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完本——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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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一噎,他经历九死一生,见识了这妖异非常的景象,如今神思混乱,哪里还保得了平常心,一时间不知如何回他,正呆愣时,却听谢瑢道:“地狼生于地下,形如犬,能遁地而行,擅筑凿地穴。见之则有祸。”
陆升奇道:“这分明是头操纵黑水的水兽,为何不叫水狼?”
谢瑢整理的手势一滞,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这羽林郎半点不将见之则有祸之说放在心上,反倒同他讨论起这妖物的特性来。
他却仍是道:“洪水非是由这妖物操控,不过被他挖出来罢了。”
陆升心头一松,忙问道:“谢瑢,你既然知晓来龙去脉,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谢瑢仍是继续整理衣衫,抽下束发的绢带,任一头长发在夜风里徐徐飘飞,更衬得这青年宛若谪仙临世,翩然俊逸,风华无双。
他两指夹着素白绢带,任其迎风自燃,化作飞灰飘散四落,眉宇间却微微有一抹严峻厉色,“这妖物竟挖通了南冥,这却有些棘手。”
南冥者,天池也。
承天地之气,凝四海之精,敛则纳鲲鹏,溢则吞八荒。
陆升不过在志怪书中见过,只当是凡人妄想罢了,此时只觉眩晕,两眼发昏,茫然道:“这世间……竟真有南冥?”
谢瑢道:“世间并无南冥,只是这地狼修炼当有千年之上,能打通虚空,穿透界域,所以穿地凿井,贯通南冥,平白引来这场祸事。这畜生闯大祸了。”
陆升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祸事,谢瑢,我自当全力以赴。”
谢瑢负手道:“你能做甚么,若非……”他突然住口,若有所思扫了陆升一眼,突然笑起来,清浅笑容,好似无边黑水上盛开了一朵莹白芙蕖。陆升恍然了片刻,却听谢瑢话锋一转,“罢了,你快些回建邺,到我府中住下,我那些仆从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他往陆升身后一指,陆升循着他所指处望去,却见先前燃烧绢带的飞灰凝成一条狭窄道路,越过汪洋黑水,通向不知何处。早有些精明的动物已跳上那通路,一路奔逃而去。
陆升顾不得惊叹他法术神妙,只问道:“我若走了,你要一个人应付?”
谢瑢道:“自然。”
陆升道:“我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谢瑢摇头道:“半根手指也助不了,走了倒轻省。”
陆升迟疑道:“我、我不走。”
谢瑢修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若是留下来,我也无暇顾及,十死九生。”
陆升倒抽口气,却反倒愈发坚定道:“那我更不走了。”
谢瑢不禁失笑道:“你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英雄不成?”
陆升毅然道:“若这般凶险,更不能只留你独自一人……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好。”
谢瑢被他说得面色古怪,停了片刻,方才自手腕间褪下一串青中透金的串珠,粒粒不过黄豆粒大小,却俱都精雕细刻成半开的花苞形状,不知是什么石头,青色中闪烁点点金辉,显出十分的华贵逼人来。
谢瑢将串珠戴在陆升右手腕上,一面叮嘱道:“你虽要找死,莫连累我,留在榕树上不可离开。”
陆升听惯他毒舌,并不反驳,只苦笑道:“……我记住了。”
谢瑢又凭空一抓,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金色长弓,通体金光灿灿,并三支青紫色羽箭一道交给陆升,“若是有余力,找找那地狼身上可有一处异常——至于有什么异常,见到便能知晓。寻到了以这弓箭击杀,若寻不到……便听天由命罢。”
陆升接住弓箭,苦着脸道:“谢瑢,你这般意志消沉,连我也提不起斗志来。”
谢瑢道:“我知道了。”
便转身一跃而下,立在榕树外的平地上。
陆升道:“你知道什么了,我为何半点不知……”
他正絮絮叨叨,突然间便没了声息。
谢瑢此刻摆出了起手式。
左掌高举过头,手心向天,右手剑指,横桓于胸前,他肢体修长,手指也分外修长,骨节优美,长袖下滑,露出一截手臂,被素白衣衫包裹,在青色月光下好似美玉外缠绕着云朵。
随后左掌下挥,右手在胸前划过半圆,向外一甩,袍袖翻飞,好似带出风雷之声,谢瑢则向前迈了一步。
轰——
分明是松软泥地,却踏出了令山岳震颤的巨响。
陆升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呆愣望着月下那素白得毫无瑕疵的人影起舞,只觉随着他一举手、一抬足,阵阵铃声自魂魄深处响起来,震得他全身发麻,无法动弹。
视线却好似黏在了谢瑢身上,追逐他腾挪翩跹,道衣化作流云舒卷游荡。
陆升全身动不了,心思却分外清明,待谢瑢转过身,再踏一步时,他终于醒悟过来。
谢瑢踏的乃是北斗七星步……
七星步又名禹步,相传乃是治水的先圣大禹所创,历经千年万载,由道家沿袭、发扬光大。
陆升曾见过无尘观的道士打醮,仪式固然庄重,踏步却是诡异古怪,踏得十分吃力。然而眼前这位风仪出众的贵公子所踏的步伐却有些似是而非,一举手,一抬足,俱是优美圣洁,好似天女神舞,香花洒落。
陆升凝视着那起舞中的人影,他身姿轻盈,却又力道万钧,起时风生,落处雷动,长袖翻飞,衣摆如云涌,黑发猎猎招展。
谢瑢本就生得俊美出尘,此刻一张面容却愈发显得空无,不似人类的神情,无欲无念,无悲无喜,亦是非男非女,竟好似神佛面容一般。
无边威压感自那白衣舞者身上散发开来,陆升只觉后背发凉,弓箭垂落脚边,身躯僵直,冷汗涔涔滚落,神魂震慑,惊惧得几欲蜷缩。
神威如狱,魏巍而重;神恩如海,浩浩而广。
这绝非俗世之舞,绝非凡人之舞,而是以己身取悦神明,以韵律沟通天意,掌心上扬即为奉天地,剑指下劈即为通阴阳。
此谓,迎神之舞。
汗水自他莹白如玉的面颊徐徐滑落。
震撼声中,直冲云霄的浪涛气势龟缩,就连青灰月色好似也渐渐变回了皎洁银光。
谢瑢原本素白的衣袍上,袖口、交领、腰带、衣摆与垂下的博带上,慢慢显露出银色的线路,好似银线修成的繁丽符纹。
银光闪烁,更将他衬托得不带半丝人气,并随着他起舞,光影愈发明亮起来。
陆升恍惚间听见一个低沉优美的声音缓缓吟唱,那声音如丝如缕,直勾人心弦。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谢瑢衣袖上的银光愈发熠熠生辉,脱离了衣袍,化作无数银丝,环绕在他周围,凝结成了八个不同的花纹。
作者有话要说: 东有大海……几句,来自《楚辞·大招》
第13章 千年妖(五)
银光闪闪,如丝如缕,曲折缠绕,好似有无数神梭来回穿行,将其聚合成八个银光潋滟的繁复符纹,好似八个似篆非篆的文字,陆升却一个也不识得。
谢瑢额角鼻端渐渐渗出晶莹汗珠,几缕浓黑长发黏在脸颊,行止却愈发翩然若仙,那几个符纹光芒愈加大盛时,他竟当真自地面浮了起来,衣摆长发,犹若在云端飘扬,仙姿绰约、玉树临风、琼枝映水、皓月行云。
那符纹渐渐扩散,环绕谢瑢成了三层,最外层五个符纹,中层两个符纹,最内侧一个符纹,皆绕着谢瑢缓缓而行,三层银光能与明月争辉,逐渐压制了月色,好似自黑海上空一跃而出、转瞬照遍黑水。
谢瑢所施的乃是名为八神印的上古方术,外头五个符纹分别为金信印、木信印、水信印、火信印同土信印,中间两个符纹乃是阴信印同阳信印,最内一个则名为混元一气印,这八印脱胎自八卦,能引天地阴阳之力,通玄变化,镇伏妖邪。
寻常道家断然得不到上古传承,若是瞧见了,纵使不心生贪念,却难免会纠缠不休。好在陆升不识货,反倒省了事后许多麻烦。
银光照处,那些自水中探出的妖藤利爪便好似残雪遇到烈火,眨眼消融得干干净净。
那头巨大的灰狼足下踏着翻腾波峰,已不再仰头啸月,转而朝着谢瑢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怒吼。
一声狼嚎,刹那间波涛汹涌、千山震动。
陆升方才察觉不知何时谢瑢已离了山头,凭空悬浮在无边的黑水之上,好似当真化作了月神一般。
怒吼愈震耳,银光愈夺目,竟好似彼此相争、半点不退让。
黑水却果真缓慢消退,就连那名为地狼的怪物足下黑水形成的山峰也开始回缩,同谢瑢的距离也一点一滴拉近。
谢瑢视若无睹,连气息也不曾乱了半分,好似天地间再没有比这迎神舞更紧要之事。白衣生光,一摆动那黑水便退去一丝,一旋身那黑水便消散一分,一丝一分虽微不足道,然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总有消去之日。
且随着他周身三层银色符纹光芒大涨,消去黑水的速度也是在一点一滴加快。
那地狼愈发暴怒,突兀间自那波峰顶端一跃而起,冲入水中,波峰便炸裂开来,化作一阵连绵霪雨哗啦啦落下,一个浪头将谢瑢吞没其中。
陆升心头一紧,左腕的手串忽然涌现暖流,流入全身,他顿时自僵直之中回神,得以行动自如,与此同时,海面银辉暗了一暗,便立时恢复如故,并未曾受到半点影响。
陆升忙弯腰捡起弓箭,方才察觉距离他身周不过尺许地外,满地被黑水淋过,草木枯槁,散发出阵阵阴寒,若是死气有实质,只怕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抚了抚左腕的手串,心有余悸,若非谢瑢给他戴上这手串,只怕他也难逃一劫,只是他也不曾留意,手串上那些原本成半开花苞形态的珠子,已有几颗悄然成了全开之形。
正当此时,距离谢瑢不足十丈的黑水面又鼓起一个巨大的水包,眨眼间炸裂四溢,那头体型又大了一圈的地狼咆哮冲来。
自然被银光一照,竟生生弹了回去。
然而那银光终于也暗了稍许。
陆升谨记谢瑢叮嘱,足下不敢动,他目力极好,却是看得分明,那地狼血盆大口张开时,露出了口中一点草青色。
天上的明月已不再泛青,更被地上的明月衬得黯然失色,故而这一点草青色十分醒目,果然是异常之处,一见即知,陆升虽然专精剑术,毕竟君子六艺,倒是半点也不生疏,立时张弓搭箭,瞄准射了出去。
可惜准头略略偏了一点,自那狼头的耳根处堪堪擦过。
那地狼耳边被劲风擦过,心知险些中了暗算,愈加暴怒,因连番被银光弹回,屡屡受挫,竟是一侧身,绕过谢瑢,反朝着青紫羽箭射来之处急冲而去。
陆升望着那犹若小山般巨大的怪物气势汹汹迎面冲来,强自镇定,再度张弓,又射出一箭。
利箭破风呼啸,那地狼却又一低头甩尾,冲进黑水之中不见踪影,避开一箭之势。过了片刻,再度一飞冲天,自凌空处朝着山头撞来。
危险近在咫尺,陆升心头狂跳,咬着牙摸出最后一支羽箭,却忽然听见谢瑢道:“且慢。”
谢瑢声音平平常常,却偏生能穿透波涛风浪,清清楚楚在陆升耳边响起来。
那贵公子徐徐旋身,左手多做了一个轻轻往后扯拽的动作,那灰狼巨大身躯登时定在半空,被银光强自困住,竟是挣脱不得,顿时暴怒狂吼,黑水波涛便愈发翻腾,犹如风暴肆虐一般。
哗哗的震耳波涛声中,陆升又听谢瑢气定神闲道:“瞄准了再射,莫要浪费最后一支青凰羽。”
陆升咬牙应道:“尽力而为。”
谢瑢道:“若是失手,丧命于此,却怨不得旁人。”
陆升凛然道:“谢瑢,你放心,我陆升哪怕本事不济,也断不会弃你而逃生。”
谢瑢言下之意,只不过是说陆升有性命之忧,他自己却是无碍的。
也不知陆升是听不出来,亦或是不肯听,却反倒口口声声要与他同进退、共生死,这生死关头,却叫人笑不出来。
陆升却果真是听不出来,只一心念着这一箭若是射偏了,他与谢瑢只怕要一道葬身黑水,顿时愈发神清目明了几分,气息绵长轻稳,合肩、沉肘、束腰、分腿,沉甸甸的青羽箭搭在指头上,金弓张似满月。一眼闭,一眼凝,那地狼时开时闭的口中,一点草青色在陆升眼中变得愈发巨大,他轻轻松开指头,利箭破空,化作一道青紫电光,朝着地狼口中笔直射去。
然而又在刹那间,变生肘腋,陆升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姜黄色人影不知从何处杀了进来,将青羽箭卷进袖中,口中连连呼道:“好悬好悬。”
陆升心头猛地一沉,眼见那地狼挣脱银光,猛扑而来,他心知大祸当头,今日在劫难逃,不禁脱口喊道:“谢瑢!你快逃!”
他话音未落,那巨大如一座山包的灰狼已骤然缩成了寻常细犬大小,一面发出哀哀哭泣声,一面扑进了那姜黄人影的怀中,只听一个细细嗓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骂道:“紫印大骗子!坑蒙拐骗五毒俱全!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无赖小人!食言而肥!奸诈无耻!”
第14章 千年妖(六)
那人影一身姜黄长衫,袍摆宽大,静止下来后,又是个青年人模样,长相周正,文雅犹若书生,用一根古朴木簪束了发,正蹲下身来,双手抓着那细犬两只前爪,好言安慰道:“澡雪,澡雪,瞧你这急性子,竟然打通天池……我何尝骗过你,自然言出必行,如今按时来了。”
那灰毛细犬却嗷呜一声怒吼,张口咬在那人手腕上,那青年也不过低叹一声,任由它撕咬,一面轻抚后颈绒毛。
地狼甫一离黑水,风浪顿时减弱了大半,谢瑢也徐徐停止下来,周身银光化作千万流萤,四散没入水中,滔天巨浪化为乌有,涨过半山腰的洪水飞快回缩,最终尽数退回了一口深井之中。
正是先前陆升同百里霄在小李庄外查探过的那个深坑。
洪水一退,留下满地狼藉,遍地躺着些蛇虫鼠蚁、飞鸟走兽,不过须臾便醒转过来,张皇逃窜进山林之中。
谢瑢悄无声息落在地上,仿佛神仙降临一般,陆升顾不上那一人一犬,提了金弓朝着谢瑢降落处飞奔而去。
离得近了,便见到不知从何处现身的人群正对着谢瑢跪拜,陆升倒眼熟得很,这些俱是大王庄中的宾客。
为首的贵妇弱柳扶风般对着谢瑢盈盈一拜,恭声道:“妾身佘青容,谢过恩人援手。”
陆升急忙大步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一面扬声唤道:“谢瑢!这些人是妖怪,你要当心!”
谢瑢并未开口,那贵妇悄悄扫了陆升一眼,目中似有惧色,却仍是笑意盈盈道:“原来恩人也姓谢,却不知同那边那位谢先生是什么关系?”
陆升只觉自己一点小伎俩被当面揭穿,顿时尴尬不已,干笑道:“我……我原是姓陆。”
佘青容却是眼珠一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匆忙对陆升福了福身,“原来陆先生是谢夫人,山野小妖有眼无珠,冲撞了谢夫人,还求谢夫人恕罪。”
陆升面色一僵,不禁偷偷扫一眼谢瑢,却见他微微皱起眉来,不禁愈发懊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时,谢瑢却转头打量佘青容同她身后数十名随从,问道:“尔等自何处来?”
佘青容道:“禀谢先生,我等生于斯长于斯,六百年有余。只因前些日子那地狼打通了南冥,我等原想着占了那井,直通南冥采食灵机,故而才聚集一处,对外自称大王庄。”
众妖皆惴惴不安,生怕被驱赶,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说道:“我等自开了灵智,便食天地精气,潜心修炼,奉天顺道,从不曾滥杀无辜,更不曾吃人,求谢先生开恩,留我等一席容身之地。”
陆升瞪着其中一名个头魁梧的壮年男子,忽道:“大王庄酒宴时,你还叫同伴将我一只手留给你吃。”
那男子连连摆手,面色涨得通红,索性弯下腰去,身形一时间模糊起来,飞快变形成了一头雄鹿,晃着头顶两根枝桠横生的鹿角,哑声道:“在下是吃素的,不过为了唬人罢了,言语无状,还求谢夫人开恩,饶了在下这次罢。”
陆升又是一噎,只得期期艾艾道:“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