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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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是道出了在场众人的疑问。
耀叶却只一味笑,略略抬手,放在那僧人肩头,“惠叶,你过得可好?”
惠叶滚滚落泪,反手将耀叶手腕牢牢握住,“我……自然好得很,自脱出净业宗,就被兴善寺收留,拜入圆能师父门下,因排行正巧也是个惠字,师父便仍赐名我惠叶,也是叫我年年月月,铭记在心,一刻不敢或忘……当初独自逃离魔窟,却将哥哥留下了。”
耀叶却笑得愈发柔和喜悦,“你这傻子,是哥哥当初叫你走的,如今见着你了,哥哥心里……很是快活。然而惠叶,你来做什么?”
惠叶尚未开口,谢瑢已施施然行至二人身旁道:“羽林卫追查三桩断头惨案,便查到了令兄身上。净业宗的杀人手段,想来惠叶禅师一清二楚,在下不忍见这年轻功曹枉送性命、亦不愿见令兄多造杀孽,故而冒昧请动惠叶禅师法驾,寻个了解的妥善法子。”
陆升闻言一愣,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低声道:“原来谢公子不辞辛劳赶来是为救我,不是为了悬壶。”
谢瑢恼他多嘴,脸色微沉,惠叶闻言,却也是神色遽变,低下头看去,惊惧道:“哥……哥,你……带着悬壶多长时间了?”
耀叶仍是抓牢悬壶的剑柄不放,在十里坡被谢瑢所刺的旧伤连同今日的新伤血流不止,赤红鲜血在火光下犹若毒蛇游走,蜿蜒流淌到那僧人曾经净雅抚琴的手指上,他借着惠叶支撑,昂然站起身来,淡笑道:“自离开寻阳郡,片刻不离身。”
自寻阳郡至建邺,寻常旅客要走十余日,若以耀叶这般身手,日夜兼程,也需六七日方达,再算上他停留城中的时日……
惠叶便露出羞痛交加的神色,颤声道:“哥哥,若非为了救我……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是我害了哥哥,将悬壶给我罢。”
他上前一步,要自耀叶手中取过剑来,耀叶却骤然露出狂怒之色,反手将惠叶一掌推开,右手长剑当空劈下。
却在堪堪触及惠叶头顶之前,硬生生止住剑势。耀叶好似才回过神一般,急促喘息,神色一时愤怒、一时茫然,待惠叶再唤了一声哥哥时,他方才颓然后退两步,怒道:“惠叶,连你也要阻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
惠叶两手合十,任凛冽剑风当头刺下,却立在原地不闪不避,连两眼也合上,额头正中渐渐渗出些血珠,会和成细长血线,顺着鼻梁两端缓缓流淌下来,“若我身死能换得哥哥放下屠刀,这一命哥哥拿去便是。”
陆升才待要上前,却被谢瑢轻描淡写抬手挡住,那贵公子悠然道:“兄弟吵架,看着便是。若要杀即刻便杀了,何必挂在嘴边,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威胁罢了。”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音调拖长,若有所思一般,谢瑢随之也想了起来,十里坡上,他也曾对着陆升厉声呵斥,说过一样的话语。顿时面色冷淡,只道:“我不过嫌弃麻烦,牵扯到净业宗之人,十死无生,不必我多此一举。”
陆升亦是笑道:“正是,若非谢公子相救,在下只怕难逃此劫。”
谢瑢面色愈发黑沉,“我是为悬壶而来,同你没有半分干系,你这小功曹不过是运气上佳罢了。”
陆升听得他语调中当真有发怒的征兆,只得小声赔笑道:“无论如何,谢公子无意中施予援手,在下铭记于心。”
谢瑢嗤笑:“你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记着本公子还能以身相许不成?”
陆升不觉心中一动,反倒又忆起初遇之时,那道匿于淡青帘帐后头的身影来,暗香浮动,倒影绰约,分外勾人遐想。谢瑢高他半个头,如今他仰望那人清绝侧颜,鬼使神差便开口道:“你比姑娘美。”
旋即赧然,又忙道:“谢公子勿怪,我……一时口快。”
他生怕谢瑢勃然大怒,不料谢瑢却只哼笑一声,已朝着那两个和尚望去。
耀叶好似被惠叶说动,悬停的长剑一寸一分,已缓缓收了回来。
惠叶释然,才道:“哥哥……”
那银光如秋水潋滟的长剑上却骤然亮起赤红光芒,耀叶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两步,骤然变了脸色,冷笑道:“惠叶,我拼死救你,却不是为了送你入兴善寺这等邪宗。我佛药师如来光琉璃发十二大愿救济三千世界,净化罪业、普度众生苦恼,你如何却……忘了?”
惠叶凄楚一笑,上前一步,耀叶却倏然提剑,举止之前却略有迟滞,仍是咬牙道:“莫要再靠近!”
惠叶却置若未闻,仍是缓慢上前,进入悬壶攻击范围之内,一面缓声道:“杀生以护生,斩业非斩人。净三千苦恼,皆化我一身。哥哥,药师佛发十二大愿,净业宗跟从侍奉,自然奉若圭臬。然而,哥哥,我等固然愿为祓除他人罪孽奉献一己之身,何人有罪,何人应杀,却并非我等凡人智慧可以决断。”
耀叶愈发铁青森冷的面容,突然浮现一缕笑容,仿若沉沉无边的夜色当中亮起一点星辰之光,又转瞬即逝,“哥哥当年同你说过的话,你倒至今也记得。”
惠叶面颊上,一行泪水缓缓滑过,“字字句句,铭刻入骨。”
耀叶却又是一笑,“如今却不同了,我得药师佛亲临,言犹在耳,佛祖有训:邪宗妖僧,乱我佛心,罪数至深,此时不度,更待何时。惠叶,莫要怕,哥哥这便度你往生。”
他话音未落,手中悬壶横过,就要朝惠叶颈侧斩下。
那边厢雷厉风行,陆升大惊失色,纵使要去救人也来不及了,却见一点黑光自谢瑢手中一跃而起,见风即涨,化作一团极为暗沉的赤红火鹤,迅捷无比冲向耀叶。铮然脆响中,尖长鸟喙将悬壶夹为两段,一边羽翼好似挟着烈火狂风,往耀叶当胸一撞,便将那僧人撞得再度往后跌落,口鼻一道涌出鲜血来。
那暗红烈火再化鹤形,却只有一只独脚,掠过之地,干草、桑树、灌木全都哔哔啵啵烧了起来,它在半空划过弧线,越缩越小,最后无声无息落回谢瑢手中。
陆升只得将拔了不过一半的长剑收回鞘中,视线落在谢瑢骨节优美的手掌中,方才发现那是一枚墨玉佩,面上雕纹古朴,刻的正是那只独脚仙鹤,周围团团环绕火云之纹。
他不觉讶然道:“这仙鹤竟如此厉害,只是为何缺了一只脚?”
谢瑢一时默然,索性不理他,只朝耀叶走去,陆升不知自己又触了这公子哥儿哪处逆鳞,不过正事要紧,只得先跟随过去,一见耀叶,顿时心中生寒。
那躺在烈火包围中,原本清净犹若西天使者的僧人,由大腿至胸腹被烧得焦黑一片,又自焦黑中透出淋漓血肉,焦臭刺鼻。他却分毫不觉疼痛,一面挣扎要起身,一面嘶声道:“人间修罗遍地……妖魔……纷扰……我若不起慈心……不入地狱……谁来救受苦苍生……惠叶、惠叶,你为何偏生要……堕落成魔!”
仿若半具焦尸在熊熊烈火环绕当中挣扎哀嚎,人间惨象,莫过于此。
陆升不觉倒抽一口气,暗道那独脚仙鹤的灵物好生强悍,不过一击便将这打得他节节败退的僧人伤至濒死,这谢瑢的手段,只怕比城外无尘观的道士还厉害几分。
他急忙几步踏过烧焦的草叶,跪到耀叶身旁。他通身便只带了一瓶金疮药,对这烧伤只怕起不了作用,他却别无选择,取出金疮药,将剩余的药粉全数洒在耀叶满身的创面,又大喝道:“快去庄中叫人,寻个能治烧伤的大夫!”
无人应和,谢瑢自然不肯理,惠叶却也默然无声,提着被火星撩黑的僧袍下摆,缓缓跪在耀叶另一侧,神色固然宁和,眼中哀痛却深沉如万丈深渊,他沉声道:“哥哥,你可记得三十年前逃难,整整七日,我病得昏沉,你一路背着我跋山涉水。人人劝你将我丢在路边时,你曾说过什么?”
耀叶却充耳不闻,却面色凄惶,攥了那僧人衣襟厉声道:“佛祖在上!你既能应我所求,回我所问,为何不连惠叶一道度化?!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惠叶任他扯拽,沾染了满身血迹,凄楚笑道:“正是,你说道,我同惠叶虽然同母异父,然而天下之大,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耀叶又一掌将他推开,抓起半截长剑,仍是朝惠叶当头劈下,陆升才抓住他的手腕,却赫然见到惠叶赤手抓着半截剑尖,指缝里渗出汩汩鲜血,剑刃却已刺入耀叶心口当中。
陆升大惊失色,厉声道:“惠叶禅师!此人是重案要犯,你竟然!”
悬壶锋锐,惠叶又扎得极深,眼看着耀叶神情渐渐安宁,两眼失去光芒,纵使大罗金仙亲临也救不回来了。
第8章 佛杀生(八)
窗外银装素裹,亮得好似挂上了十数盏水晶的灯笼。
一夜之间,落雪成白,就连四季常青的松枝枝头也缀上了晶莹剔透的冰霜。
陆升坐起身来,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床铺织物细腻如水,和暖柔软,暖暖的褚色织就祥瑞团圆的福字纹,床帘厚实保暖,外头隐约传来沉水香若有似无的气味。
红木拨步床宽阔坚固,床头缠枝纹下露出片片圆润青玉,华贵之中,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他堪堪坐起身,门外便走进几名侍女,为首的正是若霞,蓝裙藕色夹袄,衬托得这端庄女子愈发明艳,她将两边帘帐勾起来,一面盈盈笑道:“陆公子醒了,昨夜下了大雪,陆公子可要多穿些,仔细着凉。”
陆升茫然道:“我在……谢瑢家中?”
若霞道:“正是,昨夜我家主人将陆公子抱回来时,陆公子浑身是血,可吓死我们了。”
陆升苦笑道:“……叨扰姑娘了。”
若霞只说不敢当,同另几名侍女忙忙碌碌伺候他梳洗,又送来干净的衣衫,陆升一看,却是自己平日里穿惯了的,方才知晓昨夜谢瑢命人去他家中,借口他同谢瑢一道饮酒,烂醉如泥歇下了,故而取来换洗衣衫。
陆升松一口气,若叫兄嫂知晓他昨日受了重伤,只怕家中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他自侍女们手中接过衣物,自己躲去屏风后头穿上,又趁机撩开中衣查看。昨夜他肩头被利刃扎了个对穿,如今却只剩了一道淡淡红痕,再过个三五日,只怕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来。
陆升不免低声叹息,遇到谢瑢之前,他尚有十分自信,对怪力乱神不过一笑置之,短短两日遭遇,却是天翻地覆,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惠叶刺死兄长,拔出半截剑刃,就反手要刺入自己胸膛,这一回陆升总算赶上了,牢牢紧扣住惠叶手腕,他终究年轻,遇到这等事心头混乱,一时间也是不知如何应对。
惠叶将半截利刃抓得极深,两手鲜血淋漓,伤口深及指骨,再深半分,连指头也能割断,陆升不敢强硬夺剑,结结巴巴道:“惠叶禅师……大师……这是何苦。”
惠叶笑道:“不过是杀人偿命,功曹,待你上奏朝廷,只需直言这几桩断头案是贫僧与兄长一起犯下的,犯人已……畏罪自尽了。”
陆升怒吼道:“冤有头、债有主,耀叶杀人,与你何干!谢瑢,你要袖手旁观到何时!”
谢瑢眉心微蹙,虽然心想这却当真与我何干?却见到那青年眼圈绯红,两行热泪滚滚滑落,不禁郁结起来,只得道:“……罢了,只当日行一善。擒拿捉他阳溪、内关,再将断剑踢过来。”
阳溪穴在手腕侧,内关穴在距离手腕两指处,若是制住了,便使不出半点力道来。陆升恍然大悟,暗道惭愧,当真是方寸大乱,竟连自己的拿手好戏也忘了。
他立时出手如电,牢牢按住了惠叶两边手腕穴道,惠叶虽然少时师承净业宗,然而二十四年诵经念佛,早将杀人对敌的手段忘得一干二净,轻易被捉住,两手顿时酸软脱力,再抓不住断剑,扑通落在地上。
陆升一脚将那断刃朝谢瑢立处踢了过去,惠叶一声悲鸣,任由陆升抓着手腕,身形犹若山倾树折,颓然跪在地上,嘶声道:“兄长多造杀孽,皆因我而起,我不为他赎罪,如何能苟活于世?”
陆升词穷,苦思后只得道:“耀叶口口声声奉行佛祖大愿……要怪也怪净业宗邪说蛊惑人心才是,惠叶禅师有幸逃离魔窟,耀叶却不幸陷落其间。罪魁祸首,还是净业宗,并非惠叶禅师之过。”
谢瑢却突然冷笑起来,“如何不是惠叶之过?这和尚六根不净,牵挂凡尘亲眷在先,擅杀嫌犯,干涉羽林卫查案在后,如今倒想一死了之,撇个干净,天下间哪有这等便宜事?”
陆升皱眉,惠叶却愣了片刻,反倒自凄楚当中,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激烈悲切的情绪有如冰雪消融,惠叶仿佛大梦初醒,长长叹出一口气,“谢公子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贫僧……惭愧。”
谢瑢又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座下,曾有兄弟二人名净藏、净眼,供奉佛祖,从其大愿,终其一生,所行事唯有一件。”
惠叶面上,悲戚之色渐渐退去,好似乌云退散,火光映照的双眸亦是亮起微光,喃喃道:“净藏、净眼兄弟二人,持雪山良药供奉众藏,救世人病痛,以此功德,修成药上菩萨、药王菩萨,并得证菩提,于未来世成佛,号净藏如来、净眼如来……”
这一次陆升也听懂了,他松开双手,揉一揉被周围烧灼烟雾熏得发红干涩、泪流不止的双眼,又道:“杀生为护生倒不见得,行医施药,却毋庸置疑是为护生。陆某虽然同惠叶禅师初次见面,却久闻惠叶禅师通晓药理、常为穷苦百姓诊疗,若禅师轻生,百姓却要……受苦……”
陆升絮絮念着,却发觉眼皮愈发沉重,先前失血过多,又经历一番争斗,强撑至今,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身形摇晃,虽然暗恨自己昏的不是时候,却仍旧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如今醒转,竟已过了一夜。
他心中有牵挂,动作便愈发快,穿戴妥当后,方才察觉佩剑不在。陆升绕出屏风,不待他开口,若霞便笑道:“我家主人请陆公子一道用早膳。”
陆升便颔首道:“盛情难却,我正好有事请教谢公子。”
谢瑢坐在正房东侧厅的卧榻中,一言不发,单手支着额角,侍女仆从行止愈发悄无声息,生怕干扰了主人。
唯有陆升打破寂静,风风火火迈步进来,扬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取回结案。”
唬得随侍在旁的若蝶一溜小跑过来,举起手作势堵陆升的嘴:“陆公子小声些,我家主人昨夜一宿未眠,听不得吵闹。”
陆升顿时噤若寒蝉,眼见着那贵公子缓缓直起腰身,长发松松束在身后,面容虽然看不出异常,神情却稍显倦怠,牙白深衣犹若堆云,柔柔自红褐木的软榻边垂下。虽然时节不妥,陆升却仍旧看出了几分美人春睡初醒,慵懒娇憨的气质来。一面又暗道惭愧,若给这乖僻性情的公子哥知晓,只怕饶他不得。
他敛了声息,轻手轻脚坐在下首,又压低嗓音柔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拿回清明署中结案。你只管好生休息,结案之后,我再设法给你取来,如何?”
初见时尚且一口一个谢公子,怎的一夜之间,就成谢瑢了。
谢瑢抬眼斜睨,却见那青年功曹浑然不觉异样,只担忧望着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神态,好似看着病人一般,当真是个……活宝。
他接过一名紫衣侍女奉上的白玉小盏,喝了一口烫温的梅子酒,方才道:“悬壶藏有凶灵,如今已放入兴善寺供养,化解怨恨去了。你若要取,自己去寻惠叶。”
陆升一愣,不觉叹口气,动摇之间又问道:“……那耀叶口口声声要以杀度人,莫非当真是受了什么邪魔蛊惑不成?”
谢瑢垂目道:“是,也不是。”
陆升不免愈发茫然,谢瑢却不再多做解释,二人安安静静用了早膳。
待撤去餐具,换上香茶时,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迈入房中,谢瑢方道:“世间险恶,莫过于人心,你若持节守善,自然邪魔不侵。你若心怀恶念,自然能寻到诸般借口行凶作恶。所以那邪魔附身的悬壶落在耀叶手中,便成了药师佛至高佛理;若是落在哪个道士手中,只怕就成了杀剑之道,自然生成一番以杀证道的邪说。若是落在你手中,大约就成了诛邪逞凶的借口……归根结底,无非只是个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