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绒花完本——by山楂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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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全场安静下来,程雄开始说:“今天把各位媒体朋友请到这里来,是想把关于关爱福利院资金挪用一事做出解释和声明。
多年来,程式地产一直致力于慈善公益援助事业,不管外面多少流言蜚语,我公司一直秉持这个传统。作为一个企业来说,这既是我们这部分先富起来的个体对社会做出的反馈,同时,不客气地讲,也能让公司收获良好的声誉。
而这个声誉,对企业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既然有心用公益来提升企业形象,就不会背地里偷偷把钱再挪出来另作他用!所以,报道一出来,公司管理层连夜召集财务部、经营部,就此事进行了彻底调查。”
记者们争先发问:“那么,这么快调查就出来了?”
“程式地产一直规规矩矩做生意,但凡有据可查的一定可以查出来。昨晚,我们对财会人员做了系统问话,对曝光我们的刘院长也做了深入交谈。现向外界公布调查结果。
经查实,在程式财务部将今年的善款转给福利院后,财务部的吴齐胜,通过非法手段,伪造董事长文函,跟刘院长交涉,成功通过第三方公司,将善款回收。随即这笔钱以通过假的交易合同被转走,用于他私人投资。”
记者们一片哗然,有人大声质疑:“此事性质恶劣,程式打算随便找个会计替罪么?”
云修站在一旁,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一旁的吴主任黑着眼圈缩在一隅,一副代罪羔羊的姿态,随时准备陈情。
“还是请各位耐心听完吴齐盛的坦白之后再作判断吧。”
吴主任得到示意,走向话筒台,磕磕绊绊地开始叙述事情经过。说自己贪图基金利益,伪造董事长文函,让福利院的人把资金打回来,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投资后再把钱转回去。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承认利令智昏,不但断送了自己前途,也让公司形象受损。我会积极接受上级组织的调查,尽力、尽快返还善款,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记者提出疑问:“事关重大,财务上的帐需要上级签字,公司领导对此没有察觉吗?”
吴主任解释:“很多事情,董事长一般只看前面财务部的签字,不可能每桩交易都过问。而且,每月、每季都会呈交报表,不会特别注意单笔资金。
我让一个新人去跑外勤,自己就有空用假合同和假□□弥补资金空档。本打算稍有盈利就转一部分还给刘院长,但还是出问题了。”
记者立即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一个新人参与了?能说说详情吗?”
吴主任踌躇着,说:“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能帮我减少很多阻力。”
在台上,除了自己,再没哪个像新人。一时间,摄像机齐刷刷对准云修,他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
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古怪。他不知道什么善款,什么交易。觉得有必要争辩几句,但记者们只看到他张嘴,却听不到声音。云修这才明白过来:面前的话筒只是个摆设!
孤立无援,只能转而向身边的父亲求援。但程雄对他的惊慌视而不见。他又焦急地搜寻台下,沈道成缩着乌龟似的脖子,也没有要冲上来替他解围的意思。
瞬间恍然大悟,想起上台前律师叮嘱自己的话,叫他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闹了半天,这是一个局!众人不辞辛苦,连夜挖好了坑,只等着他跳下去。
真是太荒唐了!
记者开始连续发问,问题像炸弹一般接踵而至,云修迷迷糊糊,脑袋像浸在冰水中,胀鼓鼓的,又冷又疼。
吴主任的声音幽灵般重新飘来:“刚毕业的新人,对工作业务不熟,不会怀疑我的用心。在整个过程中,他帮忙拿来了董事长签字的表,也是他跑腿去联络的刘院长……
接下来会出示所有报表明细。对于这件事对公司、对社会造成的危害,我再次表示诚挚的道歉和深深的悔意。”
记者还不依不饶:“一个新入职的员工,怎能帮你拿到这么重要的签名和文书?听上去不合情理。”
云修感觉自己的腿开始麻木,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啮他的神经。这些自以为犀利的人,一点都没意识到这样提问,刚好拐入了某些人预先设想好的轨道。
“因为,他是董事长的儿子。让他去,没人会怀疑,也没人会拒绝。”
一阵潮水般的嘘声响起又褪去,最后全场寂然,仿佛午夜的沙滩。被彻底抛弃的他,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儿,在泥沙里挣扎。
不管是人还是媒体,或许都有这种反常心理:当你极力隐瞒时,他们会急着揭示;当你想一吐为快时,他们没有耐性;当你随便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填坑时,他们不承认;但当你愿意为一场赌注并不重的牌局甩出来一张王牌、并愿意为之承担风险时,他们会毫无理由地认可这种诚意。
此刻,记者们就是这种想法。在残酷的商圈,谁都知道继承人的重要性。一个有可能是程式继承人的年轻人,却在这种情况下被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对于董事长来说,无疑是个艰难的抉择。
□□的影响力是空前的,他的行为,会被股东们牢记在心,即使是因为他的无知,也不可原谅。
因此,一时间,媒体的重点已由如何挖掘此事的真实成分迅速转到富二代参与虚假交易、令公司陷入尴尬境地的话题。毫无疑问,比起一个财务主任的堕落,后者显然更具热点效应。
程雄重新走到台前:“具体报表马上就会在大屏幕上公示,到时会选择几家媒体单位做书面公示。对于我儿子犯下的错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希望他也能通过此事,得到深刻教训。”
他深深一鞠躬后,离开了。留下云修,像只被钉在地板上蝴蝶,无法飞离。
他头晕目眩,直到现在,都不相信这一切是在真实发生。
屏幕上出现报表文件时,记者们喧闹不止,摄像师们忙着对角度。
云修苦笑一声,不由地生出一种念头,也想跟随他们的视线,抬头看看自己犯下的过错。
那一张张虚构的报表,跟眼前的情形一样,像是空气制造出来的幻象。他在心里说,假的,假的,都是假的!这不过是一场戏,剧情是假的、人物是假的、背景也是假的,就跟他和柏原看过的那些电影一样。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签名!
那些签名顿时化作无数条钢钎,扭曲着狰狞的面目,直插心脏!想起当时柏原说“签你的名字”。一时感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把他所思所想所念全部烧得干干净净,不存一丝希冀。
记者开始追问,就像举着枪追逐一只无处可逃的小鹿。
“请问,你对自己的错误有什么认识?”
“你学的是工商管理,难道上学时连基本的能力都没具备吗?”
“听说从小就失去母亲,是不是导致你在做事上欠缺细致?”
“……”
云修艰难地直起身子。
他的话筒不会出声,但他也不准备走到那个正常的话筒前面去。这一段距离,短暂又漫长、简单又艰辛。他明白,就算站到那里,义正词严地说,不是我!也不会有人信。
他站在这里,就是来面对一切的,这是他作为一个儿子的义务,也是作为一个弟弟的义务。
他独自站在这虚空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坍塌在黑暗的深渊里。他接受人们的质疑,承受来自四方的黑色风暴,任流言将自己埋没。他喘不上气,感觉要窒息。
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越过黑压压的头顶、越过拥挤的机器,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柏原。他远远地站着,如同一座阴影中的雕塑。
儿时记忆像一帧帧快照,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在哭泣、他在奔跑、柏原踢倒玩具、他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他从梦中醒来……
啊,又有人提起妈妈。突然很想妈妈,很想穿越这厚腻的黑暗跑向一条能找到她的路,一直跑下去,跑到沧海的彼岸,时间的尽头!
柏原站在那里,望着云修。
他知道,从弟弟转头望向屏幕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膝盖依然微微作疼,手心被自己抠出血痕,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内心的自责。
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他们用言语、用文字、用图表、用情感来宰割一个无辜的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面对父亲,他只会躲避。今天,他参与策划了这个阴谋,任由弟弟陷入绝境,却没有拉他一把。他望着台上的他,知道自己一定眼神闪烁。他望着他,从此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台上的云修,茫然又孤独。这让他想起四年级时,小姨带着他俩去教堂做礼拜时的情景。
会客室里,牧师说起以色列的儿子约瑟被卖到埃及的故事。讲到哥哥们撕掉约瑟的彩衣,把他扔到枯井里时,兄弟俩听呆了。
柏原问:“为什么要那样呢?”
小姨说:“因为他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云修小脸惨白,像在听鬼故事。
牧师微笑着说:“每个孩子有他们独有的观念,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除了上帝,我们无法评判别人的对错。
哥哥们用二十块银子卖掉了弟弟,但弟弟最终还是以宽容之心原谅了他们,并把他们从饥荒中解救出来。他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所以是上帝赋予我们仁爱的品格,教导我们要用爱的力量来感化世人。”
柏原那时想过,如果有人给自己二十块,会不会卖掉云修?想想觉得不会,也不会妒忌弟弟的彩衣。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认定弟弟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存在。
如今再记起这件往事,突然觉得:别人没有给他二十块,但他卖掉了弟弟。
今天一早,他没等云修就跟爸爸来公司参加紧急会议。此时,柏原才知道挪用资金的事必须提前坦白了。也就意味着:原先他们口中的预备方案,现在要把这份完全臆造出来的报告呈现给大众了。
吴主任得到了重金拉拢,愿意担下这份责任。事后,不管是表面离职还是暗中聘用,他都不会有损失。很多公司出现账目危机时,首当其冲都是财务部主任,因为任何资金调动,没有主任签字,基本都等于有房间没有门,不能进出。
这些,是沈道成告诉他的。他一直在积极做柏原的思想工作,看着一言不发的爸爸,柏原现在可以确定,当初指使律师打记者的人,就是爸爸。
柏原之前从没想过程雄会做这种勾当。他没时间陪孩子,没时间顾及家庭,一心扑在事业上。这个在外界传言中神乎其神的人,背后却干着龌龊的事。他总教育他们,一个男人要怎样怎样。可他自己并没有做到,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拉儿子下水。
几个星期前,当沈道成提出这个建议时,柏原说再怎么都不能把无辜的人拖下水。沈道成问:“那你是打算让董事长去承认这些事情,然后让程式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柏原坚定地回答:“至少不能是云修。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道成叹着气:“你可能真不了解公司现状。我们现在是悬崖边上的马,是死是活都在一念之间。可以选择放弃,但那时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笔资金、不仅仅是名誉,可能是整个公司!墙倒众人推,很快就会有机构来彻查。
你再过个几年就会明白,商场如战场,你这套宋襄公的打法根本不能适应形势,不会有人夸你善良,只会说你蠢。等到别人过河,你唯一的优势也没了!
谁也不愿意拖人下水,不要说云修,就是吴主任,董事长都心疼。但现在情况紧急,账上没有资金回拨。万一东窗事发,要是连个简易的大坝都不筑,岂不是活活等死?
再说,这也只是预防措施,用不用得上还是另一回事。你做好交给你的任务就行。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虚惊一场,有时间补上这个缺,就不需要把云修推出去了。”
柏原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但过了一天、两天,一周,始终没见报道出来。他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事就告一段落。
但今天,又从他们口中得知要把此事公布。柏原说什么也不同意:“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出去!”
沈道成一拧眉头,像第一次见他:“我没错会董事长意思的话,今后你应该是程式地产的掌门人。要搞清楚,做管理不是做慈善!现在,不是意气行事的时候。你一旦担下这个责任,就是一笔负面投资。任何一个污点,都会影响日后的掌权。”
柏原反问:“那就可以不管我弟弟的死活了?”
律师看看程雄,面对这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年轻人,颇显不耐:“不是说了,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公司现在内忧外困,但凡有法子,都不可能拿他开刀。你跟媒体打过交道,光靠一个主办会计的自首,他们是不会满意的。只有来剂猛药,才能让他们闭嘴。而且,云修还年轻,过个两三年,没人会记得他那档子事。为保全公司名誉,我们只能这么做!”
柏原不语。
程雄在一旁,听他俩斗嘴,认为儿子的举动有些好笑。
对他而言,名义上有兄弟,其实都不算兄弟。以前不希望自己仅有的两个儿子为继承权翻脸,但柏原如此维护云修,却让他生出几分反感。
商场上的男人,太注重感情,不会有大出息。因为这样的人容易受到牵掣,为女人、为兄弟、为朋友。把感情放在权力前面,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应该有的胸怀。
他皱了皱眉,切断柏原还想争辩的意愿:“我们一大早开会也不是来问你意见的!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反正资料都筹备齐全,必须以最快速度回应这件事,否则,他们又有文章写了。”
柏原突然转向爸爸:“你真的考虑过云修吗?”
“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
沈道成急着叫秘书安排联系媒体。
柏原追在程雄后面说:“起码应该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事实!也好过这样,突然把人推下悬崖。”
程雄回头看他,眼神冰冷。他不明白:那女人如此会算计,生出来的儿子怎么连一点野心都没有?要不是一出生就做了亲子鉴定,否则,真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
“该说的都给你说明白了,该做的你也做过了。这世上,没有好人好报的大团圆结局,所有好结局都要靠自己去争取。不是人做得好就没问题了。今天,可以准你假,你要不想去发布会,可以回家!”
柏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父亲的形象已经轰然倒塌。他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自己是他的帮凶。
等到记者散去,云修依旧站在台上。周围逐渐冷清下来,有人说了好几遍,告诉他可以回去了。
他望着柏原的方向,那里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回去?现在,他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
☆、何处是归宿
夜色升起,像一张黑色纱网罩住世间万物。
云修开始喜欢夜了。以前他不喜欢,总害怕有东西蛰伏在角落,随时准备攻击他。而现在,黑暗让他安心。
一整天处在媒体聚焦下,感觉身上的皮肤都快裂开了。他一天没说话,却口干舌燥。
周围的人还在叽叽咕咕。他不想听,到底是存心还是有意,也不想解释。爸爸不是说了么?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能原谅!
所以,这些记者们孜孜不倦地往下挖什么呢?他就是做了一件坏事,让全世界的人都来批判好了!
在这夜色中,没人认得他。记者都下班了,他们要回家。于是,耳边清净了。他没有家可以回,因而才踽踽走在这街上。
晚风吹来,他裹紧衣衫。说要出席发布会,只穿了绵绸衬衫和薄呢西服,外套留在办公室里了。裹得再紧,依然挡不住秋寒料峭,冷气就像舆论那样无孔不入。柏原给他披外套的情景在脑海里浮现,立刻又被他驱散。
街道两旁,落叶飘零。
想起前几天,看到湖边的工人们正忙着把梧桐树的枝桠锯下来。终于有人行动了:要锯掉这些粗壮的手臂一般的枝条,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明年开春,好让路上的人们能清楚望见白湖。
都说树是没有疼痛感的,但云修看着货车上满满的枝干,还是觉得它会疼。这些枝桠曾是完整生命的一部分,但有人出于自私目的,无情地把它们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