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奸完本——by月神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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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彬看着自己热衷管闲事一百年的同僚,颇为无语,半晌他开口道:“提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据我所知吧,李斯与姚贾,政见倒是意外的相合,但是两人私交不深,勉强算是一党吧。当年姚贾携千金出使四国,李斯是朝中少数倾全力支持他的人。毕竟姚贾声名当年的确称得上狼藉二字,韩非那句‘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虽难听倒也是句实话。”
政见相合?余子式边琢磨边慢慢道:“李斯是法家,重利轻义,他相信利是维系君臣父子国家关系的唯一,所以他会支持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李斯当初给秦王献策,其中一条就是派人携重金去六国收买重臣,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暗杀。”
“重金贿赂,离间人心,钱财可是乱世攻伐一大利器啊。”郑彬叹道,“赵国郭开,齐相后胜,韩国内史腾,人心之险胜过百万之师啊,六国大抵是要亡在这些人手上。”感慨完毕,郑彬半晌又添了句,“不得不说,论权谋心术,李斯确是国士无双。”郑彬虽说与李斯不是一派,但是同为朝臣,他有时候也是真的佩服这位同僚。
听完郑彬的话,余子式再次陷入了沉思。
郑彬心里惦记着自家媳妇儿,一抬眼发现都已经是这时辰了。他一惊,匆匆忙忙就往外走,临走前还拽着余子式的领子喊了两声,“赵高你别掺和啊!”
余子式随意地应了两声,真听没听进去,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郑彬走后,余子式缓缓往屋子里走,刚跨过门槛,一抬眼瞧见胡亥正趴在矮桌上温书。脑袋乖巧地搭着手臂,竟是睡着了,那模样让余子式看得心中一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忽然都远去了一瞬。
他走过去,把胡亥小心翼翼地抱到榻上,给他盖了件薄被子。淡色天光从窗户里投进来,余子式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头浮现些许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脸,把他的长发往后拨了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余子式脑子里过电似的划过四个字。
父爱如山。
他的手下意识一哆嗦。
第32章 家国
当韩非找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是有些略微诧异的。
夜色中,高冠广袖的男人立在阶下,月色如水,公子无双。他身后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女子,素净的脸,芙蓉如面柳如眉。两人之间隔了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昏暗的长街上,两人连影子都是恰到好处的不曾粘连。
“赵大人,我想了想,觉得这大秦可信之人,也只剩下你一人了。”韩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平静靠在门上的余子式。
余子式扫了眼韩非身后的女子,出乎他意外,他见过那女子,在掖庭给他递水的女婢,月光朦胧下那张脸越发清丽,看得余子式都有些晃神。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韩非,“我记得,我同韩大人,并不是很熟络吧?”
“说来也是一大憾事。”
“韩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微末小吏高攀不起呐。”余子式手肘撑着大门,望了眼天色,“这明日一大早便是早朝,大人倒是好兴致还来夜访我赵高。”
“有一事相求。”韩非迎着余子式的略显轻浮的视线,从容道。
你倒是不客气?余子式瞅着韩非那脸,这说的还挺理所应当?他心里也差不多是明白了,韩非是打算要去做大事儿了,临走前求自己收留这孤苦无依的女子。他倒是放心把这么一个美人送自己手上,瞧女子那样貌,余子式都有些不放心自己。
“这怕是不成。”既然韩非都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个什么身份,这烫手山芋他不想接,多漂亮的山芋也不想接。
“大人说笑了。”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这像是说笑的样子?看着这位病弱的韩公子脸上有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气,余子式很是诚恳地给他指了条明路,“韩非,带她走吧,这人我没法留,我也怕死。趁着你还有口气,出了这咸阳,这天下便没了韩非也没了大韩公主,好好过日子去吧。”
韩非轻笑出声,他低低叹道,“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啊。”风轻轻卷起韩非的衣裳,他笔直地立着,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挺有意思的人。余子式心里暗暗想,可惜活不长了。他斜斜瞥了眼那女子,对着韩非道:“这样好了,你若是能给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留下她。”
长夜的风声萧瑟而寂寥,那位来自异国的贵族公子温和地笑着,他说:“沿途听了句话,说吕氏门人是大秦最后的文士风骨,吕不韦是天下读书人最后的知己。吕相死后,这天下的书生士子,尽是帝王家的戏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吕相,赵大人,你说是他们是哭那半抔黄土,还是是哭天下读书人塌掉的脊梁?”
“你什么意思?”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眼中似有霜雪起。
“吕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万人之天下也。这话说的是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猖狂的读书人,文臣乱世不是句空话啊。李斯想让天下一决于法,法却是决于帝王,这天下从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们,真的同意吗?”男人定定望着余子式,这位后世以法家学说名垂青史的男人一字一句问余子式。
你们,真的同意吗?
许久,长夜里响起清脆的两声拍掌声,余子式抚掌而笑,“真是无言以对啊。”
果然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斯学说最致命的点。李斯的法,压文臣压士子压武将压黎民,却唯独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余子式同意,坛子里的吕不韦也不同意啊。于是他问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次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韩非轻轻又念了一遍,“来,吾导夫先路。”
看着夜色中那双明亮的眼,余子式有些心悦诚服的意思,他伸手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韩非终于回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缓缓拾阶而上。她没有看一眼韩非,韩非也未曾抬头。终于,女子站在了长阶之上,在迈过大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她回头。
韩非扶膝而跪,“微臣韩非,拜别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淡淡道。
韩非起身,两人隔了十几阶台阶,两相无言,等他似乎是鼓起多大勇气般终于抬头。那女子却已经回头走了,他站在原地端袖而立,注视着那道青色背影渐行渐远。
那年春。
“我听说宫人说,你有话同我说?”
“殿下,殿下……”
“……你莫不是真有卷舌之症吧?”
“殿下,听说,你又被拒婚了。”
“……”
“若是殿下不嫌弃,韩非愿,愿娶殿下为妻。”
“嫌弃。”
“殿下,臣,臣……”
“……但其实吧,你可以强迫我的。”
那些旧时的记忆一幕幕远去,一幕幕消散。那年的桃花,那年的春风,还有那年的你我。韩非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那道青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史书上的乱世总是有昏君佳人,一遍遍传唱不息,韩非想起那年镐京城头上的周幽王,想起那场戏了诸侯的烽火。幸而他不是帝王,否则他定将在战场栽上八百里桃花,将将士手中的兵戈换成桃枝新芽。那该是多可笑的帝王,该是多可笑的家国?
余子式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次怕不是离别,是诀别了。而这对自始至终都恪守着君臣之礼的人啊,甚至都未曾好好道一句珍重。
大抵乱世如此,人情难堪啊。
第33章 姚贾
早朝,站在阶下片刻,余子式还是慢慢抬腿走上了大殿。
韩非一袭青衫顷刻而至。余子式抬眸看了眼,姚贾正老神在在地在位置上坐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嬴政坐在大殿之上,十二道冠旒下他的脸绰约不明。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众人纷纷自觉噤声。
还是嬴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姚贾。”
“臣在。”黑衣高冠的男人离席,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昨日的事,你可曾听说?”嬴政的语气很是平淡,像是问今日天色如何一样。
“有所耳闻。”声名冠世的男人低着头,恭敬里带着似有似无的无奈。
“解释一下。”嬴政也不拐弯抹角,“你当真拿着寡人许你的钱财去结交诸侯?嗯?”
姚贾似乎面有难色,半晌才闷闷说了句,“确有此事。”
朝堂一片轻微的哗然,嬴政微微眯了下眼,“你不要命了?”
“不拿着钱财结交诸侯,诸侯如何信我?信我姚贾一介‘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姚贾抬头,迎着嬴政的视线丝毫不畏惧,他朗声道:“我若是当真存了私心,何必又别了诸侯回陛下身边?千金傍身,诸侯座上宾,我姚贾凭着这些何求此生不富贵?为何要冒着灭族的风险回大秦?”
义正言辞,字字铿锵,似有珠玉坠地声。
不愧是姚贾。
嬴政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颇有深意地低声道:“此事先按下不提,你当真是‘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
“乱世多艰,盗匪亦有无奈为之者。不错,我在大梁的确是行过盗窃之事,我父是看守大门的老丈,赵国也的确曾驱逐我姚贾如丧家之犬。然而陛下,若非生逢乱世,书生之辈又何尝不愿当一名皎皎君子?若不是时势迫人,谁愿意沦丧祖辈的名声去当盗贼?也正是我姚贾见过这么多拿起屠刀的书生,所以才投入陛下门下,我只望平定这乱世,让这天下少些为生计所迫的可怜人,多几个皎皎无暇的君子。”
姚贾扫了眼满座的大秦朝臣,平静地接下去说道:“我姚贾的确不是个贵族公子,我也当不了什么贵族公子,我姚贾就这么个粗鄙之人,行不了什么磊落之事。若非巧言令色,我姚贾游说不了他国诸侯,更活不到今天。
若是大秦要讲出身,任用品性无暇之人。我姚贾今天给诸位讲两个人,诸位可还记得商朝卞随?算的上是高士了吧?当商汤找他商量讨伐夏桀之事,卞随觉得找他商量灭掉一位君主是一种耻辱,于是他投水而死。还有一位高士,夏朝人务光,据说商汤灭了夏桀后想把君位让给务光,务光不愿,便自沉蓼水而死。此二人算的是上当世贤人了吧?一位找他商量国事便自杀了,一位想让他当国君就自沉了,他们的确是德行无暇,但君主能任用这些人吗?
于此相反,姜太公被驱逐出朝歌,却辅佐周文王成就了大业;百里奚是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回来的,秦国却在他手上强盛壮大。”姚贾说到这儿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齐桓公的贤相管仲,他原先也不过是个商人而已。”
殿正上方的嬴政的眼暗了一瞬,十二道冠旒轻轻浮动,他盯着姚贾的视线越发深邃。他淡淡道:“接着说下去。”
“陛下。”姚贾当庭而跪,拢袖贴额,以头抵地,“乱世之争,大秦正当用人之际,应当任人唯才而非任人唯贤,贵族高门之流,虽有高士之名,无咫尺功名者不能赏!”
无需多言,满朝文武都知道姚贾指的是谁。
韩非一直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发一言。那些投来的目光均被他无视了。终于,秦王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这才站起来,端着袖子离席走到姚贾身边,站定。
“上卿大人,你一人之非,何及天下君子高士?天下君子何过?不是没有一个人都会如大人一样,愿意为了斗米去当盗贼匪寇,放过君子吧,这乱世他们原已经活得很苟且了。”韩非抬眸,不卑不亢道,“秦王陛下,敢问君主当何以征服天下?铁骑?钱财?”
嬴政点点头,“不错,铁骑钱财并用,而后法理治之。”
韩非一字一句道:“铁骑,钱财,法理,那敢问陛下,人情何堪?”
话音刚落,原先一直置身事外的李斯蓦地回头看向韩非,那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如常。连带着一同惊讶的还有余子式。
这哪里还是那个韩非,那个天下人的关系都是由利字来维护的韩非?先秦法家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相信天下人都是自私的,相信这天下父子君臣每一种关系都是由利在维持,也正是因为天下人皆自私,所以只有法来维持秩序。法家蔑视儒家的仁,礼,义,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利,法是由他们信仰衍生的一种治世工具。
可如今,韩非质问道,人情何堪。
余子式尚还在诧异,韩非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人生而自私自利,贪鄙之心由是而生。但陛下,这天下绝不是依靠利来维持的,人与人相交只谈钱财,国与国之间交相欺诈,即使打下了这天下,这天下也决不可能太平久安。纵横是欺诈诡术,钱财贿赂更是助长了天下为利的风尚,长此以往,君与臣,臣与臣之间必将只剩下一个利字,陛下将无一人可信可用。
君臣之间失去了信任,臣子之间失去了扶持,最后这大秦朝堂只剩满朝的算计,谁去治国谁去安天下?陛下,彼时又将置人情于何堪?”
嬴政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轻轻敲着桌案,一下又一下。
姚贾看了眼韩非,从容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嬴政淡漠的声音在朝堂之上响起来。
“自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后,道义已然缺席天下数百年,即便陛下想要一个道义的天下,首先得先有一个天下呐。自古以来,谗臣毁谤,忠良蒙冤的事太多了。陛下听取谗言,杀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无可信之臣啊。以道义名义杀害忠义能臣,那谁去替陛下逐鹿天下?陛下,离间君臣之计,我们难道还不熟悉吗?”
这倒是真的,六国的离间计,全是秦国玩剩下的。这上百年来,也就秦国玩离间玩得炉火纯青了。余子式观望着事态的风向,竟有种见证历史的莫名快感。
嬴政没说话,隔着冠旒,没人看得清他的眼神,这位大秦君王又是出了名的难以揣测,他不说话,朝野皆静。
就在这时候,姚贾上前一步,淡漠开口,他的声音在整个大殿里环绕回荡,明明是平静却裹藏着极重的锐气。他说:“陛下,韩非,韩公子也。”
嬴政的敲着桌案的指尖终于微微一顿。
满朝文武的眼中总算是有了起伏。这一句,太一针见血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往今来,大抵均是如此。
大势去了。余子式低低叹了口气。
……
余子式慢慢走出大殿,沿着台阶往下走。郑彬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处,他也没上前打招呼。
两人走在笔直的宫道上,四周的人愈发少了。终于,最后只剩下郑彬与余子式两个人还一前一后走着,郑彬听见自己那位素来爱凑热闹的同僚轻声叹道。
“上卿姚贾,是个狠角色啊。”
这一股刚烈之气,姚贾确实是个铁血的谏臣。一句‘韩非,韩公子也”,韩非的大秦前程,怕是到此为止了。余子式不禁颇为感慨,这大秦朝堂果然藏龙卧虎,姚贾,李斯,蒙恬蒙毅,王翦,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郑彬不置可否。
和郑彬分开后,余子式一个人直接拐去了掖庭。
他忽然想见见胡亥。
推门进去,那孩子正在檐下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卷书。那一眼看去,竟是有种年画的精致感。那些复杂的朝堂风云忽然散了些,余子式觉得胸口的气顺畅了不少。
这孩子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识字。不得不说,在余子式的心里,胡亥虽然不是天赋异禀,却真的是个勤奋型的。勤能补拙这四个字与胡亥而言很是贴切。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猛地抬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眼睛雪亮。
余子式走过去把胡亥手里的书拿起来扫了两眼,没想到不是他以为的诗经,而是从他房间里拿的《军政》。他问胡亥,“你喜欢这个?”
胡亥咬了下嘴唇,似乎有些怯懦道,“我拿错了,拿了以后发现,我看不懂。”胡亥的声音越发轻了下去,像是怕余子式责怪似的低下了头。
“正常。”余子式自言自语道,“毕竟词汇量和诗经不是一个级别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脑袋,“没事,等过几天你多看些书,这书你自然就看得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