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作非为 完本——by悠雨

一个生下来就无法行走的孩子，他的世界只有窗外一片小小的天空。
因为总是凝望着这一片雪景，心中才终年飘着大雪。
莲舟握紧了柳慕朝的手，「小少爷，如果你想下山，我可以带你下去……南天山上冬天只有积雪的枯枝，但是城北不一样……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松树，刺猬和松鼠都躲在暖和的洞里啃松果……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但是隔着冰层却能够看到水下游动的小鱼……湖边盛开着金色的腊梅，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山上还有间小房子，那是樵夫的家，家里总是生着通红的炭火……樵夫人很好，他会收留迷路的小狐狸，给他火烤，给他饭吃……你想不想去看看？」
在城北寻找安国寺的几天，莲舟都在那名樵夫家过夜。如果不是那名好心的樵夫救了他，他恐怕早就冻死在山上了。他想把自己见过的所有景致，都让柳慕朝看；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见闻，都告诉给他听。
「小少爷，你想去吗？」莲舟期待地问。
「我……」不知何时声音已经变得哽咽，眼眶泛起一阵酸涩，柳慕朝咬紧下唇，在沉寂又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我……想去……」
非常想去。去看看南天山以外的地方。

☆、第 148 章
柳慕朝的腿并不是绝对不能行走，只不过太久没有使用，突然行走显得僵硬不堪。
柳慕朝亲笔给他大哥慕风留了张字条后，就和莲舟一起，偷偷溜出了柳家。柳家本就没什么人丁，避人耳目非常容易。柳慕朝在莲舟的搀扶下，很轻松就出了大门。
户外天气尚好，没有降雪，太阳温热的光线照在身上，带来淡淡的暖意。
柳慕朝好奇地环顾四周，就像一只好不容易飞出笼子的鸟雀。目所能及的一切，树也好、雪也好、鸟也好，都和以前在床上看见的不一样了。视野好开阔，茫茫的白雪一眼望不到尽头。
「什么时候能到城北？」柳慕朝迫不及待想看松树，看腊梅，看冰湖，看好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下山以后，一直向北，一直向北……大概傍晚就能到了吧？」
莲舟上次在雪地中迷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顺利下山。正是有了上次的迷路经历，他对南天山的地形比以前熟悉了好几倍，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所以才有胆子带柳慕朝下山。不然他们两个瘸子一起迷路的话，那可真叫惨绝人寰。
「松鼠有多大？」柳慕朝好奇地问，掩不住脸上的兴奋。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但这种可以用自己的腿脚行走的感觉，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
见柳慕朝开心，莲舟也高兴，张口就答道：「没多大，比狐狸小多了。」
话已出口立刻后悔，真不该在柳慕朝面前提『狐狸』这两个字。
担心地瞥了慕朝一眼，本以为他会不高兴，谁知是莲舟自己多心了。对方不但没有半点不高兴的迹象，反而非常兴奋地问个不停：「对了，还有刺猬，刺猬什么样？山上有蛇吗？咬人吗？」
「刺猬蜷缩起来就是一个刺球，喜静怕光，总是晚上跑出来溜达，一不小心就踩上了。山上的蛇虽然多，不过不用怕，他们现在都冬眠去了，才没工夫咬人呢。」莲舟一样一样讲给他听，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越来越长，他们离柳宅越来越远，但却离话中出现的一切越来越近。
柳慕朝双目放光，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精神极了。
见柳慕朝开始，莲舟也打从心底高兴。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看见柳慕朝笑，第一次和柳家的人这么亲近地谈话，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虽然一直搀扶着柳慕朝，虽然已经走出这么远，虽然已经感觉到对方已经渐渐接纳自己，但依旧觉得不太真实。
因为这一切在昨天，还是莲舟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小少爷，你冷吗？」莲舟担心冻着柳慕朝，把厚厚的披风搭在头上，裹住自己和柳慕朝的身体。他们在茫茫雪地中缓缓移动着，冷风呼啸而过，脸被吹得失去知觉。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他们的身影渺小得就像不起眼的落叶，随时都有被风卷走的危险。
「不冷，」柳慕朝向莲舟摇摇头，尽量挤出一个笑脸，「很快就到了吧？」
「嗯，很快就到了。」莲舟为了给柳慕朝打气，只得如此说。
「就连大哥……也从来没有带我下过山。」柳慕朝的眼神变得阴郁而又伤心。
「那是因为慕风担心你的身体。」莲舟坚定不移地站在慕风那边。
「可是我很想下山，哪怕付出生命，但我真的……很想下山，一次也好，想下山……」不停重复着类似的话，柳慕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听不见。
莲舟还以为他是情之所至感怀得说不出话，安慰道：「什么付出生命？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如果你想下山，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小少爷？」突然感觉到胳臂一沉，柳慕朝的身体突然变重了，「小少爷，你怎么了？」
莲舟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挽着柳慕朝的臂弯，但对方的身体却歪歪斜斜地向雪地倒去。
「小少爷！」
莲舟拉不住他，两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之中。
这时莲舟才慌了神，见柳慕朝双目紧闭，急忙拍打他的脸颊，不停呼喊着：「小少爷，你醒醒……小少爷，我们不是要去城北吗？你醒醒呀……」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寒风低沉的呼啸。
柳慕朝的双颊渐渐冰冷，刚才还红润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就连嘴唇也慢慢染上青紫色。
「小少爷……」
莲舟已经被吓傻了，他不明白一个前一刻还精神十足的人，为什么眨眼间就变得好像只剩下半条命。
「我们还要去看腊梅呀……」
莲舟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柳慕朝的脸上。但对方禁闭的双目和一动不动的身体，让莲舟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吞噬。
风越来越大，雪花飘然落下。
一切都是那样安宁。
柳慕朝的睡脸看上去那样沉静，但又那样恐怖。
莲舟紧紧抱着他，不知所措。他想把柳慕朝带回柳宅，但他抱不动他；想自己先回柳家报信，但又不放心把柳慕朝一个人留在雪地。
怎么办？无助感铺天盖地……
除了紧紧抱住柳慕朝越发冰凉的身体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第 149 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抬头只看见愈发阴沉的天空，皑皑白雪漫无边际，刺骨的雪风在耳边呼啸着。
昏迷在这样暴风雪中，最后结局只有死亡。
莲舟抱紧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柳慕朝，在雪地中大声求救。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寒风永无止境的呼号。
「小少爷，你不能死……」莲舟抱紧柳慕朝的身体，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你再等一下，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雪风把莲舟刮得几乎说不出话，不停向四周张望，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刚才还明朗的阳光已经完全被大雪取代，只剩下犹如刀刃般寒利的风。
没人会选择这样的天气出门吧？自己真是一个笨蛋……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就算自己再后悔，也没有办法让柳慕朝重新睁开眼睛。
等待有人救援的时间变得漫长，漫长得已经长得感觉不到流逝。
大风在耳边呼啸，把莲舟的头也吹昏。明知道自己不能闭眼，却硬撑不起眼皮。
好累……好冷……好困……好想睡……
只睡一小会儿……
莲舟慢慢闭上了眼睛，绵软地倒在柳慕朝身上。
风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把他们两人的身体用雪花覆盖。
◆◇◆◇◆◇◆◇◆◇
莲舟……
莲舟……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声，好远呀，听不清……
莲舟试图睁眼，但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耳边的呼声变得更加焦急，伴随着肩膀被轻轻摇动的感觉。
梦境被驱散，莲舟渐渐苏醒。
但眼睛依旧睁不开，只能闭眼回忆着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
好像……自己想带柳慕朝下山，但慕朝却昏倒在雪地中，自己毫无办法，只能紧紧抱着慕朝的身体，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但后来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自己也支持不住，睡着了……
——对了，慕朝在什么地方？
突然想起柳慕朝，莲舟蓦然坐起，眼神清醒，睡意全无。
自己不能睡着，自己还要保护慕朝！
……但是慕朝在哪里？
莲舟看不见柳慕朝，只能看见床边担心皱眉的琴香。
琴香见莲舟终于醒了，高兴地有些说不出话。
「这里是……柳家？」莲舟环顾四周，总算弄清自己身在何方。
琴香点头道：「慕风发现慕朝留下的字条，下山找你们，却发现你们两个都昏倒在雪地中。」
「小少爷呢？他怎么样了？」莲舟一把抓住琴香的肩膀。
琴香低低叹了声气，没有回答。
「他到底怎么样了？」见琴香这种反应，莲舟更加着急，抓住琴香肩膀的手不由用力，令琴香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莲舟，小少爷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莲舟，刚说出几个字，琴香又变得沉默。
「我自己去找！」莲舟一把推开琴香，跳下床去。
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柳慕朝的情况。如果慕朝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自己怎么对得起慕风？……以前雪伊的死已经让慕风恨死自己，如果现在就连慕风唯一的弟弟也被自己害死……自己犯下的罪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偿还得清？……
越想越恐怖，无助又后悔的眼泪簌簌落下。
「莲舟！」琴香在他身后大喊，试图阻止。
但莲舟却挣开琴香的拉扯，向门外冲去。
「放开我。」莲舟推开琴香，脸上全是污七八糟的眼泪，声音也嘶哑了，他比任何人都害怕。
「莲舟，你冷静点……你听我说……」琴香死死拽住莲舟的衣服，哽咽着道，「小少爷他只是昏迷了，还没有醒来……」

☆、第 150 章
「昏迷了，还没醒来？」莲舟的一切动作停止，僵硬在门边。
「是。」琴香点头道，「慕风在房间陪着他，你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慕风在房间陪着他，自己不要去？
莲舟好像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慢慢转回头，呛着眼泪问道：「琴香姐，慕风他是不是……很恨我？」
琴香没有回答，只是匆匆低头，避开了莲舟泪水闪烁的目光。
「琴香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很恨我？」莲舟不死心地抓住琴香的袖子追问。
「莲舟你刚醒，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吃……」
琴香对这个问题的逃避令莲舟更加不安，同时心中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身体好像突然间被抽空了，再没有站立的力气，顺着墙壁滑下，软软倒在地上。
琴香把莲舟扶上了床，刚一转头，却看见慕风站在门口！
「慕风？」琴香仿佛被当头一击般怔在原地。
「慕风……」莲舟也发现慕风的到来，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好不容易喊出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来解释……或许，自己再怎么解释都已经没有用了……
只见慕风缓缓抬起了右手，指着门外飘舞不停的大雪，说出两个字：「你滚……」
清晰无比。
就连莲舟想怀疑自己听错了都没有办法。
「你滚……滚出柳家……」
又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似乎理智还在竭力压制着声音和怒火，但从抬手指门的手指传来的微微颤抖，却彰显出他的无比愤怒。
莲舟呆呆望着他，神志变得有些混乱。
慕风再也控制不住，对莲舟大吼道：「你立刻给我滚，滚出柳家！——滚出去！」
「慕风！」
见慕风向莲舟走来，琴香急忙起身去拦，但却被一掌推到墙边。
莲舟被从床上扯下，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似乎也知道这次自己错得不轻，不敢挣扎，两下就被强硬地拖出了房间。
屋外寒风凛烈，吹在身上就像刀子在割。
莲舟肩膀挨了慕风一掌，跌下台阶，侧身倒入雪中。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地面和皮肤接触的积雪很快融化成水。莲舟不知是力气不足还是腿伤未愈，倒入雪地就再也爬不起来。飘然而降的雪花落在他的头顶、肩膀，很快就在身上盖了薄薄一层。
琴香急忙冲过去，把一件带着茸毛的披风搭在莲舟身上，紧紧裹住莲舟的身体，但莲舟依旧哆嗦不停，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抖，「慕风……」
抬头望着站在廊边的屋檐下慕风，莲舟甚至忘了拂去身上的落雪。
专注而又伤感的眼神中，似乎藏了很多无法开口的话。是想为自己辩解还是解释事情的始末，无从猜起。只是那眼神太过悲凄，以至于慕风不敢和他对视，转过背去，咬牙重复着那句简单而又明确的要求：「滚……滚出柳家，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然而莲舟不肯走，乞求道：「你让我见一见小少爷，他身体怎么样了？」
「莲舟，不要说了。」琴香心疼地抱住莲舟，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
「慕风！」莲舟避开琴香的手，不顾阻拦执意追问，「慕朝究竟怎么样了？」
「不用你多管闲事。」一声冷喝打断莲舟的问话，慕风斥责道，「如果你没有带他下山，他根本就不会昏迷不醒！」
「我不是故意的……」莲舟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嘶哑的声音在雪中显得那样微弱无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带他去城北看腊梅……」
「哼。」一声冷冷的嗤笑令莲舟心中绞痛起来。
「慕风，不要赶我走……」莲舟紧紧捏住披风，身体在寒风中瑟缩不已，头发被狂风刮扯得四处飞扬，但目光却一直凝集在慕风脸上毫不涣散，哀泣的声音从哽咽的喉咙中发出，「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赶我走，我知道错了，但我不要离开这里……你留我下来，我会慢慢补偿……我会好好照顾小少爷，让他病情好转，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有机会了。」慕风依然不看莲舟。
「慕风……是你把我救回柳家的对不对？既然你把我救回来了，又为什么要赶我走？……如果你想让我死，为什么救我？既然你救了我，就不要赶我走了……好不好？」
「哼，你以为我想救你？」慕风的冷言击碎莲舟心中那微小的希望，「只因为你紧紧抱着慕朝，我怎么分也分不开，才不得不把你也一起救回来……不然，我根本不在乎你是生是死。」
「不……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莲舟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入膝盖，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愿相信这一切冰冷的言语，把自己保护在十年前的回忆之中。
十年前，也是慕风把他从雪地中救起，把他带到仓库，用枯草给他搭了一个窝，用纱布包扎了他的伤口，还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热腾腾的汤……
为什么那样的情景只能成为回忆？
为什么那样的慕风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自己只有在回忆中才能得到安慰？

☆、第 151 章
「慕风，我不要走……不要赶我走……」莲舟卑微地哀求着，根本不敢看慕风的脸。
哪怕只是得到一丝怜悯和同情，他也不想离开柳家，不想离开慕风……更不想离开因为他的错误而至今昏迷不醒的柳慕朝。如果自己不能看到柳慕朝醒来，必将永世不得安宁。
「我当初放任你留在这里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慕风冷酷无情的声音一点也不亚于雪风在莲舟耳边的呼啸。
「从雪伊死的那天起我就应该知道……你根本就不该留在这里！我根本就不该同情你，甚至当那些村民用石头砸你的时候，我根本就不该救你，后来更不该收留你……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在数九寒天把慕朝带下山去？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体根本不能承受一点风雪……你知不知道他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赶到，他早就被冻死了！……你已经害得我们柳家没人再敢靠近，你还想把慕朝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