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续:江南雪 番外篇完本——by冰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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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远远地看著街灯下的陈易葳上了黄包车,又远远地看著他的身影走向了灯光的尽头。
我走回去的时候,挽秋斜倚著大门,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凉薄的夜里挽秋的笑容也如夜色一般的凉薄。
似笑非笑,似倦非倦。
他就站在那样一个凉薄的夜里,那样凉薄的挑起嘴角,淡著微微的倦意淡淡的望著我。我想我大概是永远都忘不掉这一刻的了,只这一刻的挽秋就可以让我心碎神伤。
上海的夜太凉,凉得刺骨锥心。
6月12日安庆沦陷。10月21日广州沦陷。10月25日武汉沦陷。
不断频繁的沦陷的消息搞得人心惶惶,报童喊得更加的响亮;越少见到陈易葳了,听说已经赔得差不多了,别说是聚会,恐怕连回家看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邻居的德国男人依旧一脸沈著,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回散步,碰到的话还会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打招呼?!他的温柔的的妻子总是陪著他;卫童近来真可谓是“风生水起”,生意越做越大──所谓的发国难财,也就不过如此了,说他的时候我还真是没什麽底气,毕竟这“发国难财”也有我的一份;梁家不比陈家好上多少,近来也落魄起来,上海什麽都缺,就是不缺有钱的和破产的,梁家仗著底子富足,也许还能再挺一段时间──而挽秋,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
菊香进来送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的暗了下来,低垂著满窗的黑,菊香笑道,“二少爷怎麽不点灯?”说著,将台灯拧开,光晕打在桌上,迷离如月色彷徨。
“这是几日了?”我问道。
菊香笑了一笑,道,“少爷还真是过糊涂了,都十一月了。”说著,走去把窗帘扯上,微晕的白挡住了窗外的一片漆黑,菊香又叹了一声,“可见的……明年就39年了。”
我微微的一怔。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2
可不是麽,明年,就39年了,一月,就是39年了。
回过神来菊香早已拿了帕子擦著灯罩,灯罩早盖了一层灰,细腻极了,软软的仿佛汗毛一样的贴在上面。
我的房间不让旁的佣人收拾,一直是菊香在打理,书房和卧房合在了一块儿,做什麽也方便。
“天天不见光儿的,少爷你学什麽呢?”菊香一边擦著一边抱怨,终究是把灯开了。
我笑了一笑,也不生气,只关了台灯,笑道,“没大没小的。”
她知道我不会真的同她生气,只吐了吐舌头,笑得满脸的调皮。
可到底是姑娘大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正想为她物色人选时,母亲却又提起了放下许久的那件事。
“我不逼你娶妻,你先把菊香收了房吧,我看这丫头不错,又一直伺候你。”母亲做了结语,站起身来,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踏著碎步嫋娜地去了。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疼。
再见到挽秋的时候,已经是月末了。我仿佛无路可走一般,只在街头来回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梁家。怔了半晌,却还是掀了铃。佣人开过门,似乎知道我要找谁似的,打过招呼就进去了。
然而我并没有等多久,就见到了挽秋。他仿佛更瘦了一些,不厚的大衣里包裹著颀长的身体,他的头发已经又长了一些,但并没有修剪过,随意地盖住了眼,挡住了那双如琉璃似琥珀的双眸。
他见我,只是笑,笑罢了才道,“怎麽突然想起来找我?”
我怔住,不知如何作答,他却笑起来,无法遏制。半晌,他敛了笑容,静静地望著我,累一一般半倚在墙上,“你来做什麽。”
我看著他,一时间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半晌才讷讷道,“看你。”
他仿佛很惊讶似的,看著我笑,摇头道,“看我做什麽──我有什麽好看的?”他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地道,“你看见了──那我回去了。”他说著便转过身,我急忙拽住他的胳膊。
“等等。”
他回眸看我,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苦笑道,“几日不见,心里惦记得很,您大人有大量,陪我走走,可好?”
他笑道,“找人陪?去夜总会。”
我苦笑,这祖宗又开始找我的茬,我只得叹了口气,从背後抱住他,“近来,想念得很。”
挽秋倒是毫不客气地给我一拐,疼得我差点就没抱头痛哭,他指著我鼻子笑得毫无形象,“凌陌白,你就是一登徒子。”
我苦笑,“是是是,在下不但是登徒子,而且当街调戏良家妇──”
他眯了眼睛,恶狠狠地道,“你说什麽。”
我只得噤声。他又狠狠地在我的鞋上留了一个痕迹,话也不说地走出去,我只得捂著肚子跟过去。
“去那儿?”
“外滩。”他淡淡地说了一声,径自地叫了黄包车,我只得苦笑著跟上。
暮色晚照,暗红里透著金橘的颜色,渲染霞采成锦。暮色下流光熹微,就仿佛清晨前的那一抹明亮,却又透著更多的温暖沈醉,少了几分明亮与活泼。
暮光斜缀,黄浦江滔滔而过,在暮色的环绕下染江水如血。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3
挽秋把身体靠在栏杆上,微长的发被风吹得微乱。
“这麽晚了。”挽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一开始还有些摸不著头脑,随著他的目光望去,码头上依旧还有工人在忙碌。
“一点儿都不像打仗的样子。”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道,“听说了麽,梁天奇的船被扣在维多利亚港。”
我点了点头,对他现在还直呼兄长的名字并不惊讶,只是道,“这件事我的确是听说了的。”我微微的顿了一顿,把大衣脱下来给他,“不过我不知道他有什麽生意可以途经香港。”
挽秋毫不客气地接过大衣裹上,一面给我白眼,“你说是什麽生意?你说是什麽生意能被扣住?”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淡然的惆怅,“还不就是,你现在也在弄的东西?”
我一怔,随即明了。
阿芙蓉,又称阿片,普遍上被人称为──鸦片。
转移话题一般,我道,“你怎麽这麽喜欢外滩?”
“我想跳进黄浦江里洗澡……你有意见?”他挑了挑眉,一双眼扫过来,勾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痕迹。
我顿时就不敢言语。
他顿了顿,突然又一笑,只这微微一笑,便足以让我神魂颠倒,“这就吓著了?”他说著,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在他身便坐下,他淡淡道,“你不冷?”
我笑,“我冷,你把衣服还我?”本就是玩笑,他居然真的就把衣服还了我,我苦笑,披在身上,又很自然地把他搂在怀里。
他似乎并不诧异,只是道,“说吧,什麽事儿?”
我忍不住就笑,他很自然地靠在我肩上,不悦道,“你笑什麽?”
我急忙抓住他要打我的手,讨好道,“我没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是啊。”他懒懒的瞥了我一眼,闲闲道,“凌少爷一向可是忙人,说消失就消失,说出现就出现,说拽我出来就拽我出来。敢问您凌大少爷是我什麽人啊?”
我微微的笑,“我想你了。”
他翻一个白眼,没有理会我。外滩的风吹过,并不温柔,我的大衣用重新回到了挽秋的身上。
“这麽冷还不穿衣服。”
“不是有你。”话一出口,挽秋似乎就後悔一般,我微微的笑,拥著他的手微微的用力。
“凌陌白我──”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拒绝他再吐出我不想听到的字眼,可是就在那一刻我清楚的感觉到胸口的疼痛。
他不爱我。
纵然他可以接受我的拥抱,他也无法接受我的感情。
他爱的人,始终,都只不过是陈如霜罢了。
而我,永远都是一个一相情愿自说自话唱著独角戏的傻瓜,永远都只是一个跳梁的小丑。
“喂──”耳边听到挽秋的声音,衣角被人拽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偏头看身侧的挽秋。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4
“那个──”他似乎有些尴尬,连声音都软了下去,半晌,才轻轻地道,“那个,我不是说──呃……”他说话的时候,鞋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地面,仿佛想解释什麽又说不什麽一般。
“我知道的。”
“凌陌白──”
“我知道。”
“我是说,如果你是女的,我会考虑把你娶回家的。”
“…………”
“喂,你怎麽不说话了?”他笑起来,眉眼柔和了下来,“我是说真的。”
“回去吧。”
“为什麽?”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再把他拽起来。坐得太久了,腰臀都有些麻了,那些寒冷,仿佛都渗透到了身体里一般。挽秋似乎比我还惨得多,走路都有些瘸了,我牵著他的手,在月色暗淡的夜晚沿江慢慢地走著,挽秋跟在我身後,像学步的孩童,那双如琉璃似虎魄的眼里,干净得让人心疼。
真的希望,其实这一刻,可以地老天荒。
与我的卧室只隔一道墙的,是对张涯以外所有人宣称的“二少爷的杂物室”,我的房间只是菊香在整理,而那间房,是任何人都进不得的。理由我也有,一些杂物,用得到的你们若是整理乱了我找不到,用不到的你整理也是整理,不如就那麽放著,况且还有曾经的私人物品。
除了张涯和我,没有人知道那间屋子里堆的是阿芙蓉,肥皂箱水果箱或者印著其他文字的箱子或者面粉袋子里装的都是那种东西。
生存所需,没办法的事。
1938年的上海,除却战争,完全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和破产的商人。
卫童一直没对我下手,但我却不信他看不出我对挽秋的情感,或者他更讨厌陈易葳多一些。
大家都说是朋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玩玩乐乐,可真到了紧要的时候,谁是谁的朋友?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是一群“要命”的朋友。
“二少爷,你的电话。”菊香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缺氧的鱼一般拼命的张大了嘴呼吸,“打到书房的,应该很重要。”
我点了点头,往卧室走去。她总是喜欢叫那里“书房”,不过,无所谓。
“君禺?你在上海……怎麽……”我有些怔然,他却笑道,“陌白,你也别问了,有时间麽?不如出来见一见──电话里终究不方便的。”
我急忙答应,却忍不住问道,“清水──你见到他了麽?”
君禺道,“出来再说吧。”慌乱一般,他又只匆匆地说他来找我,便挂断了电话。我回拨过去,却是一家药房,说是刚刚打电话的年轻人走出去好远了。
我隐约的觉得,其实君禺是一直在躲著清水的。说不清为什麽,只是就那麽想了。茫然间忽然又记起挽秋那时的模样来,眼里含了七分讥诮地望著我,那一双如琉璃似琥珀的眸子里泠然的颜色……
那不过是去年的事罢了,而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已经洪荒宙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没过多大工夫,佣人匆匆来报,说是有个自称方君禺的人在门外,问我要不要见。
我笑一笑,道,“我亲自去接。”她怔然,我奔下楼去,出了门直到大门口,亲自给他开了大门。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5
他的脸依旧没变,一副文弱清秀的书生模样,但仿佛也瘦了很多,却又似乎比晚秋矮了大约半头,因此显得不算得十分的颀长,一件长衫()罩在身上,很是宽大,却又显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儿的?”将他引进屋,来不及让他参观新居,只匆匆地在客厅让了坐,迫不及待一般地聊了起来。
他笑了笑,只是道,“这麽大的事,恐怕早就传遍上海了吧。不过倒也没传得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笑了笑,并不告以实情,只是将同子曦说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君禺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麽回事──倒不知怎麽搬得那麽急?”
我苦笑道,“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事。这年月,不安不稳的,家母最近是怕得很,天天炮声不断的,生怕出事,硬著著急要搬家,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幸好我那朋友正得了这房子,否则真不知该怎麽办了。”
君禺对此表示理解,推了推眼镜,笑道,“伯母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这里倒是安全得很,不管怎麽样,都打不到使馆这边。”他微微的顿了顿,又道,“那,你那个朋友怎麽没搬到这里住?”
我笑道,“有家有业的,哪儿能说搬就搬?再说人家住的地方,总是安全些的。”说著,不禁就又想到了挽秋,卫童最近虽然很安静,但不见得就这麽收手。
君禺恍然道,“这麽说来,你那朋友也应当是个生意人吧。”
“也不然。”我思忖片刻,“应该说,他的父兄是生意人──光说我了,倒是你,回国这麽多年,怎麽都不声不响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都是不得已的,三搬两搬的──哪儿如你这麽安定。”
我摇头道,“恐怕有人比你还不安定。”正说著,菊香捧了茶来,对我道,“二少爷,刚才梁少爷打了电话来,说──”
“说什麽?”我倒有些好奇挽秋究竟说了什麽惊世骇俗的话来,让一向天真无邪口无遮拦的菊香吞吐成这样子。
“那我──说了?”菊香迟疑道。
君禺一脸莫名,我笑道,“说吧说吧,一来君禺不是外人,二来我也没少被他骂,无妨的,说吧。”
菊香忍笑道,“梁少爷说‘告诉凌陌白那个不要脸的老混蛋──’”说著,她已经笑了出来,君禺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我苦笑,“说──接著说。”
“接著──梁少爷说‘下次找人陪上夜总会找去,大半夜的也不怕吹出羊颠疯来,下次要是再莫名其妙地把我拽出去吹风,就把──就把那混蛋扔黄浦江里去凉快。’”说完,已经是捂嘴笑个不停,我挥了挥手,她逃似地跑了出去,还能听见依稀的笑声。
“陌白──这是怎麽回事?”君禺笑叹道,“被人骂成这个样子──哈。”
“我活该。”我苦笑著解释,大致的说了一下昨晚的事,隐去了必要的情节。
君禺摇头道,“你呀你──”
我连忙转移话题,重新将问题引到他身上,“君禺,其实──”
“什麽?”
我思忖著该怎样措辞,却终究没想到适合的词汇,只试探道,“清水信一──你在上海见到他了吗?”
君禺微微怔了一怔,仿佛很尴尬的模样,半晌才摆了摆手道,“相见不如不见──再说──”他苦笑了一下,踯躅道,“我们,见了又能怎麽样?”
我顿住,叹息道,“他──倒是一直在找你。上次碰见他时,聊起你,他说他找过很多地方。”当时清水是将地名说了的,可惜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6
君禺点头道,“这我都知道的。他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一直在躲他。”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著我,一字一顿地道,“就算上野的垂枝樱一如当年,我们却早就不是当年了。”
他此言一出,我突然就有些怅惘。纵然不是感情多麽的深厚,纵然也不是什麽挚友,至少当年的樱花下,还有当年最纯真的梦想。
只得苦笑,当年事,不提也罢。
“清水一直在找你。”我淡淡地重复著一个事实,“你也不能总是躲著,说清楚了,大家都好办──说实话,君禺,我觉得他来中国,就是来找你的。”
君禺怔了一怔,“找我?为什麽?”
我向後一靠,摊手道,“我怎麽知道──我既不姓清水又不叫信一。不过你想想,他一不是家中长子,二不是主战派人士,这是战乱,游玩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你说是不是?所有的理由都不可能,那你说他还能来干什麽?”
君禺半晌不语,只笑道,“你,恐怕多虑了。”
我端起茶浅呷一口,笑道,“君禺呀君禺,我究竟是不是多虑了,你心里还不是最清楚的?”
君禺半晌不语,我又道,“你现在做什麽呢?”
君禺叹了口气,叹息道,“在女校教书,刚调到上海来。谁知道刚来,就有了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