太对另一个女士道,“哟哟──你看卫太太──像个什麽样子?!泼皮一样的闹──哎哟。”她说著,仿佛很不齿似的。
另一个女士也道,“现在的男人,没有直接娶姨太太回到家里,就够给面子了──你看看她──真是──居然还要离婚──啊呀!丢死人了!”
她们依旧在谈论著黄心惠是如何的不温柔贤惠,如何的不尊敬丈夫。这些我隐约知道些的,虽然是民国,虽然是一夫一妻制,但是几乎所有的稍微有些钱的男人都会弄几个姨太太──或者说是私娼。
而女人们,几乎都是忍过去的,甚至说丈夫没有拈花惹草,说起来都觉得没面子一般。而这黄心惠却是不与其他女子一般的模样。但明明她做的是对的,却要受尽世间谴责。
真的是──
我笑了一笑,挽秋没事的话,黄心惠如何,关我什麽事?
那边议论的声音才刚刚淡了下来,卫童便推门进来,他身後跟著黄心惠。黄心惠冷著脸,眼睛还肿著。
议论声渐渐的没了,但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跑到黄心惠的身上去。仿佛是想要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麽样的一般。
黄心惠似乎根本就不以为意,看到我以後,仿佛很热情似地,引荐了她身後面穿著竹蓝色大褂的女孩。那女孩,和她有些相似,却比她漂亮几分。
“心茹,这位是凌陌白,凌少爷。”女孩向我点了点头,打招呼一般,我也微笑著回了过去。
“哟哟,二小姐,您坐。”一个女佣急忙地迎了上来,把黄心如引在沙发上坐了,又对我道,“二少爷,您也别站著。”她说得仿佛很亲近似的,转脸又对卫童道,“卫少爷。”
卫童带点了点头,并不用她的招呼,便去见了祝先生,他们仿佛说得很开心,谈论起来。
我在黄心茹的对面坐了,黄心惠也挤在她妹妹的旁边,对我笑道,“凌少爷还没有娶亲吧──现在的年轻人怎麽都不愿意结婚。”她埋怨似地对我说。
我扯了一个笑容,淡淡道,“本来是打算的,不过现在出了些问题。”凌家沈了一船茶的事早就闹得人尽皆知,我也没必要隐瞒什麽,况且,罪魁祸首就坐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