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奸完本——by月神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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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又是五个月,一转眼便是流火金秋,霜寒西岭。
幕帐被一下子掀开,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人披着件厚实的披风,头上戴着只宽松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另一人走在他旁边,伸手不时替他轻拽两下帽子,“好端端的怎么得了风寒?没事吧?”
“秋冬换季感染风寒挺正常,过两日自然就好了。”余子式低低咳嗽了一声,清了下嗓子,“说来好像有些日子没见过张良他们了。”
“屯粮草去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看样子该有动作了。蒙毅看了眼阳光下余子式没什么血色的脸,院子里仅有他们两人,余子式难得能慵懒地靠着廊柱晒会儿太阳,兜帽下是漂亮的下巴与莹白的脖颈,肤色有些苍白,浑身萦着若有如无的病气。
蒙毅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走,出去走走。”他伸手就拽过余子式往外走,“去城中找个大夫抓两副药。”
“不用,实在不行唤随军的大夫过来就成。”余子式反驳归反驳,蒙毅却仍是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走。他有些无奈地伸手压了压兜帽,转眼就被蒙毅拽到了城中大街上。
战乱年代,药材稀缺,寻常换季的风寒而已,余子式本来不打算吃什么药更别说看大夫了,无奈拗不过蒙毅,硬是被他压着肩按在了医馆中,他望着蒙毅叹了口气,朝那老大夫递出了手。
刘邦治下的州城,百姓的日子往往安逸如旧,基本没什么军匪扫荡农户的事儿,城中百姓日子照旧。老大夫切了脉,嘱咐了两句,拿不出药只列了张药单子。蒙毅扫了两眼收了那单子,扯着余子式往外走。
余子式站在大街上,忍不住又往下扯了扯兜帽,蒙毅四下看了眼,索性拽着他往一旁树下走,“你站这儿等我一会儿,避着点风,我去问问城中谁家还有草药。”
余子式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蒙毅就捏着那张方子转身走了,余子式自己一个人在树下站了会儿,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站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像是下意识一样猛地回头看去,长街上稀稀拉拉并无多少人,他扫了一眼,瞧不出什么异样。皱了下眉,他回身继续倚着树抬手遮着眼晒日光。
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蒙毅才走了回来,手上拎着一只小竹筐,余子式看了他那身沾了泥灰的长衫一眼,略显诧异道:“你干什么去了?”
“城中药材不够,索性自己带着那老大夫的学徒去城外采了两捧。”蒙毅掀开了竹筐的盖子,将竹筐递了过去。
余子式刚想说你还真不怕折腾,低头看了一眼却猛地顿住了视线,竹筐里堆着一蓬蓬的新鲜草药,最上头铺了层软红叶,红叶上窝着一只灰扑扑的野兔。瞧见竹筐被掀开,那傻兔子后知后觉地仰头去够那光,一双眼水灵灵的,直直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
余子式怔住了,而后抬头看向蒙毅,那一瞬间怎么说呢?
煎炒炖煮炸,清苦了小半年没沾肉味的余子式在脑海中刷过了几十种野兔的烧法。
“它自己趁着我不注意钻竹篓里了,我想到这些天谁都没怎么沾荤腥,随手就兜过来了。”
余子式望着这位前大秦卿相如今的大汉谋士,从筐里捞起那兔子掂量了一下,轻笑道:“行,炖汤吧,还能分一分,账下那几个孩子还是上回鸿门宴才吃到一口樊哙顺回来的肉,早馋得不像样子了。”
蒙毅点了下头,轻笑道:“那回去吧。”
“嗯。”余子式与蒙毅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街巷尽头依旧只有稀疏的两三人,秋风卷过长街。
“怎么了?”蒙毅回头望向他,眼见着那阵风从巷子里吹过来,抬手将余子式兜帽掩好了。
“没事。”余子式摇了下头,半晌低声道:“刚有些恍惚,应该是站久了的缘故。”
蒙毅见余子式的脸上血色浅,两颊处尤其苍白,他皱了下眉,抬手就贴上了余子式的额头,“真有些发热,早点回去吧。”他拢了下余子式的披风,伸手接过那竹筐。
“嗯,走吧。”余子式忽然就有些心不在焉,蒙毅说了些什么,他一路上竟是听不大分明。
月明星稀,院子里摆着只锅,炉火小小的一簇分外惹人怜爱。一群小孩围着那锅坐了一圈,其中最大的刘肥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刘如意仅三四岁,中央坐着刘盈与刘乐两姐弟,几个孩子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锅兔子肉。余子式与蒙毅坐在他们旁边,瞧着他们这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笑完心里又浮上些怜惜。这群孩子说是未来的天潢贵胄,可其实过得都不容易。
刘肥不是吕雉所生,人如其名肉墩墩的一团,瞧着傻乎乎的脾气却真出了名的好。刘乐是刘邦长女,小小年纪就在乡下干活操持家务,白天跟着母亲下地种田,晚上回家照顾各位弟妹,长这么大了,漂亮点的衣衫首饰压根没见过,前两日王贲那浪荡子送了这位未来的小公主一枚简单钗子,刘乐捂着那在她看来稀奇至极钗子脸都涨红了。刘盈原是一群孩子里最能折腾的一个,一次逃亡路上被刘邦一脚踹下了马车,而后性子就敛了。刘如意则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
刘邦面子上还是走的清贫路线,这一群孩子上回吃到肉,那还是樊哙去参加鸿门宴时偷偷顺回来的。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难怪馋成这样。
余子式一掀开锅,一群熊孩子就上来哄抢,砸吧着嘴连烫都顾不上了,最后一锅兔子肉他们愣是一口汤都没剩下,一群人抢着那空锅要舔锅底的肉沫,刘盈见势不好直接抱了那空锅就跑,一群人在后面骂着追他,刘如意年纪小,追不上他的哥哥姐姐,嘴里一声声喊着,脚下一绊就要摔倒在地上。
余子式伸手就将刘如意抱住了,揽着放在了膝盖上。
“肉!肉肉!”刘如意瞪大了眼满眼含泪地望着余子式,那可怜的小模样看得余子式忍不住笑了下。
“没事啊,别哭。”余子式安慰了两句,望着刘如意胸前的如意锁,一下子记忆像是开闸了似的。
刘如意的确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这年纪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真是不多见,余子式搂着这位哭声嘤嘤的小殿下眼神很温柔,他陷入了某段很久远的回忆,想着想着忽然低咳了一声。
蒙毅听见他咳嗽,忙伸手从他怀中将刘如意抱过来,“不舒服?我去给你煎碗药?”
“不用,有些累了。”余子式望着院子里还在窜的几个孩子,“睡一晚上应该就好了,你先带着他们回去吧,待太晚了他们母亲怕是要挂念。”
蒙毅见余子式的脸色尚好,点了下头,“行,那我先带他们回去。”
“嗯。”余子式望着蒙毅与一众小孩出了院门,自己一个人在阶下坐了会儿,原本就微弱的火苗终于噗嗤一声熄灭了,余子式也懒得收拾,起身直接往屋中走。他的确有些病了,一阵阵犯困,沾着枕头就想闭上眼。
门窗上原本透着月光,阴沉沉一片,忽然映上了一道火光,院中原本熄灭的柴火跳出一缕火星。穿着件黑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床榻前,望着床上沉沉睡去的男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从玄黑长袖中伸出手,轻轻抚上男人的脸。烛光明灭,他的脸晦暗不明。
第163章
余子式这些日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每天一睁开眼,总觉得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和昨日不一样了。后来想了想,兴许是这两日风寒脑子昏昏沉沉的缘故,这天晚上,刘盈偷偷摸摸带着刘如意出来,一大一小倆孩子在城中大街小巷瞎晃悠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恰好给走在街上的余子式与蒙毅撞个正着。四人在街上对视了三四秒,刘盈一把抄起刘如意就跑,边跑还边遮脸,未来的大汉皇帝就这么一溜烟窜没了。余子式和蒙毅望着那俩熊孩子飞奔的背影,均是一顿。
“我去看看。”
余子式点了下头,“城中这两日盗贼多,你亲自送两人回去,别教他们的母亲知道了。”
“嗯。”蒙毅点了下头,往俩孩子逃跑的地方走去。
等蒙毅的身影看不见了,余子式这才转身往回走,想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儿。夜里静悄悄的,余子式像往常一样在桌案前静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走了会儿神。良久,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白玉缓缓摩挲着。
这是他从秦始皇陵出来前从胡亥胸前扯下来的,望夷宫失火,“秦二世”的尸体烧成了一具枯骨,尸骨上静静躺着这枚价值连城的白玉。而后子婴将秦二世以庶人身份葬在了咸阳外一处荒丘,余子式假死离开咸阳,他便再没见过这枚玉。直到项羽火烧咸阳宫,余子式才偶然从逃亡到东边的旧秦朝宫人手中以一袋子黄粱重新换得了这枚玉,他在上头亲手刻了两个字,后来这玉就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收了玉,简单洗漱过后熄灯睡觉。睡梦里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余子式睡得不是很安稳,后来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闷热。
翻来覆去大半天,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贴上了睡梦中余子式的额头,试了下凉温后,团着袖子给他擦了冷汗。有些低烧的迹象。这个月一场简单的风寒反反复复,这人的身体看起来比从前要弱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从前能熬夜不眠不休地处理小半个月文书,而今坐在日头下看一小会书就忍不住开始皱眉,夜里也鲜少见他点灯写字了,大概眼睛也不如从前了。
余子式觉得热,下意识扯开了被子,那只手顿了一下,而后小心地将被子给他盖了回去。
睡得正沉,余子式忽然一激灵睁开了眼,刷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谁?”
他喘着气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清晰的敲门声,一声后接着又是一声。余子式一怔,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谁啊?”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余子式先是莫名复杂一阵情绪,而后却猛地清醒过来。蒙毅不是追刘盈与刘如意去了?这大晚上的该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余子式刷一下扯过外衫随意地披在身上,起身就往门外走。
拉开门,余子式一眼就看见了蒙毅的手臂,一道极深的刀痕从胳膊一直蜿蜒到手腕,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蒙毅皱着眉拿着袖子压了下伤口,面色有些局促。
“一下子没找着大夫,你这儿上回的伤药还有剩下的吗?”
余子式掰着门倒吸了口凉气,“进来!”
翻箱倒柜找了会儿,余子式快速地拿出伤药烧酒与干净的绢布,伸手扯过蒙毅的右手,抬头望了他一眼,“忍着点。”说着话,余子式猛一下子撕开了蒙毅的袖子,拿过烧酒反手倒了上去,蒙毅的手忽然抖了下却没有移动。
余子式一皱眉,“忍着。”他从小罐中拿过伤药倒在伤口上,见伤口不算太深不需要缝合,他从一旁扯过绢布小心地将手臂缠上了。“出什么事儿了?你不是跟着那两孩子吗?”
“遇上几个流民,我瞧他们衣着装扮都是寻常逃难百姓模样,一时没留意。后来才发觉他们是打算劫人,交手之后他们便退了,两个孩子已经回去了,如今想想,这些日子城中的盗贼应该是楚人吧。”蒙毅望着正在给他绑着纱布的余子式,“楚汉鸿沟之约还记得吗?”
余子式闻声抬头看了眼蒙毅,半晌才冷笑一声道:“那看来西楚真算是走到穷途末路了。”
先前项羽与刘邦在荥阳一代大兴兵戈,后世史书记载,大战七十,小战四十。项羽处于下风不想久战,阵前一把扯出了先前捉下的刘邦父亲,扬言汉王不降就煮了刘老汉,谁料项羽军阵前一副地痞样,说什么他与项羽是结拜兄弟,他爹就是项羽他爹,如果项羽非得煮了他自己的爹,那他也没啥好说的,如果项羽非得要说些什么,那就希望项羽也能分他一杯肉羹让他有幸尝尝鲜。
项羽大怒,却最终没杀了刘老汉,刘邦也没投降,两人各让一步,项羽放了他们两人的爹,两人以鸿沟为楚汉之界,定下互不侵犯的盟约。数月之后,汉王刘邦扯着大旗领着大军没事人一样转头就打回去了。
鸿沟之约?开玩笑,也不看看大汉军营从上至下全是些什么货色,之所以停兵,那也就是王贲彭越与刘邦等人手上的兵马打了上百场战后疲了,几个人刚好趁机回老家割点粮草屯点马料,要是能直接拿下,就王贲那性子,兵临城下三军待发,就算西楚煮他亲爹他都不带眨眼的,更何况项羽煮得还不是他亲爹。
如今这些楚人潜入汉地,怕又是起了再订一局“鸿沟之约”的心思,就余子式收到的消息,西楚这些天的形势可不算明朗。
“我觉得也该是如此。”蒙毅赞同了余子式说西楚“穷途末路”的说法,“王贲前两日给汉王上书,他也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如今就看剩下几路诸侯王了。”
余子式将蒙毅的伤口处理好,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下,“的确差不多了。”
蒙毅见余子式笑起来那样子,心中忽然一暖,下意识也轻轻笑了下,“说句真的,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楚汉之争,项羽强弩之末,整个西楚阵营怕是无人有力继之,我倒是比较担心汉王账下那几位诸侯王。”蒙毅伸出没受伤的左手从一旁捞过笔墨,随意地写了几个名字。
余子式没见过蒙毅用左手写字,不曾想蒙毅左手的字竟是意外的漂亮清爽,当下眼中流露些欣赏。蒙毅停笔之后,余子式望着那竹简上的几个名字,垂眸笑了下。蒙毅眼光的确是锐,这几个人,可全是大汉朝造反的几位功勋之臣,清一色的开国王侯。
两人简单聊了会儿,余子式倒是挺认真,除却王贲那人,其余所有诸侯王的性子全给蒙毅拆了一遍。蒙毅听着余子式温和的声音,听到最后竟是有些失神。
余子式对蒙毅走神的样子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下,“你怎么了?”
蒙毅瞬间回神,脱口而出一句,“我觉得汉王为人不错。”
“刘季……他的确是算是不错的人,是个能容的君王。”余子式被蒙毅的一句话说的有些思绪游离,说句实话,刘邦虽然痞气十足,平日里还有些土,但扒开那身暴发户一般的张狂外在,这人的确称得上是忠厚老实。楚怀王说沛公是个忠厚长者,这位傀儡皇帝的话其实是有些见解的。
后世说刘邦是个滥杀忠良的无赖帝王,余子式觉得有失偏颇了。至少努力装孙子的几位功勋,基本都没在汉高祖时代遇上什么危险。
蒙毅扫了眼那名单,视线忽然落在一个名字上,他开口道:“你觉得英布这人如何?”
余子式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蒙毅的意思,点头忍不住笑了下,“这么多位诸侯王里头,我单服他一个,生来有反骨,其实这人我很欣赏。”比起那些想反却又磨磨蹭蹭找些大义借口的诸位王侯,英布的确是大汉功勋集团的一股清流,人明明白白就说了“欲为帝尔”,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准备造反当皇帝,这气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余子式想这大约与英布手掌数十万重兵也有些关系。
余子式抬头望了眼陷入沉思的蒙毅,这些其实全是以后的事儿了,与他无关,却与面前的这人有关。今后,这大汉功勋集团,还有之后的吕氏之乱,这些担子都要压在这年轻的大汉卿相肩上了。他其实很清楚蒙毅根本不需要自己说些什么,这位年轻的大汉谋臣权谋心术绝对不输于自己,与其说余子式愿意说这些话,倒不如说蒙毅愿意听他说这些话,听一个来自前朝过气丞相对这天下最后几句交代。
今后的事,最好不过顺其自然。
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会儿,无非是聊这几位诸侯王今后如何。三更时分,余子式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望着蒙毅远去的背影,他有些莫名的怅然。属于嬴政、他还有李斯王绾的时代真的过去了,那时代似乎只有一瞬,刚开了个头而后就消逝在历史洪流中,屈指一十四年,不过少年的年纪。这天下,终究是蒙毅这些人的天下。
在院子外的阶下立了一会儿,感慨完毕余子式往回走,进屋后余光扫见那桌案上蒙毅留下的书简,他原本只是随意地收拾一下,却猛地愣住了。他重新拿起那字看了会儿,先前他沉浸自己的情绪中没怎么察觉,此刻却忽然觉得这字体莫名的熟悉。
余子式犹豫着接着蒙毅用过的笔墨,模仿着他的字迹缓缓写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