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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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瑢同云烨却无视头顶阴云密布,同那女子对峙而立,那女子身后却缓缓浮起犹若山岳巨大的黑影,层层涌动,间或露出一只独眼、半根獠牙,却又立刻溃散,蔓延开无穷阴寒之气。那女子冷笑道:“妾身虽然受了千叮万嘱,只道不可大意,不想还是小觑了谢公子。如今只得暴殄天物、请两位见一见百万修罗。”
陆升虽然不懂,然而又是百万、又是修罗,绝非良善易与之物,再望着她身后好似无边无际的鬼影,不禁骇然道:“谢瑢!你当心些。云公子也……当心。”
谢瑢神色分外凝重,手中短剑再度爆发层层金纹,凝出巨剑形状,云烨却只赤着一双手,却仍是挡在那女子面前,分毫不退半步。
当是时,狂风骤停、乌云退散,那女子身后的重重黑影也突然消散了干净。清润月光再度洒落,照得满园祥和,先前一番凄厉乱象,竟似从不曾存在过。
那龙龟已缩成了碗口大小,却仍被悬壶卡在剑尖,挣扎不脱。
陆升一跃落地,提着剑也站到谢瑢身旁,严阵以待。
那女子却倏然转头,只见一列耀目火把自王府前院逶迤而来,她不禁沉下脸,哼了一声,随即却又恢复了娇怯怯的模样,朝着三人盈盈一福,“时也运也,下次再见,谢公子却未必有这等好运了。妾身先行一步,诸位保重。”她身姿轻盈,缓缓退入假山阴影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茫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瑢手中金光散去,这次却是径直将短剑收回袖中,又自陆升剑尖将那头小小的龙龟拔下来,才道:“你恩师来了,这些羽林军身经百战,气血冲天,自然神鬼难敌,连那女鬼也要避其锋芒。这位楚豫王只怕也受不住。”
顶着云烨外皮的前楚豫王缓缓合了双眼,“一缕残魂,六十年前就该命绝,如今苟延残喘也是无益。倒给两位添了许多麻烦。”
陆升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迟疑问道:“夺命邪术,是以血亲为引,强夺他人福祉……所以被楚豫王府之人封在盒中的并非王家小姐的魂魄,而是……你?”
前楚豫王道:“正是,再趁连安出嫁,送入云府,借机强夺云府百年气运。原本随云婵嫁入薛府,又可再夺薛府福祉,岂料不知何人开盒破印,本王才得以逃离桎梏。然而六十年磋磨,不慎心神尽失,只留满心执念,几欲成魔,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
陆升倒吸口气,哑声问道:“究竟什么人……竟敢将王爷封入镇魂印中……”
前楚豫王讥讽一笑,道:“自然是家父。我自幼无心政事,家父却子嗣单薄,只得我一个独子,不得不传位于我。更何况光禄勋大夫之女与我曾有婚约,惹圣上不喜在先;我被迫另结姻缘,忧思过重、病入膏肓在后,倒不如封入印中,炼成夺命邪术,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升唏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被至亲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怕是世间第一痛心之事。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远处火把眨眼已靠近,隐约传来卫苏唤他的声音,陆升大喜,忙高声应道:“师父!师父!”一面拔足往前跑去迎接。
前楚豫王看着那一身红裙仿佛翻腾烈火,渐渐隐没在庭院外栽种的辛夷花树下,无声无息笑了笑,对谢瑢一拱手道:“日出之前,我自会将云烨归还府中,公子无需担忧。”
谢瑢皱眉道:“云烨死活,与我何干。”
前楚豫王笑道:“自然同谢公子无干,陆功曹却关心得很。”
谢瑢眼神一冷,前楚豫王又道:“云烨终归是我曾外孙,我却不是戕害亲族之人。不过是……了一了心愿。”
谢瑢道:“你得了自由,却也失了庇护,鸡啼时就要烟消云散,连转世也不成,短短数个时辰,还想了什么心愿?那位王小姐,自然也早不在人世了。”
前楚豫王苦笑,却仍是道:“人死心灯灭,我何尝不知,不过是……”
他咽喉哽了一哽,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再朝谢瑢略一拱手,转过身去,踏着满地废墟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往另一头走远了。
谢瑢独自立在原地,前方火把高照、羽林军喧哗,后方火油终于燃尽了,点点火花渐次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云烨那少年郎的嗓音唱起歌来,歌声隐约传来,好似暗夜中留下一缕浅葱色萤火,在寂寥黑暗中,竭尽全力发光。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第29章 贺新郎(十四)
陆升穿过辛夷花树林,前方一名羽林军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羽林军手持一把长枪,中等身材,古铜肤色,蓄着短须,身形矫健结实,两眼精神内蕴,一声爆喝如舌绽春雷,气势迫人。
陆升喜道:“师叔,是我。你也来了!”
那羽林军正是卫苏的师弟,任北十二营总兵的晁贺,闻言一怔,神色古怪,随即收了长枪,命令众羽林卫让出道路,只道:“跟上。”
晁贺素来寡言少语,陆升也习以为常,紧跟在其身后,不过十余步,便见到了由成百士兵簇拥而来的一员武将,他心头一喜,急忙唤道:“师父!”
那武将穿着一身暗金红衬的鱼鳞甲,不怒自威,眉宇间有一道浅浅伤痕,是当年被乱党所伤,却丝毫无损他伟岸如武神降临的气度,此时见了陆升,两眼微微睁大,旋即笑了起来。
世人尚秀美柔弱,又以蓄须为荣,卫苏却生得身形矫健,犹若一柄气势凌云的利剑,踏步间有龙象之威,眼神凌厉凶悍、能震慑宵小。京中盛传“小儿哭,请卫苏”,戏言卫将军形状狰狞恐怖,能止小儿夜啼。实则若换了尚武的先秦前汉,如他这般昂藏七尺、相貌堂堂,也当得起一句美男子、大丈夫之称。
又因卫苏曾多年戍边,一切习惯从简,故而也不蓄须,反倒比其师弟更显年轻,此时笑起来,便颇有些豪迈潇洒、野性难驯,不像个南朝将臣,却更似个游骑的王者,“谁家的千金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偏要深夜乱闯,若被山贼看上了,掳去做个压寨夫人,你兄嫂只怕要伤心。”
陆升道:“京师腹地,哪里来的山……”他倏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仍是凤冠霞帔、罗裙逶迤,还被谢瑢捏着下颌画过眉,顿时耳根犹如火烧般灼热起来,衣裳脱不得,只得手忙脚乱去摘头上的金钗花钿,却不慎扯得头皮作痛,只得停下手来,一面疼得抽气,一面却是生出了无限委屈,“弟子九死一生,险些葬身王府。师父却一见面就消遣我……”
卫苏漆黑剑眉一皱,冷哼道:“司马量这老狐狸,平日里装得游手好闲、韬光隐晦,如今终于露出了尾巴,竟将主意打到我卫苏的徒弟身上,今日之事,绝不同他善了。抱阳你放心,为师既然来了,就断不会叫你受委屈。那老狐狸在何处?”
陆升道:“那老狐……咳楚豫王刚刚殁了。”
师父同师叔必定是得了消息后,立时全副武装,点兵来救他,更叫陆升心头温暖,虽然楚豫王打的是谢瑢的主意,陆升不过池鱼之殃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他有卫苏照应,就连楚豫王同吕马童也忌惮几分,围剿之时,三番两次留手。
然而谢瑢身为陈郡谢氏之后,为何楚豫王却能肆无忌惮,在京中就要对他痛下杀手?
就因其身为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其父母亲族,也漠不关心、置其于不顾不成?
高门士族又如何?这贵公子锦衣玉食、入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则车马相随、仆从成群,外头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陆升没了娘,尚有兄嫂、恩师照料,谢瑢没了娘,这世间当真将他牵挂在心上之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他想得出神,突然脸颊一痛,却原来是卫苏见他不应声,竟出手在他脸颊拧了一下。
陆升捂住面颊,愕然道:“师、师父?”
卫苏捻了捻手指,哈哈笑道:“果然同姑娘家一般细皮嫩肉,只怕是练功也懈惰了,明日开始,练剑多加半个时。”
陆升怒道:“我每日练功从不偷懒,师父不讲道理!”
卫苏不容置疑,抬手制止他抗议,转向陆升来处,笑道:“这位就是谢瑢谢公子?久仰大名,我这劣徒给公子添麻烦了。”
谢瑢缓步穿过羽林军群,他虽出身世家,却是个白身,见了卫苏自然行礼,口称见过卫左监,而后却道:“抱阳不麻烦。”
陆升在师父面前,终究有些孺慕之心,如今听了谢瑢称赞,愈发得意,一双眼也闪闪发亮,卫苏见了自然手痒,只是这小徒弟如今满头珠翠,要摸一摸也不方便,只得作罢,又道:“此事闹得动静过大,只怕要惊动上听。谢公子还请好生安歇,养精蓄锐,卫某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讨教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谢瑢道:“卫左监未免高看在下,在下也是当局者迷,只怕说不清楚。”
卫苏却只爽朗一笑,下令道:“送谢公子回府。”又转头对陆升道:“你也劳累半宿,快些回家,莫让兄嫂挂念。”
陆升看向谢瑢,火光通明下,果然眉目间难掩疲色,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嗫嚅道:“我、我同谢瑢一道回去”
卫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只道:“谢公子,我这劣徒又要给公子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陆升怒道:“我不麻烦!”
一面却牵住了谢瑢的手腕,道:“谢瑢,我们走!”
谢瑢神情疲累、面色惨白,任由他牵着告辞,往前门走去。
卫苏望着那二人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晁贺突然开口道:“女大不中留。”
卫苏失笑,抬手摸了摸下巴,叹道:“师弟啊师弟,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罢。”随即神色一厉,喝道:“今日所见,绝不可泄露半分!”
众羽林军轰然应是。
王府中一片寂静,偶尔有仆从低着头匆匆跑过,也不知忙碌什么,却是无人来阻挡他们。直至在前院回廊中遇到了司马倩,那郡主再不复白日的容光焕发,只草草披着件狐皮披风,火红狐狸毛却更衬得她面若白纸,毫无血色,原本意气飞扬、甚至有几分刁蛮的双眸亦是茫然无神,一动不动坐在回廊边的石台上,仿佛化成了毫无生气的木雕。
陆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司马倩突然幽幽道:“你才来了几个时辰,我祖父死了,我爹也死了……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照真禅师果然一语成谶。”
陆升停下脚步,只回头看谢瑢,谢瑢微笑,却没什么力气,只低缓道:“郡主就当买个教训,日后切莫再请我过府。”
他反手牵了陆升,又往前行去,陆升却回头道:“郡主,臧否是非,不是君子所为,在下却要做一回小人,亵渎死者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怨不得旁人。”
司马倩一声不吭,连头也不回,只痴痴望着园中花木光秃秃的枝干,两行眼泪缓缓淌了下来。
若霞若蝶、若松若竹同几名谢府侍卫俱候在门外,见得谢瑢陆升二人出来,急忙一拥而上,打帘子摆马凳,搀扶谢瑢进了马车。
陆升紧跟其后,见不过短短一刻,谢瑢便虚弱至此,愈发担忧起来,他却只能束手无策,不禁心急如焚。
若霞自坐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盅,用白玉勺舀出一丸黑黝黝的丹药,服侍谢瑢服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才取出来就传来浓郁苦涩味道,催人欲呕。
谢瑢却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麦茶,这才回复了少许精力,坐直身来。若霞若蝶见状,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马车轻轻晃动,朝着谢府进发了。
陆升见他姿态从容,方才缓了口气道:“阿瑢,你无事了?”
谢瑢道:“不过是有点乏了,破阵作法,颇费精力。你长话短说。”
陆升讪讪,“我……没话说。”
谢瑢懒洋洋往后靠在软榻后的腰枕上,冷眼看他,“没话说,跟着我来做什么?”
陆升被戳破心事,只得干笑两声,摸摸鼻子,这才道:“我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待你身体好些了,莫要忘了同我的约定。”
谢瑢本以为他同卫苏一路,是要追问他此事前因后果的,乍然听陆升转了话头,不禁有些茫然道:“什么……约定?”
陆升圆瞪双眼道:“你同我商定,我若肯假扮新娘,你就教我疗伤秘术!”
谢瑢两眼也略略睁大了些,带着几分错愕看他,过了片刻,终于失笑摇头。
楚豫王府一事,说来也简单。
夺命邪术不知被何人破坏,将用作媒介的魂灵放了出来,若要镇封重塑,却需要一名玄士以性命元神、满身修为做代价。
所以楚豫王以镇伏邪灵做借口,以陆升为饵,将谢瑢骗入府中,请君入瓮,要取他性命。
谢瑢原本懒得同他周旋,却在见到玄卿镇魂印与夺命邪印之下苟延残喘的龙龟幼子时改了主意,索性将计就计、以自身做饵,欣然入局。
虽然前汉亡灵在意料之外,好在卫苏率军及时赶到,总算有惊无险,顺利脱身。
只是追根究底,却是陆升无辜受他牵累了,卫苏性子极为护短,当真计较起来,谢瑢却觉得麻烦。
却不料陆升半点不计较,反倒同他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他不禁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陆升呆愣,不禁面红耳赤起来,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你恭维……唔?”
车厢内温暖如春,铺陈着软垫锦缎,十分舒适,他猝不及防被谢瑢推着肩膀,后脑撞在车厢壁上,嘴唇却被温软滑腻之物给堵住了。
第30章 贺新郎(十五)
唇舌柔软侵占,先是浅尝,旋即深入,将陆升口中细细舔扫一次。
这年轻人惊吓尤甚,好似被毒蛇镇住的野兔一般呆愣僵直,不知反抗,任由谢瑢得寸进尺、攻城略地。唇舌辗转,勾挑缠绵,就连津液也交融得难分彼此、圆融合一。
待得陆升回过神时,谢瑢却已若无其事后撤回去,眼目中难掩笑意,撑着下颌欣赏那青年眼眸湿润、双唇更被碾压吮咬得红胜海棠的模样。
陆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纵是要食言,也不必亲我……”
谢瑢抬眼横他:“本公子一言九鼎,何曾骗过你?”
陆升心头松一口气,却又嗫嚅道:“那、作甚……亲我……”
谢瑢哼笑,两指轻轻托着杯茶盏摇晃一下,“我吃的苦,自然也要你尝尝。”
陆升方才察觉口中又苦又涩,却是先前谢瑢服用的药丸滋味,顿时苦得一张脸皱成团,连喝了三杯热茶,这才叹道:“你这人……”
他本待抱怨谢瑢恶劣,却望着那人明锐如剑锋的双眸中一点笑意,抱怨终究哽在喉中,最终化作无奈轻叹。
谢瑢仍是半眯眼,惬意问道:“我这人,如何?”
陆升正色道:“谢公子其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愚昧小子又有问题请教。”
谢瑢道:“我心情好,容你再问一次。”
除却疗伤的法子,陆升哪里有旁的问题请教,如今被迫着要问,眼珠一转,倒果真想起个疑问来:“你说那夺命邪术,能强夺外人福缘,给自家人所用,然而那楚豫王府数代默默无闻,且人丁凋零,世子更是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司马倩一女,哪里像个有福之家?”
谢瑢敛了眼色,却笑得带着几分讥诮,“夺福不用,厚积而薄发,自然是为了泼天富贵、无双荣华。”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升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隐约记起云烨痛骂那老狐狸时,也曾提到“谋逆篡位,是为不忠。”他怔怔道:“做皇帝就当真这么好?”
谢瑢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然是好的。”
陆升道:“天家有纪纲、无人伦,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姊妹离心,纵使大权在握,这日子过得也无滋味。”
谢瑢若有所思看他,“小小功曹,也敢妄论天子事。”
陆升一时口快,如今也有些懊悔,一面摸着后脑一面讪笑道:“当年在松风书院念书时,水月先生说的……不巧就记住了。”
谢瑢道:“日后需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陆升连连点头:“阿瑢放心,若是同旁人一道,我自然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