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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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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瑢冷静问道:“何事?”
陆升本以为等闲有人上前示爱,这贵公子应当嗤之以鼻才对,为何眼下却性情大变,竟颇有“待此间事了,再续前缘”的意味。
他心中烦乱,又看不惯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只深吸口气,强行将纷纷扰扰的思绪抛诸脑后,只道:“无事,阿瑢,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瑢望着前方一株樟树下,哇哇大哭的小童袖中伸出两根纤细的红色蛇尾,激动乱舞,待失散的娘亲寻来,好生安抚一番,又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那小童方才破涕为笑,那两根蛇尾渐渐由红转青,平静地绕回小童藕节似的白嫩手腕上。
陆升自然也瞧见了,未知故而诡异,诡异是以心寒,他颤抖手指,紧抓着悬壶剑柄,颤声道:“阿瑢,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谢瑢道:“《山海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实则是以讹传讹。”
陆升听到巫咸国三字,愈发有些怔然,鹦鹉学舌般问道:“以讹传讹?”
谢瑢揽过陆升肩头,他二人此时立在三岔路口,看过那小童后,又转向另一条路所在方向,正巧望见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在绸缎铺外争吵,那丈夫将另一个年轻女子死命护在身后,那妻子大怒伸手,一巴掌将丈夫抽得跌倒在地上。
陆升目力极佳,就见那妻子缠在手腕的青色蛇尾眨眼变成了红色。
他若有所思抚着下巴,突然心有所悟。
谢瑢方才续道:“巫咸之人天生擅长种药,臂缠灵藤,能与草木沟通。灵藤与其共生,同乐同哀,平常是青色,若是情绪激动,便会由青转红,正如你亲眼所见。只不过以讹传讹,就成了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奇景了。”
陆升亲眼见了传说中的上古巫国,又得了谢瑢勘误,非但没有半分喜悦激动,反倒愁眉苦脸道:“先前还在台城中,怎的下了段石阶,就到巫国了?阿瑢,可有什么法子回去?”
谢瑢尚未开口,周围人却骚动起来,一面兴奋私语,一面往城内中心方向纷纷跑去,他二人站立不动,便格外显眼。
有一群年轻女子路过时,便大胆上前来,笑道:“快些,快些!迟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陆升怕引人怀疑,轻轻扯扯谢瑢衣袖,二人步伐加快了些,谢瑢却索性握住陆升的手。那几个女子见状,便露出又惋惜又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只叽叽喳喳笑出声,裙摆翻飞,不再管他二人,径直往前跑去了。
人群熙熙攘攘,将他二人簇拥其中往前涌去,呼朋引伴、喧闹交谈声便愈发清晰入耳,说的是:“快些,快些!李夫人就要出来了!”
道路尽头是一处广场,广场中央有半人高的白玉台,仿佛一整块十丈直径的无瑕玉璧,莹润无暇,其上刻着古朴稀疏的纹路,刻痕以内用黄金填充,表面十分平整光滑。
白玉台四周围满了人,满眼的喜悦期待。
又过了少顷,不知从何处响起悠扬的丝竹乐音,玉璧外侧徐徐升起了一层白纱帷幕。
人群爆发欢呼。
随即那帷幕上便突然出现了一个漆黑剪影。
身姿曼妙,随清雅乐音起舞,扬云袖、折楚腰,长袖招斜日,留光待曲终。
赫然便是当初在弘昭宫中、垂柳树下曼舞的身影。
只是映在帷幕之上,身姿清晰妍丽,却是比朦胧夜色中要更为勾魂夺魄。
陆升忙闭了眼,那人影却仍在他眼皮内起舞腾动,他一时慌张不已,然而四周不知何时变得静谧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心醉神迷,他不敢引人注目,只得用力握紧了谢瑢的左手。
随后被谢瑢轻轻揽入怀中,眼皮上落下温热柔软的嘴唇触感,无声无息将那贴着眼皮执着舞动的人影驱散了。
陆升长舒口气,再不敢朝那帷幕张望,这才察觉自己埋头在谢瑢怀中,面颊硌在衣襟点缀的玉石金珠上,沉稳心跳声自衣衫下传来,谢瑢正抬起手,安抚般贴在他后背,上下徐缓摩挲。
自益州一别,他已许久不曾同谢瑢这般和平相拥过。
谢瑢曾无数次将他贯穿,抵死缠绵,颠鸾倒凤,欲念强烈如火山爆发。
谢瑢曾因粗暴冲撞而急喘、又亦或对他沙哑调笑、极尽羞耻之能事,百般手段,千种色音,却一样也比不过此时此刻,在耳边平和绵长的呼吸声,能令陆升怦然心动得近乎心悸难平。
仿佛亘古以来就理当归于他怀中,无论现在未来,天龙鬼神,任谁也不能更改。
尽管此时吉凶未卜,陆升却不合时宜地自嘲低叹,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怕此生再也摆脱不了这魔头。

第96章 金屋错(九)

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霎,曲终舞止,万籁俱寂。
如梦似幻间,突然欢声雷动,赞颂如潮,更有无数青藤曼妙升空,粗细不一、枝枝蔓蔓,仿若藤林,随即藤上开出了各色花朵,或是嫣红似火,或是橙黄如金,又或是洁白若雪、蔚蓝如长空,各色各异、大大小小,花香四溢。
藤林化作花海,也不过短短几息功夫,陆升眼睁睁望着头顶四面八方的藤蔓上,花苞鼓出表层,长大盛开,又在几息功夫之内,花谢果生,米粒般的小小果实吹气般长到枇杷大小,同花朵同色,便好似一串串黄金果、珊瑚珠、翡翠球、玛瑙串似的悬吊头顶,珠光宝气,璨璨耀花人眼。
白玉台上空悬浮一团祥云,云上托着八名道童环绕一个八足宝鼎,青藤便各自伸长,停在宝鼎上空轻轻一抖,各色果实如雨落下,宝鼎上空便有无形之手轻轻托着那些娇嫩珍贵的灵果,小心翼翼收纳鼎中。
如此往复,鼎中渐渐堆满,仿佛堆金砌玉,霞光闪闪,煞是动人。
因人人俱往鼎中送青藤,堆灵果,谢瑢陆升二人岿然不动的举止便分外显眼,不觉间四周惊异怀疑的目光渐渐聚来,周围的人便下意识远离了几步,唯独将这二人遗留在原地。
祥云动了一动,慢慢朝着二人飘近,那数名道童看过来的目光中饱含不满,却颇让陆升有种“白看戏,不给钱,活该遭谴责”的哭笑不得感,然而反观四周,却又在渐渐静谧的环境中,逐渐升起了警惕感。
一名道童已站起身来,立在云端打了个稽首,他不过十岁年纪的模样,举止却沉稳老练,颇有仙风,脆嫩嗓音不疾不徐道:“敢问两位施主,何以不结珠?”
陆升又非巫咸之人,自然不能结珠,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下意识又要摸剑柄,然而谢瑢却牵住他右手,不让他触碰悬壶,一面冷静望着祥云宝鼎靠近,闲定淡然道:“叫李婴来见我。”
刹那间八名道童、与聚集白玉台旁数不胜数的巫咸国人,个个变了脸色。
李婴行走人间时,曾用过无数化名,譬如少君、少翁,不一而足。
据班固汉书记载,汉武帝曾有宠妃中山李夫人,倾国倾城、妙丽善舞,故而圣眷深重,曾为其生一男,后得封昌邑哀王。
然而李夫人却少而早卒,汉武帝因而思念不已。
幸有方士齐人少翁自荐能招魂,遂夜张灯烛、设帷幕,令帝居于别帐眺望,果见有好女身姿投影帷幕,起坐行止,皆有李夫人仪态。
汉武帝见过后,相思悲戚满怀,遂作《李夫人赋》借以伤悼。
这“少翁”正是谢瑢此刻指名道姓要见的李婴,至于先前令众人如痴如狂的剪影之舞,想来也是这位的惯用伎俩了。
谢瑢固然解释得尽量言简意赅,陆升仍听得晕晕沉沉,如坠云雾,回过神时已在众位道童簇拥下进了一座华贵宫殿,成了座上的贵宾。
一名身着炽烈如火的红色道袍、头戴笼纱嵌玉通天冠的年轻道人含笑走进殿中,看似与陆升年纪相仿,走路也是昂首阔步,透出十足的豪迈壮阔气势,一进来便稽首含笑,爽朗嗓音回荡在殿中,犹若编钟奏响:“想不到有贵客上门,丰禾也不肯多说一句,倒连累贫道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此人自前汉就有记载,至今算来,五百岁有余,然则非但面貌如青年,内里透出的精气神也如青壮年般朝气蓬勃,半点不见疲老之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不老”。
那道人入内时,随侍的道童纷纷躬身迎接,口称“道君”,唯独谢瑢安坐如山,甚至于闲适靠着太师椅背,懒洋洋等着那人走近,如此托大,累得陆升坐立不安,索性也学着他那傲慢姿势,安坐不动。
离得尚有十余步远时,谢瑢原本随意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尖突然敲了敲,黄梨花木坚固光滑,轻轻一敲击便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李婴往前迈的脚突然一滞,竟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青年道人笑容满面的脸终于变了变颜色,这次停了几息,又向前迈步,才一提脚,谢瑢指尖又轻轻敲打在扶手上,李婴身形再度凝滞,迈出的左脚落回了原地,李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强笑道:“贵客真爱开玩笑。”
谢瑢却道:“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每次尝试迈步,那敲击声便突兀响起,仿佛一柄尖刀刺入膝头关节,膝头以下顿时麻木得全无知觉,是以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用尽手段,既无从防御,也无法攻击,只觉十余步外那人仿佛高踞王座,身后涵渊浩荡、无边无际,仿佛时刻即将决堤,便有滔滔洪流将他吞没。
李婴笑容渐渐消散,额头渗出密密细汗,再维持不住笑容,又听谢瑢轻言细语一句询问,仿佛惊雷当头劈下,他身形微晃,急忙一把撑住身旁花几。他心中惊惧,不知道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故而紧咬牙关,不敢开口。
反倒陆升转头问道:“不老药?”
谢瑢便为他解释道:“巫咸之人与灵藤伴生,成年之后,青藤每十年开花结果,其果名不老药,常服可不老。只是李婴方才收的这批不老药,成色差、个头小,只怕是催生而来的,这道士上次收不老药,绝不超过一年。”
陆升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忆起那跳舞的剪影有惑乱人心的功效,想来李婴便是借此来迷惑巫咸人,催生不老药的。他望着那道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清俊相貌,也沉吟道:“不老药若是吃得多了,莫非还能返老还童不成?李道长难不成还嫌如今年纪太大了?”
李婴一言不发,心中仍在权衡揣测,谢瑢也是高深莫测的做派,反倒只剩陆升自言自语,便颇为无趣。
谢瑢见他万分谨慎,又道:“欲速则不达,李婴,你太过心急了。”
门外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小道童,在李婴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婴隐藏的紧张便略略放松,“原来是昆仑的……谢先生。”
谢瑢收了手,李婴又更松一口气,这次迈步,便再无阻滞,顺利行至二人对面,深深弯腰、长施一礼,“先前多有得罪,请谢先生饶恕。”
在陆升无知无觉间,一场杀身之祸消弭于无形,他自然不知道,李婴得知有外来者闯入,只一心要杀他二人灭口,并不做他想。
只是谢瑢轻描淡写化解危机,反倒无从在陆升面前邀功,难免郁郁,如今见李婴谢罪,也不过眉尾略扬,冷道:“不必,如今可愿意回答了,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面上突然泛起苦涩笑容,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叠白绸,经年久远,折痕处已略有泛黄,总体却保存得十分精心,那青年爽朗嗓音变得沉重郁结,仿佛有千钧重压,沉声道:“为了……她。”
白绸展开,约莫三尺见方,其上留有个女子起舞剪影,栩栩如生,颇有曼妙风姿。
陆升觉出几分眼熟,遂问道:“这莫非……就是那位李夫人?”
李婴道:“我亲手收起来的,如假包换。”
谢瑢目光也落在剪影上头,眉头微蹙:“原来如此,你要炼复活药。”
李婴收了白绸,手指轻抚,目光缱绻,透出柔情万千,喉结滚动,哑声道:“……正是。”
陆升见状,似有所觉,又问道:“这位李夫人同道长有什么关系?”
李婴缓缓抬起头来,唇边浮起浅笑,一时间陷入悠远回忆中。
他原是汉初孤儿,逃难至汉中,八岁时卖身进李府成为下人。然而他瘦小病弱,十岁时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险些被管事丢出府去自生自灭。
李家三小姐彼时不过十三岁,凑巧碰上,见他可怜,请来医师诊治,又派人悉心照料,方才将他救回一命。
而后赐姓李,收做亲信。
自此李婴将李三娘奉若神明,起誓终生侍奉。哪怕于府中惊鸿一瞥,见过一眼,便觉此生圆满,别无所求。
然而好景不长,四年之后,有道人上门,看中了李婴,称此子有仙缘,执意要收徒。
李婴初时不肯,那道人便拿修真的百般神通、长生不老之类好处劝说他,便叫李婴动了心——他不过是一介小厮,纵使十年二十年,也摆脱不了李府下人的身份,能为李三娘所作的,极其有限。
然则若是修道有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便足够强大,能守护三小姐,更有甚者,还将她反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李婴止不住痴心妄想,便咬牙拜了那道人为师,离了李府,修道去了。
他心怀目标,自然勤修苦练,未有一日敢松懈,如此也耗费了十年,略有小成,便急匆匆下山。
一别十年,得到的却是李三娘的死讯。
她被父兄送入宫中,蒙盛宠不足十年便因病亡逝。
这五百岁有余的老道士说及?6 私冢故抢崃髀妗⒛岩宰约海嘧衬甑纳砬侨幌猿隼咸∥◎楣蛟诘兀缴蒜模泵ι锨安蠓觯患劾峥趴旁以谇嘧┑厣希κ善?br /> 李婴哭过一阵收了声,又苦笑道:“汉武帝贪恋三娘美色,忧思成疾,我便自告奋勇招魂,进宫施法,竟侥幸成功了。”
谢瑢道:“你侥幸招回李夫人一缕残魂,将其困在帷幕绢布之中,偷运出宫,留存至今,作为你的器具,用以迷乱人心、榨取利益。”
李婴怒道:“我——我绝不曾当她是器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花费三百余年,才寻到复活药丹方,方中记载,须得准备三万斤不老药……纵使一年一收,也必须耗费五百年才凑得齐数量……”
谢瑢道:“你错了。”
李婴手指微颤,茫然道:“我……哪里错了?”
谢瑢道:“十年一结果的不老药,强行催生为一年一结果,其功效则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是以这等品相的不老药,只怕备下三十万斤也不足够。”
李婴仿佛陷入彻骨深寒中,身躯颤抖,连嗓音也断断续续不已,“我……我倒无妨,可三娘等不到了。”
谢瑢仍是道:“你又错了。”
李婴怒道:“我哪里又错了?!”
谢瑢冷淡笑道:“愚不可及,复活药的丹方,并非只有一种,谁让你偏生选了最笨的一种。”

第97章 金屋错(十)

自古以来,死而复生便是三界大忌。
天道有法,死生有道,纵神力亦不能改。
是以但凡施复活术者,莫不是代价沉重、结局惨烈,从不得善终。
尽管如此,却代代皆有人不甘不愿,偏要逆天道而行,上穷碧落下黄泉,或是深堕冥府,与阎罗挣命;或是上达九天,向天帝求情。
亦或如李婴这般,抓着一点飘渺希望,数百年苦苦挣扎,将一点奢望当成执念,不死不休,几成疯魔。
故而谢瑢一开口,李婴便凝了眼神,牢牢盯住他,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他语音微颤,显然激动不已,却又胆战心惊,唯恐是听错音会错意,到头醒觉,不过黄粱美梦。
谢瑢不语,却自袖中取出片不过半个巴掌大小、色泽古旧发黑的龟甲,龟甲上隐约有纹路纵横,漫不经心抛给了李婴。
李婴见他神态自然,也只是随意接过,只好奇一扫,突然间脸色大变,睁大眼细细查看。待得多看两眼,突然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两手捧着那龟甲残片,倒好似捧着块烧红的金元宝一般,又觉着烫手不敢碰,却又舍不得松开,一面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是……洛、洛书?!黄帝东巡河过洛,修坛沉璧,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那部洛书?”
谢瑢嫌他啰嗦,眉头微蹙:“天书现世不能久留,你看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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