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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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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狰狞怒目的四面金刚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人就是你的弱点。”
他八条手臂接连甩动,接连结出十余个复杂的密宗手印,喝道:“唵!缚日罗军吒利,娑婆诃!”手掌中红芒闪烁,便有百余条赤红藤条雨点般激射而出,往地面冲去。
谢瑢双眸尽化银色,就连嗓音亦如钟罄般清远幽深,毫无半丝人气,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反问道:“那又——如何?”
话音才起,左手食、中二指骈指轻贴剑锋,由剑柄至剑尖毫不犹豫一划,指节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流出来的鲜血却如水银般莹白闪烁,渗入吞冥剑中。漆黑剑身吸足鲜血,眨眼也化作了银白。
流光溢彩、晶莹透彻,谢瑢仿佛将一段月之光华握在了手中,高扬过头,随后凌厉一斩。随即长袖猎猎破风,身姿舞鹤游龙,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清朗嗓音同时吟道:“恒守天地、清净四方。净天天清、净地地灵、净神神安、净鬼鬼殒。从吾者恒生,逆吾者无存,奉请太阴神临,奉请三阴圣火,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这三个破字如无声之处起惊雷,刹那间,一条银龙自吞冥剑中咆哮而出,眨眼通天贯地,仿佛一阵银光四射的龙卷风轰然炸裂、呼啸燃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方圆十余里、半空纠缠的藤条焚烧一空。
剩下丈余高的枝桠犹若受了重伤的巨蟒,瑟缩在地面,断枝处烧得焦黑,漫天飘着宛若黑雪的碎屑,落得陆升一头一脸。
他挥开遮挡视线的黑色碎屑,却已经看不清谢瑢的身影,唯独毕方仍旧在一旁低声叹道:“这只怕是那军荼利的主脉,是以一踏上就被他察觉……”
反倒连累了谢瑢……这话纵使耿直如毕方,却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陆升却是心中一揪,多少知晓了后果,他仍不开口,只瞪大眼仔细观察脚下,那宽阔藤蔓的绿色表皮上,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这般突兀出现在脚下,陆升猝不及防看见时心中大骇,险些惊得往后一跳。随即却强自镇定下来,仔细看去,方才辨认出来,这竟是……巫凛的脸。
先是正面,随后转成侧面,视线正望向陆升背后,陆升问道:“巫凛,莫非你泉下有灵,要告诉我这妖藤根系要害所在之处不成?”
巫凛的脸又转为正面,竟好似还露出些许笑容,徐徐合了合双眼赞成,随即又转为侧面,仍是朝远处望去。
陆升道:“李婴必定是同鬼叶有所勾结,自然也是你的仇人,巫凛,你放心,于公于私,我断不会放过那妖道,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他转过身去,顺着藤蔓长路一路狂奔。
藤蔓绿色表皮上那张女子的面容,终究渐渐淡化无踪。
风暴之后,层层焦黑藤蔓剥落,那自称军荼利明王的怒目金刚松开护住头脸的几只手,他半身焦黑,八臂只余其四,小半身躯也化作焦炭,下半身藤条也不过寥寥数根在苦苦支撑,他却狂笑起来,血红双眼瞪着谢瑢,嘶哑而厉声道:“谢瑢!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也敢与神佛为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要将你肉身磨成肉泥、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受万世烈火焚身、黑水灭顶之苦!喝!”
他大吼一声,竟抓着多余的那条手臂,硬生生扯断,扔到了地上。
枯焦藤条受了血肉滋养,又再度焕发生机,蓬勃旺盛地生长,焦黑残枝旁,生出了数不尽的细小新绿藤。
谢瑢提着银色短剑,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一般,虽然仍旧悬停空中,镇定如常,实则却是强弩之末,连动一动也艰难。
他为救陆升,不等迎神舞完整时就仓促出手,终究留下了后患,这一点缺憾只怕要成为那怪物扭转乾坤的致命关键。
只是这公子哥儿心高气傲,何曾对人示弱低头过?更何况在强敌跟前。是以仍旧高深莫测,半点看不出端倪。
然而尽管如此,谢瑢坐视藤蔓疯长的事实,却令李婴看出点端倪,他嗬嗬低笑出声,渐渐化作了狂妄大笑,厉声道:“谢瑢,如今你倒是来阻我一阻!你若不拦我,我就吃了你们!”言罢又扯下一臂,往地面一掷。
血肉之躯于半空炸裂,化作蓬乱血雨纷纷落下,凡受沐浴之处,藤蔓疯长数十倍,纠结成牢固城墙,并往天空攀升。
谢瑢却突然微微侧头,随后只将吞冥剑平平放在掌中,那短剑银辉褪去,逐渐恢复了原本玄黑色泽,眸色、发色亦然,银白转黑时,便显出苍灰色来。仿佛旭日东升前,慢慢隐入苍穹的残月之色。
他勾起嘴角,笑容如秋水潋滟,荡人心魄,嗓音细微却清晰地嗤笑道:“末日就在眼前而不自知,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来自《观谢瑢大爷舞剑器行》
第107章 鼎中城(七)

一人一怪在上空对峙时,陆升已然寻到了藤蔓根系所在处,藤条深深扎入地底,仿佛百年榕树般粗壮,四周气根密密孳生。他停在数丈开外打量,那根系生得犹如一尊绿色佛像,趺坐莲台,无数藤条如光线辐射,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被烧焦的末端正飞快抽出新芽。
那佛像正中央有一条纹路,比周遭绿色更浓绿深沉,每隔一段,便呈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绿漩涡形状,分别位于那佛像头顶、眉心、咽喉、胸口等,由上而下、总共有七处。
若是陆升见多识广,当即便能看出来,这便是密宗修行者七脉轮的所在处,亦是军荼利的要害。原本应当深藏在坚固表皮之下,妥善保护,然而阴差阳错,却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陆升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直觉这幽绿光轮便是摧毁这怪物的关键,只是藤蔓坚固、不能以常理对待,他纵有悬壶也无法摧毁,只能竭尽全力一击,刺破光轮。
机会便只有一次,这七处光轮,也只能选一处。
军荼利明王的命轮是海底轮,隐藏极深,又被藤条层层掩护,原本是极为难缠的对手。然则陆升先前斩伤过巫凛三人,刑天碎刃的煞气自伤口渗入,原本极为难缠,如今却随着身死命丧,被军荼利吸收养分时,一并吸入脉中。
这一丝中原上古魔神的怨恨凶念,自内部寻根溯源,自然而然聚集到了军荼利的致命要害当中,在陆升眼里闪闪烁烁,清晰如暗夜明灯。
陆升与这凶剑日夜相处,不知不觉便有共鸣,悬壶出鞘,足下发力,往那绿藤佛像腿根处刺去。
他去势凌厉,斩断了数不尽的挡路细藤,长剑深深刺入佛像,将海底轮所在处的光影漩涡击得粉碎。
一旦粉碎,便成势不可挡,那佛像开始,藤蔓炸开无数裂痕,寸寸碎裂,飞快蔓延到枝节末端,漫天遍野的绿藤仿佛脆弱不堪的薄琉璃,发出清脆破裂声,窸窸窣窣落了满地,清脆声响犹如珍珠落玉盘,渐渐堆积成及膝深的绿色雪堆。
支撑军荼利的藤条、连同军荼利本身,也自外而内碎裂散落,好似干裂的泥偶维系不住原型,大块绿色外壳自他狰狞面容上剥落,就连嗓音也嘶哑刺耳,好似破风箱一般嘶嘶漏气,他两眼茫然,恍然道:“这不……可能……区区、凡人,岂能坏我金身……”
谢瑢面如霜雪般青白,冷笑道:“邪魔外道、鬼蜮魑魅,安敢妄称神佛?”
那怪物却置若罔闻,仍是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明明……以倾城之力召请明王,何以仍是……失败了?”
谢瑢道:“我要亡你,连天也助我,你若不失败,天理不容。”
那怪物终于转了转残缺一半的金绿色眼珠,恶狠狠瞪着谢瑢,嘶哑哭道:“我还、不能死……三小姐,在等着……”
谢瑢原本要讥诮几句,说三小姐从来就不曾等过他,嘲讽五百年岁月不过是李婴自己执迷不悟、一厢情愿,那位李夫人自始至终,就未曾将他放在心上过。
只是直至哀哭声竭、绿藤无影、琉璃碎尽,他也未将只言片语说出口。
——若论起耗尽一生、追奔无望之物的徒劳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别人?
陆升抬起头,碎片终于散得尽了,视线清明起来,那高高在上、宛若皓月当空的贵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含笑道:“我们回去罢。”
陆升长舒口气,忙收剑回鞘,往四周张望,断壁残垣尽被埋在犹如绿雪的碎屑下,反倒如同初春万物萌芽一般,绿意盎然、生机萌动,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期许来。他走得近了,上上下下打量谢瑢,忧心道:“阿瑢可曾受伤?”
谢瑢只垂目笑道:“不曾。”
他举止缓慢,徐徐取出神州鼎,慎重放在陆升手中,低声道:“抱阳,你听我说。”
那铜鼎入手冰凉沉重,陆升下意识攥紧,屏住呼吸应道:“好。”
谢瑢道:“你在此静候,长则半日,短则须臾,就有一株参天大树长出来。树名扶桑,能贯通天地,只需顺着树干爬上去,就能返回人间……回去之后,将毕方封入鼎中,隔绝天机,断了两界通路,自然不会有鬼叶之流再寻隙闯入,祸害先古遗民。这鼎暂且收好,无论对任何人,也绝不可透露半句。离了台城,也不可回府,暂住在大王庄中,那群妖怪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能护得你周全。”
陆升越听越不对劲,几次三番要开口,都被谢瑢按住嘴唇制止,待谢瑢一口气叮嘱完毕,问他可记下了?陆升才点点头,反问道:“为何突然叮嘱这许多?阿瑢你莫非不同我一道回去?”
谢瑢轻轻一笑,他同陆升靠得极近,顺势将这青年搂在怀里,又用拇指轻轻揉了揉他嘴唇,柔声道:“自然要一道……只是要你受累了。抱阳,你可不能……抛下我。”
陆升尚未问他如何受累,只觉怀里人突然往下坠,他下意识将谢瑢紧紧环抱托住,抬头才发现这人竟毫无预警昏过去了。
怀中身躯又冷又沉,陆升心中愈发慌乱,将谢瑢小心放平在地上,只将上半身环抱怀中,茫然问道:“毕方……”
他侧头看去,先前在他耳边聒噪不停的银色小鹤,如今一动不动停在他肩头,连光泽也晦暗不明,收了双翅,垂着头怏怏不语。
陆升叹息,一字一句回忆先前谢瑢的叮嘱,便在原地耐心等候。
怀里人气息安稳,浓长睫毛垂下来,容颜俊雅、玉骨雪肌,挺拔身躯如今柔顺靠在他怀里,倒多了些许楚楚动人的滋味。
陆升下意识左右张望,自然是四顾无人,就连毕方也好似入定一般,全无半分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摸了摸那人面颊,手指尖划过下颚,顺着唇形细细描摹,只觉触碰处细腻柔软,往日里侵略性十足的强硬姿势,如今却敛尽锋芒,任他予取予求。
他不觉喉咙发干,吞咽了几次,急忙为了掩饰一般,捏了捏谢瑢脸颊,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红痕,这才解气哼道:“谁叫你平日里总弄疼我……”
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猛烈晃动,陆升忙搂紧了谢瑢,却发觉身下一块地面竟徐徐升腾起来,边缘的绿色碎屑哗啦啦往下落,景物下沉,渐渐离开了视线。
绿屑散开,露出了二人脚下一片厚实宽阔的绿叶,大如竹席,色若碧玉,稳稳当当托着二人往天空升腾。
陆升顺着脉络看去,便见到一根坚固粗壮的绿茎飞速长成,只是若说是扶桑树却未免牵强,倒不如说是根豆藤。
那豆藤展开片片绿叶,长得飞快,陆升只觉耳畔呼呼风声掠过,急忙搂紧了谢瑢,抬起衣袖为他遮挡头脸。不过半柱香功夫,那叶片冲进了一片黑暗当中,顿时好似云破天开,月色洒下来,照着庭院中落叶枯树,分外寂静。
陆升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他与谢瑢正偎依靠坐在弘昭宫正殿的花园中。
那株巨柳已不见踪影,原本的位置只有一截不过碗口大小的枯萎树桩。
凉亭清溪百花瘦,同他二人初进宫时,除了半空月亮自上弦月变成半月外,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谨记叮嘱,忙一把抓住一动不动的毕方,将它扔进铜鼎中,银鹤立时融化,变成一层薄薄的银色光膜挡住了鼎口。他再将那小鼎收进胸口夹衣里,好在天寒地冻,人人穿得厚实,那铜鼎又小,如此藏妥了竟看不出来。
他藏得及时,不过才收妥当,前殿就传来一阵轻而密的脚步声,便有人群闯了进来。
为首道人枣红道袍,正是谢瑢的恩师葛洪,司马愈紧跟在后,范宫令与宫人、道士,连同佩刀的羽林卫亦随扈在侧,人人如临大敌一般,神色凝重。
陆升不免心虚,又将怀里人抱得紧了些,却见葛洪略略皱了皱眉,随即笑起来,柔声道:“原来是陆功曹救了贫道的徒弟,贫道先行谢过了。”
司马愈也跟着笑起来,轻轻一拍手,“得了,人没事就是万幸,暂且安顿下来,待天亮再说。”
有太子、国师在前,范宫令自然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得掩住忧心忡忡的眼神,低下头去福了一福,应道:“臣遵旨。”她又上前一步,“陆功曹……”
陆升却骤然沉下脸来,将谢瑢从怀里推开,任他无声无息倒在地上,冷笑道:“道长的宝贝徒弟,还请道长妥善照料。我陆升无德无能,不敢耽误谢公子大事。待这位公子……这位侯爷醒了,请道长代为转告一声,陆某不过是个俗人,过不惯荒山野岭、山鸡野兔的清苦日子……”
司马愈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问道:“陆功曹与如昫失踪半月,就困在荒山野岭中不成?”
灵葆山毒雾环绕,巫咸城城毁人亡,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陆升自然理直气壮点点头:“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然而我受谢瑢所迫,陪同他前来查探弘昭宫里的异象,此事有范宫令作证。”
范宫令上前一步,行礼应道:“确有此事。”
陆升露出恨恨神色,又道:“……半夜瞌睡,一觉醒来竟被困住了,四处杳无人烟,也不知谢瑢……究竟安的什么心。”
司马愈唏嘘,却已经信了几分,又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葛洪使个眼色,便有两名年轻道士上前将谢瑢搀扶起来,他笑道:“此处非谈话之地,太子,不如请二位移步到盛安宫中详述。”
司马愈颔首道:“国师言之有理,陆功曹,不如先到本世……本宫宫中暂歇,再作计较。”
陆升却手指紧攥成拳,苦笑道:“微臣惶恐,来龙去脉一概如坠五里云雾,懵懵懂懂,只怕要让太子、国师失望了。微臣这些时日苦不堪言,如今终于得了喘息机会,还求太子垂怜,放我……回家。”
司马愈转头望了望葛洪,葛洪却眯眼打量陆升,上上下下,目光深晦闪烁,随即和缓道:“太子,陆功曹是贫道爱徒的至交,还请太子行个方便。”
范宫令忙上前道:“微臣奉太妃之命,愿为陆功曹引路。”
司马愈笑道:“我同抱阳也是至交,哪里需要外人帮忙?赵福,取我的令牌,这就将陆功曹妥善送出台城,若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
他身后一个中年内侍急忙躬身应喏:“太子放心!”
陆升道了谢、道了别,便转过身去,硬生生忍住了,看也不肯多看谢瑢一眼,只觉胸口铜鼎千钧重、似火烧,背后目光如芒刺、似针扎,唯有抓紧了悬壶,头也不回走出弘昭宫。
司马愈负手目送那青年仓惶离去,眉头略皱,低声道:“国师,当真要放他走?”
葛洪道:“我仔细看过了,他全身上下除了刑天碎刃,别无长物,留下来反倒碍事……终究还要靠他温养碎刃一段时日,不过是个功曹,翻不出浪来。”
司马愈道:“只是如昫对他,未免太过着紧了些。”
葛洪哼笑起来,摇头叹道:“你们这些贵族小子,整日里风花雪月,哪里又懂什么深情厚爱,不过是彼此争抢,互不相让,便生出了执着独占心罢了。改日若是如昫厌倦了,将那功曹拱手相让,只怕太子殿下又要弃若敝履。”
司马愈噎了噎,只是他前科累累,如今纵然要辩驳几句,却也是苍白无力,索性只苦笑一声,转头叮嘱道:“搬动当心些,若叫安国侯知道你们笨手笨脚,醒转来必饶不得。”
诸道士与宫人连声应喏,忙一路小跑去取来步舆,小心翼翼将至今昏迷的谢瑢搬上去,也一道离了弘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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