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舞风华完本——by仲心宛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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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悟眼中寒如冰雪,示意远处的何妙手过来,指着昏倒在地的尉迟秋道:“救活他,治好他的手臂,他出了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何妙手道了一声“是”,抱起尉迟秋,见他气息奄奄,不由叹了口气。
万里江山锦绣,如花美眷言笑晏晏,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从?
先人凤凰子放弃王位,与君同归,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可凤凰子本是被放逐之人,此后一生魔障,神仙眷侣的传说之后,留下兰绪百年阴影。
苏承靖已然出为臣姓,而你在他的心中,连他已经没份了的江山都比不上。
苏承靖乃是当今皇子,大冕皇族,受万民奉养,自当以身还报。皇族所背负的责任,乃比一己私情11 重千倍,万倍,如果没有这一点觉悟,何谈与他携手?
而我尉迟秋,曾经兰绪的王族,亦当还报兰绪臣民。故国百年之祸,由尉迟始,由尉迟终!
这才是苏承靖,这才是尉迟秋。
这才是你我心中的彼此!
……
迷障破开,尉迟秋陡然惊醒,已是一身冷汗。但他现在心志坚定,无悔无惧。
慢慢从床上坐起,尉迟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未如预想的那样被关押在大牢之中。这是间普通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令尉迟秋感到好笑的是,也许是怕自己有寻短见的机会,这屋子的墙壁、桌椅甚至床脚上都裹着锦缎,地上也铺了厚厚的地毯,桌上的茶具都是木质的,真正是一点缝隙也不留。
尉迟秋双臂的骨折已经被重新接合了,手腕和脚腕都锁了铁链,他试着运功,发现自己一丝内力也无,再试试咬舌,就感觉使不上力气,总之任何一种求死的办法,都被别有用心的堵住了。
“何必费这么多力气。”尉迟秋歪靠着床头苦笑道,时至此刻,他反而不想一死了之了,他更想亲眼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有没有人?”干脆放弃了挣扎,尉迟秋抬高声音唤道,“有人在外面吗?”
不多时,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门被蓦然推开,宁悟带着何妙手和几名侍女走了进来。尉迟秋心中微惊,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耳朵,表面一派平静:“哦,是你呀。”
宁悟冷笑,向何妙手点头示意,何妙手面色凝重,也不开口,直接跨步上前,抓住尉迟秋的双手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又托住他的下巴,强行掰开他的嘴仔细查看。这如同验看牲口的动作让尉迟秋十分恼怒,何妙手虽然年纪老迈,力气倒是不小,尉迟秋竟是无力反抗,只能瞪着宁悟。
宁悟掸了掸干净整洁的下摆,气定神闲:“秋公子莫怪,像你这样的用毒高手,我可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何妙手查验完毕退到一旁,向宁悟低声回禀了几句,宁悟这才露出笑容,“你说是不是?”
尉迟秋“哼”了一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臂:“看我伤势的痊愈程度,我起码也躺了快一个月了,全身上下哪怕一根头发丝都被你们搜遍了吧。”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羞辱而已。
“是啊,二十八天,我这医药署的一半珍奇药材,可都用在你的身上了。”宁悟就像在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见尉迟秋无动于衷,又补充道,“毕竟秋公子的身体跟普通人可不一样。”
尉迟秋似乎并未听懂宁悟的别有所指,依然垂着眼睛,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怎么,你不是说要废了我的双手双脚双眼吗?”他笑着,轻轻一抖手腕,腕上链接的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既然废了我的武功,还这么锁着我,你在忌惮什么?”
宁悟不曾回答,尉迟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色,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忽而心中一动,微微挑起眉,略带挑衅地问:“莫非……你没有找到我们家三皇子?”
刻意加重了“我们家”三个字,尉迟秋其实心中也很忐忑,他并不是很确定安延恒是否按计划把东西交到了冷麒玉的手中,毕竟算算时间,冷麒玉若是拿到了东西,应该已经开始了行动,而牵连其中的宁悟又怎会如此镇定?
“你很得意是不是?”默了片刻,宁悟冷冷地说道,“我没有抓到苏承靖,让他把文书交到了冷麒玉的手里?”他突然发难,反手推倒尉迟秋,尉迟秋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床框上,撞得毫无防备的他眼冒金星,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宁悟捏住了下巴。
“你以为那几张破纸,那块破石头就能置我于死地?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让我们的计划失败?”尉迟秋的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宁悟腾出一只手,指甲用力地划在尉迟秋的脸庞上,从腮边一直划到眼角,然后继续加重力道,“尉迟秋,你听说过吗?老鹰想要捕猎兔子,一直在伺机而动,这时候兔子发现了老鹰的存在,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眼角的压力越来越大,尉迟秋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宁悟癫狂的动作让他产生了恐惧,好像下一刻宁悟便要活生生把他的眼睛抠出来。
手腕折了可以正骨,而眼睛却是不可能再生的,幸好宁悟并没有这么做,他突然松了手,用指腹慢慢摸索着尉迟秋的眼睑,冷笑道:“来,你就好好看着,看看你的苏承靖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宁悟丢下一脸骇然的尉迟秋,吩咐何妙手:“好好看着他,出一丁点儿岔子唯你是问!”转身扬长而去。
房中只剩下何妙手和尉迟秋两人,一阵缄默后,尉迟秋颓然倚靠在床沿上,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宁悟下手不轻,自己只怕是破了相了,他一边抚摸,一边发出轻轻的嘶声。
何妙手等了许久不见尉迟秋与他搭话,不由有些焦躁不安,他实在摸不清尉迟秋的脾性,一时城府深沉,一时又天真得令人发笑,一时凛然无惧一心求死,一时又好像无所谓一般。最后还是何妙手自己耐不住,笑着先开了口:“听闻尉迟公子也是学医之人,反正也是闲着,不如探讨探讨医道如何?”
尉迟秋连正眼都没有看何妙手:“我是毒医,阁下是纯医,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什么好探讨的?”
何妙手道:“哎,公子此言差矣,虽然不是同道,却是殊途同归。纯医之道,乃治病救人,而毒医之道,虽对人有所损伤,归根结底也是救人。”
尉迟秋霍然抬眸,瞥了何妙手一眼。他的眼中带着鄙夷,微微扬起唇角,笑容满是嘲讽:“哦,时至此刻,何先生竟然还记得什么是医道?”
“片刻不曾忘怀。”何妙手正色道,“尉迟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对于前事你耿耿于怀,但我对你说过,我虽对你有所隐瞒,但一个字都不曾骗过你。”
“医道是救人,而你……却在害人。”尉迟秋回想那时在医药署的事情,“你说耀世是下三滥的手段,可你却与宁悟同流合污,研究耀世祸害世人。”他逼视着何妙手,“我尉迟秋修习毒医之道,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学医是为解自己身上的毒,纯医无救,便剑走偏锋。而何先生你家世代为医,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我竟不知你恬不知耻如此,这一点上,尉迟秋甘拜下风,栽在你手中,也算心服口服!”
何妙手无言,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尉迟公子,救人还是害人,你以什么做为评判?”
“哈?”尉迟秋怒极反笑,“难不成何先生的意思,你没有害人,却是在救人?”他想了想,继续道,“哦,我倒忘了,你的确救了我一条命……在宁悟的指使下,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何先生的救命之恩?”
何妙手道:“医道救人,不过是数人性命,大道,却可以救千千万万的性命。”
“哦,耀世竟成大道?”尉迟秋越发惊笑,这等话语出口,他好奇还会有如何惊世之语。
何妙手重新转身,盯着尉迟秋审视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尉迟公子曾是兰绪王族后裔,血脉出自兰绪,为何不顾惜兰绪本国,却要站在那冕朝之人一边?”
“你!”
何妙手话已出口,便不再顾虑:“我何妙手虽然一介医者,手无缚鸡之力,也知道身为兰绪之人,万事以兰绪为重,耀世的确是阴毒卑鄙的东西,但若对兰绪有益,便是可用之物。”
尉迟秋嗤之以鼻:“对兰绪有益?你所谓的可用之物,下在我这个兰绪血脉的身上,让我家世代为此疯癫短寿。还有下在大冕皇子身上,为让他们兄弟阋墙,挑起内乱,这对兰绪有什么好处?兰绪身为大冕属国,犯上作乱,徒惹是非。”
“犯上作乱?”何妙手摇了摇头,“兰绪是你母国,你偏偏甘心矮冕朝一头,做他们的附庸?每年朝拜进贡,芝麻大小的官也敢来兰绪耀武扬威,处处被他们欺凌,这样的日子,凭什么要兰绪来过?耀世之毒,如若能让冕朝内乱,便是天佑我兰绪!”
“兰绪……”尉迟秋喃喃念着,他现在才知道,在兰绪人眼中,他尉迟家不过是站在冕人身边迫害同胞的叛徒,“这么说来,在我尉迟家身上下毒,也是为了兰绪喽?”
“一个不护佑自己国民的王族,并没有什么值得怜惜的。”
尉迟秋低下头,似乎被何妙手说动了,何妙手见状继续道:“兰绪人不想做温顺的奴隶,尉迟公子,想想冕朝属国的下场吧?当年宛语、悠佩和兰绪三国并存,结果宛语不肯低头而倾国,悠佩因为一人之死而招来血河之祸,还有苗疆几次易主动乱,这些前车之鉴,兰绪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何妙手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而尉迟秋心中已渐渐清明,他冷静地抬起来,开始辩驳:“宛语倾国,是因为他们依仗古军法扰乱政局,还与大冕内部勾结,妄图易主;悠佩血河之祸,也是悠佩王先作乱大冕内庭,而后又杀人灭口,引起倚天帝一怒亲征,至于苗疆,更是几次三番勾结外族……兰绪现在在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你也说了,前车之鉴,不怕兰绪和他们一个下场,引来大军压境,血流成河吗?宁悟何德何能,就觉得自己会成功,觉得兰绪能赢?”
何妙手道:“兰绪不是宛语和悠佩,而冕朝如今之主,也不是神武帝和倚天帝。”
“哈哈哈,”尉迟秋大笑不已,“且不说如今冕朝之主是何等人物,冕朝内部又有什么样的人,你们拿兰绪千万百姓来成全你们的私心,用百千人命来豪赌,居然还敢口口声声为了兰绪,还敢妄称天道,自诩正义?”
尉迟秋还是第一次如此激动,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并不在意什么家国大事,即使和苏承靖在一起之时,他也更多的考虑自己的私念,但是面对何妙手一番看似大义凛然的陈词,他只觉得荒唐可笑:“兰绪何以立国?前朝大晟末年,先祖为护此地黎民而割地自立,而后大晟亡大冕兴,先祖亦是为了此地百姓而甘愿归顺,昭圣帝感念于此,准兰绪存国,并对兰绪一直优待。宁悟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解救兰绪,还是他一己私心,想自立称帝?”
何妙手道:“同是前朝臣子起事,兰绪想与冕朝平起平坐,有何不可?”
尉迟秋道:“是宁悟想与冷氏平起平坐,为此陷兰绪于不义,弃黎民不顾!”
何妙手双眉紧锁,瞪着尉迟秋,而尉迟秋也一样慨然瞪视着他,理直气壮,让他不由之主气焰矮了几分。沉默片刻,何妙手长叹:“罢了罢了,尉迟公子,我们两个在这里争论什么,我年纪老迈,你被困于此,我们都无法对时局做什么,也就逞逞口舌之快而已。”
尉迟秋冷笑道:“那是,先生还能为那可用之物做些事,我么,自然只有嘴皮子能动动了。”
“关于耀世……”何妙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正欲对尉迟秋说,尉迟秋垂下眼睑,轻声道:“何先生,你我话不投机,不必再说下去。我乏了,能否请你出去,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还要好好看着,看着宁悟的下场呢。”然后他不再言语,冷眼相对。
安静下来的尉迟秋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柔软和宁静,他的确是不适合那些纷争的,何妙手心里想着,转身退了出去。
大门被关上的时候,尉迟秋瘫倒在地,用力抠着地毯,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三十一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冬天已经离去,春回大地。
尉迟秋仍是被软禁在兰绪王宫里,大抵是宁悟觉得他还算安分,命人撤去了锁着他的铁链,也准许他在屋外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宁悟每隔六七日会出现一次,带着何妙手来为尉迟秋把脉,同时也与他谈论一些大冕那边的事。尉迟秋很少回应,只是听宁悟一人唱独角戏。这人十分谨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尉迟秋知道,滴水不漏。
宁悟倒也不恼,他似乎对大冕的时局成竹在胸,只是向尉迟秋炫耀,反正尉迟秋逃不出他的掌心。除此以外,宁悟对尉迟秋并不差,一应起居供应,都是按着他自己的例子来的,年节时还特意送了宴席过来,指派给尉迟秋的使女,也是精挑细选的。
贴身伺候尉迟秋的使女名叫佩儿,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是伶俐聪明,干活又细致,宁悟派她来,既不怕她泄密,又不怕她被尉迟秋拉拢了过去。
尉迟秋倒是不在乎,他原本性子宁静,如今被困在此,既然逃脱不得,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也看看宁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尉迟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茶,眼睛望着院子里春光明媚,桃树上一个一个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时有些惘然。
“佩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佩儿歪着头想了想,答道:“年宴是大王子一个月前赏的,今日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尉迟秋低头轻喃着,自从武功被废之后,他的听觉差了许多,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时常身上乏力,偶尔还昏睡不醒。有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前尘往事离他远去。今日看见院中桃花,他竟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辰光。
“我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佩儿怯怯地地看着尉迟秋,小声说道:“奴婢拨来这里伺候开始,大概,两个月吧。”
尉迟秋扶额道:“对了,你是后来才来的,我离开桃花镇的时候,才刚刚入冬……那有多久了……我……”他越想越是头痛不已,忍不住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佩儿道:“公子,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她体贴得取了斗篷过来,替尉迟秋披上,劝道,“虽然开春了,天气还很冷,何大人说你身子不好,不如回屋躺着?”
“何大人?”尉迟秋霍然一念,似是想到了什么,“何妙手?”
佩儿点点头,扶着尉迟秋回屋中。
尉迟秋心中起疑,他到底也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然了解,他起先倒是也怀疑过宁悟派人在饮食里下了什么手脚,可是无论是给自己把脉,还是对食物试验,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送来的汤药也是正常的滋补良药,也没有什么相克的东西在里面,怎么他的身体像是老化了一般,只一味向着越来越差的方向发展。
以尉迟秋的性子,他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宁悟或是何妙手,惊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开始暗暗留心佩儿。佩儿年纪幼小,再怎样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佩儿如常伺候着尉迟秋,尉迟秋发现自己昏睡不醒的时间好似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候早上小憩片刻,再睁眼天都黑了。而且醒来之后,并没有因为感到解乏,反而浑身酸痛,像是劳累过度一般。他越发惊疑,有几回看见何妙手,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何妙手也是欲言又止,然终究摇了摇头,只说是奉命来探望。
还有一次,尉迟秋在午后惊醒,屋外倾盆大雨,他发现自己早上的衣衫已经被换过,头发上的水汽却还没有散尽。难不成自己睡着了跑去屋外?尉迟秋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甚至觉得自己睡着了以后就完全没有意识了,起身之后,他在床前捡到一张碎纸片,上头如同鬼画符一般不知写了什么。
询问佩儿,佩儿惊慌失措,只说是自己无聊时画着玩的,一时没有收拾干净。尉迟秋自然是不信,可又抓不着什么证据,也只好作罢。
直至一日晌午,尉迟秋去院中散步,佩儿也正在院中绣花样,她们女儿家闲暇时都爱这个,尉迟秋也不管,偶尔还饶有兴致地观摩观摩。佩儿一面比着丝线的颜色,一面轻轻地哼着歌,声音婉转若黄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