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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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瑢此时才将陆升放了下来,却只道:“抱阳,你好生看着。”
条条青色尖刀钻进缝隙,扎穿了鬼叶身躯,藤蔓之间血水渐渐涌出来,汇聚成泉,淅淅沥沥滴落地面。
鬼叶却连哼也不曾哼一声,只不过笑容愈发加深,一时叹道:“可惜未曾先将尔等杀了。”一时低头笑道:“小僧这样,好不好看?”一时又笑道:“我佛慈悲,发十二大愿,如今小僧也算奉行佛法,死在药师手中,可喜可贺、万事圆满。”
陆升面色却渐渐发青,青色藤蔓在血肉之躯中泥泞穿行,那声响粘稠厚重,瘆人得令人头皮发麻,若是以物喻之,就好似将一只兔子捆绑起来,再以无数根带线的缝衣针穿透皮肉。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也不愿再见谢瑢好似欣赏文人作画一般欣然目光,只背转身去,迟疑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靠在谢瑢怀中。
谢瑢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嗜血狂热便消退了大半,不再去欣赏那残酷缓慢的凌迟之刑,只半敛眼睑,抬手贴在那青年后背,上上下下摩挲安抚,轻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只应道:“嗯。”涌到咽喉的不适同反感,这才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候,鬼叶终于不再出声,唯独在有新的藤蔓刺穿身躯时,痉挛般抖一抖,却已不知死活。
层层纠缠的藤蔓终于散开,只留下脖子、手腕、足踝有藤蔓捆绑,将鬼叶大字型悬吊半空,就连眼眶、口腔中也冒出几根绿藤,乍看上去,好似一头长满绿毛、鲜血淋漓的人形怪物。
这杀人如麻、功力恐怖的妖僧转眼就落得如此地步,陆升也不知该赞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还是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自谢瑢怀中离开,一时间竟百感交集、默然无声,只走到藤蔓粗壮根部,蹲下身去,将巫凛三人瞪大而无神的眼睛一一合上。
谢瑢却仍是忍不住欣赏了一番藤蔓的杰作,颔首道:“这和尚活着是个怪物,死了也是怪物,执著之心未免太着相了。”
死了也要嘲讽几句,可见谢瑢对这僧人厌恶之深。
若是换个死者,陆升只怕要劝上几句,如今却巴不得听他更恶毒骂几句才好,谢瑢却转而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只怪我用不好神州鼎,中途竟与你分散了,凑巧撞见鬼叶杀人,交锋之下虽然救了那巫咸人,到底是来得迟了,只来得及听几句遗言……他同我说了巫咸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陆升正需要有人多同他说些题外话转移思绪,忙问道:“什么秘密?”
谢瑢道:“巫咸之人善养药,归根究底,是因为身怀药种,而那药种,就藏在巫咸人心脏之中。”
陆升恍然,应道:“难怪人人都被挖了心,鬼叶杀人倒是目的鲜明。”一句说完,未免有些唏嘘恻隐。
谢瑢不为所动,又道:“药种能治病,亦能杀生,所以那巫咸人临死之时,将这禁术传与了我。城中尸首药种全无,不能成局,幸而遇到了巫凛三人,为报大仇,自愿献身,以三粒药种为引,设了这绝杀之阵。”
至于如何半威胁半强迫将诸人劝服之事,自然是不说的。
陆升沉默片刻,方才叹道:“这三人也算其情可悯,不如就地掩埋……”
谢瑢笑道:“巫咸城原本就不见天日,埋与不埋都一样。更何况——”他抬头看向根根纠结的藤蔓,“尚未结束。”
陆升也随着他视线看去,果然那藤蔓聚集缠绕成了一株,粗壮高大如参天巨木,原本穿插上头的鬼叶尸首随着藤蔓移动震颤,早被吸纳尽了养分,化为枯骨,随即扯得粉碎,不再留半丝痕迹。
大殿外的尸骨、想来是整座巫咸城的尸骨也俱都被吸收殆尽,巫凛等三人自然也难以幸免,倒省去了埋葬的麻烦。
那藤蔓吸足养分,长得愈发葱茏高大,所有藤蔓都化作了青绿,显是愤怒之情已然平息,随后巨木般的顶端,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
花瓣层层叠叠,繁丽雍容,有如牡丹,只是红得滴血一般,衬着青绿树皮,显得格外妖娆诡异。花瓣逐层展开,转眼开至荼蘼,而后花落果生,先是有房屋大小,犹若一块巨大的碧玉,生得翠绿莹润。随即渐渐收缩,色泽也由青转朱。直至最后熟成时,竟缩小得只有龙眼大小,仍是通体朱红,夺目如宝石。
待那朱果熟成后自动脱离,往谢瑢手中落下时,高大的藤蔓树也化作枯黄,自顶端碎裂飘散,逐渐崩塌消失。
只是朱果尚未落到谢瑢手中,中途只见黑影骤然闪过,朱果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下大殿石阶上立着个道袍褴褛的年轻道人,手握朱果,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谢瑢啊谢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枉费你机关算尽,最后不过为我做了踏脚板!”
谢瑢却不过略一皱眉,徐徐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叠得仔细的白绢:“李婴,莫非你尚未发现么?你念兹在兹,困了人家数百年的李三娘,如今在我手里。你若还想要回去,就将那朱果还给我。”
陆升面色古怪,心中暗道李三娘早被你放了,如今倒一本正经糊弄别人,竟看不出丝毫心虚。
然则李婴哪里知晓真相?他瞪着谢瑢手中的白绢,面色阵青阵白,最后却一咬牙,厉声道:“若得药母,便能肉身成佛,位列仙班,功成之后,普天之下本道爷再无敌手,谢瑢小儿,你不还也要还!”
说完生怕后悔一般,便将那朱果丢进嘴里吞下。
谢瑢叹道:“抱阳,瞧见没有?这道士口口声声对李三娘一往情深,执念数百年不灭,然则如今有大利所诱,所想的也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他随手将白绢一扔,风吹着那白绢落在几步开外一截烧成炭火、尚未熄灭的木头上,火花明灭间,顿时将布面烫出了几个边缘焦黑的大洞。
不似人声的激怒狂吼突然回响,震得断壁残垣又再度崩塌损毁,倾塌一片。
李婴双足自衣摆下伸展出来,延长数丈后分叉,腰身以下分裂成数不尽的藤蔓枝条,好似无数赤青两色长蛇在地上乱窜,那道人清俊面容也化作鬼面獠牙、宛如怒目金刚,一头长发仿佛激烈燃烧的嫣红火焰。浑身肌肉纠结隆起,将破烂衣衫绷得寸寸碎裂,手臂也缠绕了数不尽的藤条,伸伸缩缩,竟成了个人藤结合的怪物。
他略略一动,藤条就将身躯托高至半空,李婴厉声喝道:“宵小鼠辈!吾必将尔等炼成试药傀儡,千年万年不得解脱!”
漫天藤条交织出无数鞭影,朝二人当头抽打下来,十方八面、上中下三路俱都封死,不留丝毫空隙。陆升拔出悬壶,迎击好似遮蔽天空的藤条,虽然逢斩必断,藤条数量却似恒河沙无量数一般,前仆后继无穷区间,他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咬牙道:“这又是什么鬼?”
不待谢瑢回答,那人藤合体的怪物两手结印,舌绽春雷,厉声喝道:“如世间诸生,得见吾法身,灭除四重罪,成就无量功!奉请甘露军荼利明王圣尊,凭依!”
刹那间,一种极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勾通天地神意,一股可怖威圧感如天河倾泻,令陆升后背生寒,无名战栗感顺着脊椎滚滚而下。
这等强硬威压,唯独在见识到谢瑢迎神舞时才有过。只是此刻却略有不同,比起谢瑢宛若化身皓月当空、神威浩渺的庄严来,此刻却更为……妖异诡谲。
那藤条托起的身躯再度转变,肌肤化为青绿,几与藤条同色,鬼面獠牙的脸在前后左右各有一张、表情或怒或嗔,各有不同。手臂也长出四只,或结印、或操蛇,怒目金刚、宝相庄严、梵音轻响,隐约竟有了几分佛相。
第106章 鼎中城(六)
传闻之中,密宗甘露军荼利明王四面八臂,头戴冠、身缠蛇、手持不死妙药“甘露”,是以尊号为甘露军荼利,能祛蛇毒、热病,是药师如来七十二相的忿怒相。
如今藤条汇聚如浓绿海洋无边无际,又好似无数毒蛇身躯纠缠、扭曲起伏,藤条上微带尖刺,滑动时彼此触碰,喀拉拉作响,隐约倒好似铁链纠结一般。
绿藤将铺陈地面的石板绞碎,露出石板下的泥土,原本的肥沃黑土一被绿藤侵入,转眼变得干枯如沙尘,肥力全失。
如此蔓延开时,土地也寸寸化为砂砾,散落的些许血肉尸首也尽被那藤条贪婪吸纳干净,所过之处,尽化焦土,颇有要吞尽一切活物,断绝40 万物生机的气势。
那仅存的人形仍在漫天狂舞的绿藤阴影中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蝼蚁鼠辈!我要尔等生不如死!”
谢瑢早在藤条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前一瞬就将龟甲残片往陆升脚边用力掷下。龟甲粉碎,霎时间无数式样古拙的金色篆文盘旋升腾,将陆升团团包围,不等他回过神,那金纹便透过衣衫,附在了肌肤上。陆升不痛不痒,一时间却顾不得闪躲藤蔓,只望着自己两只手上缠绕的金纹发怔。
分明是十死无生的凶险境地,那些藤蔓却偏偏绕开了陆升,若无其事往他身后生长蔓延而去。
且根系粗壮后,便彼此缠绕,往天空攀升,追逐在谢瑢身后,最终编织成天罗地网,暗沉诡异的绿色最终将那隐隐散发银辉的人影吞没包围,渐渐结成了一个硕大的幽绿树茧。
李婴——亦或可称之为形似军荼利明王的怪物仿佛也看不见陆升,那青年孤零零站在无边无际的藤条地狱当中,一身黑衣突兀显眼,他却连视线也不曾往陆升所在方向偏一点,下半身藤条托着他渐渐升高,往那绿茧靠近。
然则不等他伸出的八条手臂触碰到藤条,那绿茧缝隙中突然射出强烈刺目的银光,随即绿茧炸开、藤条寸寸断裂,满天落下枝条碎屑与汁液,好似下了一场骤雨。
谢瑢自其中飞身而出,环绕身外的八个银色符纹前所未有地夺目璀璨,仿佛天空中突然多出八轮皎洁明月,随着他举止,光华流转、愈发如有实质,凝实而坚固起来。
他手持吞冥剑,衣冠胜雪,黑发如云,颜色如玉,神情空灵,双目中隐隐闪现银光,足下接连踏过半空藤条。每踏足一处,每剑刺一处,便有尺余长的藤蔓被青白火焰焚烧,转眼烧成了焦黑枯枝。
李婴再度仰头狂啸,嗓音刺耳,震得交织的藤蔓如波浪起伏涌动,无数藤条仿佛数万支利箭,呼啸破空,往那银辉熠熠的人形激射而去。
谢瑢举重若轻,足下迅捷,银辉如万丈银焰暴涨,将袭击的绿色箭雨尽数吞没烧尽。
陆升在地面仰望看得胆战心惊,却也分辨出来,天池倾泻时惊艳一舞,优雅从容,徐徐如白鸟初醒、风拂菖蒲,如今却是衣袍雷动,举手投足刚劲有力、迅捷似电闪雷鸣,如惊雷掠长空、雄鹰贯白虹。虽然是截然相反的气势,谢瑢足下所踏的七星步却一模一样,半分也不曾错乱过。
自先秦传下的君子射礼祭祀时,先行文舞礼,要的是诸位少年行止文雅;继而行武舞礼,仗剑刺击、搏杀之术亦蕴含其中。流传至今,就连军营训练也沿用武舞,是以陆升看谢瑢剑击、旋身、踏足,便明白过来。
想来上古流传的迎神舞,因奉天地,自然也有文舞与武舞之分,澡雪虽为上古妖兽,终究是个呆子,无心闯祸、且修为有限,是以以文舞退水。
相比之下,李婴心思深沉,竟请动了密宗明王临身,军荼利又同巫咸属性颇为相合,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催生出这通天惯地的怪物来,便迫得谢瑢动用了武舞。
陆升才想清前因后果,头顶异变又起,只见八条银色火蛇往周围咆哮冲去,将绿幽幽的藤蔓大地硬生生烧出了八条漆黑裂痕。与此同时,李婴数条手臂同时发力,接连将无数武器朝谢瑢雨点般扔去,虽然泰半被银焰烧毁、被吞冥剑斩断、挑飞,却也有一柄金刚杵扛住了火焰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谢瑢侧腹。
陆升失声道:“阿瑢!”
他瞪着谢瑢的白衫渐渐渗出刺目鲜血,如朱砂落进水池般晕染扩散,一时间气血直冲头顶,只恨自己鞭长莫及。左右他有那神秘金纹护体,便撕了两片衣摆缠在手上,一把抓住横桓在头顶、长满倒刺的绿藤,往半空谢瑢所在处艰难攀爬过去。
谢瑢却既不做声,亦不动摇,脸上不曾动容丝毫,仍是循着迎神舞节奏,旋身踏步、击剑而舞,银色火焰愈发明亮夺目,熊熊燃烧,映得苍穹一片雪白,仿佛连青空也化作了冰雪。与之相对,那藤蔓便被烧得愈发萎靡,再不复先前吞噬万物的恐怖气势。
李婴察觉到威胁,忙将侵蚀四周的藤条收了回来,集中攻打谢瑢,一时间或刺或砍、或砸或抽,百般攻击轮番而上,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谢瑢要以迎神舞通神,有时便只能任凭绿藤穿透火焰,在他周身各处留下伤痕。不过数息功夫,白衣上便已血迹斑斑。
陆升隔着藤条的天罗地网望得清楚,愈发心沉到谷底,他手下一滑,细刺穿透棉布,扎入掌心,火辣辣疼痛反倒令他冷静下来。随着谢瑢脚步移动,处处被点燃银色大火,陆升帮不上忙,只能连攀带爬,抓着往天空孳生的藤条,一寸一寸向谢瑢靠近。
银色火海之间,绿藤如瀑。一处火灭,一处又起;一处燃烧,一处扑熄,彼此间拉锯一般来来回回,势均力敌,一时间僵持不下。
藤条起伏太过剧烈,犹如在怒涛中间前行,陆升行进得艰难无比,不过半刻,便两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起来。
他望着前路茫茫,绿藤遮蔽视线,已看不见谢瑢的身影,只能靠银焰飞溅判断其所在,他咬了咬后槽牙,又一把抓住了藤条。
那藤条原本扭曲如蛇,却在被陆升抓住之后,稍稍静止了少许,只是仍旧如不耐烦般微微摆动。陆升原本担忧他手掌被刺破,鲜血涌出会破坏护身金纹,如今看来并不妨事,他便放心下来。
正同藤条搏斗间,一点不起眼的小小火焰落在他肩头,随即嘈杂的噪音中,响起了毕方低沉的嗓音:“陆公子,前行无益。”
陆升转过头,便发现左侧头旁悬停着一只不过拇指大小的银色火鹤,许是缩小的缘故,身形凝实,好似银铸的一般,灵巧避开了往来藤条,见陆升看他,又道:“陆公子,恕在下直言,我家公子如今奉请太阴神临身,已非肉体凡胎,以凡人的脚程,是追不上的。这些藤条如野草疯长,砍之不尽,唯有我家公子如今以太阴之火彻底焚烧方能镇服,陆公子……还请顾及自身安危,莫令我家公子分神牵挂。”
毕方素来耿直,说话不懂转圜,此时就算搜尽枯肠、极尽委婉,说出来的话依然刺耳。陆升眉头微皱,却只是飞快扫过头顶蛛网般蔓延的藤条,已有些藤蔓上长出了花蕾,若是开花结果,想来也绝非善果。银火熊熊,终究是沧海一粟,扩散的速度,有些赶不上绿藤生长的速度。
他颔首道:“言之有理,斩草须除根,根系……自然长在地下。”
不等毕方再问,陆升已经松开手,自数丈高处往地面落去,或是抓住藤条,或是在纵横交错的藤上一踩,最后利落着陆,连灰尘也不曾激起一丝。
陆升落地前就看得分明,略为沉吟后,便往左行。
仿佛行走在尖刺藤条交错形成的丛林当中,不过这短短半刻时辰,先前不过指头粗细的藤条,竟茁壮得犹如一人合围粗的树干,或盘旋在地、或直冲云霄,陆升仗着金纹护体在林中穿行,渐渐将藤条走势看得愈发清楚——千丝万缕,总有源头,他最终落在一根粗得仿佛官道的藤条上。
这一次李婴终于有所察觉,冷喝道:“大的奸诈,小的也不老实,小小蝼蚁,饶你不得!”
他抬手放出缠绕手腕的赤红藤条,仿佛几条毒蛇往地面窜去,谢瑢却一挥剑,长长银色火舌喷薄而出,将几条红藤悉数烧了干净。如此一来,他原本防守的右侧便露出破绽,在一侧虎视眈眈的绿藤上突然裂开一张长满利齿的嘴,穿过银焰空隙,一口咬在谢瑢右上臂。
顿时鲜血激射,那绿藤收缩回去,径直撕下一块血肉,咀嚼几口吞了下去,顿时如同食了什么大补药丸,藤条愈发粗大几分,绿色浓艳,更冒出了几颗指头大的花蕾来。
谢瑢却仍是连脸色也未曾变化分毫,收剑回斩,将那截长了花蕾的藤条斩断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