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不负 番外篇完本——by东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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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欧阳少恭,也不得不承认人真正的性情无论再如何掩藏,也不免会经由某些言行举止露出蛛丝马迹,便如上一世敏锐的红玉较他人更早察觉他表象之下的违和,“气场”此词当真玄妙至极。一人本性为何,一举一动便都会带上其独特的、不可言喻的风格,甚至念同一句咒诀、施放同一种术法,感觉仍因人而异。
少恭自知本身灵力表象温和沉静实则暗含迫人尖锐,此刻也能清晰地体察到沈夜的灵力,这一招劫焰燎原焚天灼地,火势却并不冒进、沉稳有度,昭示着施术者一颗温和仁厚之心。
少恭又想起今日早些时候与瞳相谈的后续,“方才的故事,我也对沈夜讲过。当时,他背对着我站在棺椁前许久不言,我看到他紧握双拳,正以为他被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淡淡说‘愚忠’。我不知这二字是嘲讽之意,还是对此人落至这般境地感到遗憾,就见他抬手让这人断了气,”说到这里,瞳的语气有些微妙,“不错,不久前这人还是活的,饲养蛊虫,活体比尸体更易育出佳品。”
长达七年遭受蛊虫噬体之苦,在初见沈夜之时由他亲手终结,甚至未假他人之手——让对方得以解脱、独自揽下杀孽,这样的沈夜作为大祭司之子、下一任大祭司之选,着实有些太过温柔了。
欧阳少恭心绪百转千回,移步行至沈夜身畔为他拂去额上细汗,掌心又聚起灵力从他腕部开始一点一点舒缓疲劳的经脉,“我听闻,你最近忙于查阅试验上古典籍,所为何事?”
沈夜本是安静得有几分乖巧地任凭少恭动作,这一问似是勾起了什么烦恼,他顿然一怔,矛盾地露出几分消沉与不甘的乖张,“沧溟……”
欧阳少恭手上一滞,旋即松开沈夜,薄唇抿成直线、狭长的双眼里暗光又薄又凉。
虽然获得寻找破界之法的权利,沈夜之父、现任大祭司仍未完全信任他,怕他居心叵测,试图让他将所学传授于瞳、由瞳判断利害,并假瞳之手为流月城高层进行诊疗,然而针灸之术着实博大精深,流月城虽有神农古籍传承,千百年来与下界人世隔离,所见所闻皆不足以得心应手地运用此术。
医道最终不过经验二字,瞳虽资质过人,一时片刻也无法有所参悟。
沧溟罹患绝症已有段时日,再拖下去将更难医治,“你想救她,因她是你唯一的朋友?那么你觉得,怀抱着渺茫的希望痛苦地苟延残喘与即刻死亡解脱,哪一种更适合对待你唯一的朋友?”
沈夜静静看了欧阳少恭半晌,短促地摇了摇头,“沧溟不是师父想的那么怯懦,不止如此,这流月城中每一个人都不是胆小之辈,他们在浊气与绝症中挣扎着活了数百年,唯一畏惧的只有死亡。”那双瞳孔清正凛然,坚定不移,看着竟觉得异常炫目,“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想找到救治之法,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少恭沉默良久,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死寂已久,即使上一世万事成空葬身火海之时,也未曾如此刻这般百感交集,“唯一畏惧的……只有死亡吗……他们于你皆为无关之人,便是因你获救,也难有丝毫感激。”
沈夜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质疑,面上茫然片刻又很快恢复沉着笃定,“我倒是……从未想过收获感激,只是不甘心、想要满足让这个部族活下去的私愿。”
“不甘心……私愿?呵,当真有趣。”欧阳少恭缓声沉吟,瞳孔里的漆黑深不见底,他音色沉冷清冽,又是那种胜券在握般傲慢从容的语气,“此事你且放心,我若活着,她便不亡。”
谈话至此,当是一句“多谢师父”,然而沈夜却并没有这样说,他安静地微微扬起脸凝视少恭,眼中光华流转,“我在城中发现一处美景,师父今晚能否拨冗,与我同去?”
……
流月城中总是弥漫着沉沉死气,出了神殿,居住区之外便是一望无垠的皑皑雪原。少恭前几日与瞳一起出城查看伏羲结界时便已见过此景,那时是在白昼,薄金的日光将洁白无暇的雪野映的荧荧发亮,瞳早已看惯不觉有何奇特,少恭却是不同。
流月城人久居此地,所见所感正如瞳那样,因此若被沈夜称美,定然是别具一格的景致。
那是一处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冰盖,脚下是千尺断层,但那并非一道狭窄的深堑,万丈冰壁光滑陡峭、仿佛被人从中劈砍而成,笔直矗进大地与崖底无际雪原相接,满目分明的纯白与黑夜,一轮茭洁的明月孤悬其中,恍如端立天际、乘奔御风,不禁慨叹天地浩大。
断层之上,欧阳少恭长身玉立雍容优雅,青丝如墨、容颜清隽,周身气息沉静温文,月光缥缈自长空倾落,将他映得如冰如霜、竟似仙人。
他静静闭上眼、缓缓抬手作成抚琴之姿,恍惚间宛如真的有一阙无名之曲自白皙修长的指间奏响,曲声清长悠远又磅礴雄浑,超脱生死轮回般的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便是在这令人屏息的情境中,沈夜不合时宜地开口,“……太子长琴?”
幻象戛然而止,欧阳少恭侧目看他,不动声色道,“哦?你竟知晓太子长琴?”
“是。”沈夜面无表情道,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字,并不妨碍欧阳少恭察觉其中微不可闻的冷意。
少恭眯了眯眼,虽仍未露锋芒,先前温文尔雅却已荡然无存,“你怨恨他?”
沈夜说,“是。”
上古之时,烈山部人因不忍天柱倾塌覆灭的灾劫,毅然前往流月城协助女娲补天,如今被困于此遭受飞来横祸,追根溯源都是太子长琴一时疏忽所致,罪魁祸首,如何不知、如何不恨?
第6章 少年事(伍)
欧阳少恭深深凝视沈夜,眸中似乎有些东西也在这漫长的沉默中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
太子长琴的确有罪,遭受怨恨分明是极其寻常之事,又为何觉得此事若由沈夜来做、便不合常理呢。他心下微哂,周身气息重新归于沉静,仿佛在评说他人,语气也是一贯的温稳平和,“我听闻太子长琴是因识出那作乱黑龙乃往日榣山伴他的水虺,才不慎晃神惊醒应龙钟鼓致使天柱倾塌——破坏你所回护之物的是昔年亲近之友,若是你经历此事,难道便能确保全无差池?”
“若是我,结果或许仍不会有所改变,”沈夜淡然道,他眸光清正、在寂寂寒夜中愈发纯粹凛然,平静地缓声陈述,“既然灾劫因我而起,无论承受怎样的刑罚,皆是罪有应得。但已经消逝之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了,不管我怎样赎罪,那些承受失去的人也绝不能不恨吧。”
“好一个……罪有应得、敢作敢当。”欧阳少恭沉吟着、危险地眯起眼,语气却是毫不遮掩的赤诚赞许,“若有一日,你也不幸罹遇魂魄分离、孤寂寡缘、命途多舛之苦,定会勇于承担、坚定不移,如此心性……我倒不必过多担忧。”
沈夜默然半晌,不答反问:“太子长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吗。”
倒是未被这虚妄的夸赞蒙蔽,再次令欧阳少恭眸光复杂,“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师父若知其具体,可否详细讲给我听?”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垂眸看进他毫无杂质的眼瞳,“如何,想以他人之苦为乐?”
沈夜颔首,片刻后又短促地摇了摇头,“知道他过得不好,我的确不再怨恨,但也不会觉得快慰。”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悯,“毕竟是无心之过,我或许……甚至会同情他吧。”
至此,少恭终于挑起唇角,语气微妙:“如此甚好。”
……
那夜之后,沈夜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幸被讲了睡前故事。
躺着的少年有些僵硬,大抵是不习惯与另一人在床上有如此接近的距离,欧阳少恭见状,不知是何居心,不仅不往后退,反而又向前挪了挪、舒舒服服地坐在床畔,一副一本正经不以为意的正直姿态。
少恭音色温凉清和,从太子长琴被革去仙藉、罢黜下界,魂魄逗留于榣山缅怀昔日宁静时光,却被妄图以魂魄铸剑的角离用血涂之阵生生夺走命魂四魄开始讲起,“魂魄分离之痛,当真……难以言喻,片肉寸殛、削骨腰斩——”他一边缓声讲述,身侧的手陡然抽搐一下扣紧床沿、瞬间便又归于原状,“便是瞳那些古怪的极刑,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太子长琴余下二魂三魄偶然得以渡入角离之子角越体内,在无意识间完成了第一次渡魂。角越出生后时常呆望由太子长琴命魂四魄铸成的焚寂,魂魄所铸之剑锋利无双,人界之兵竟能伤及神体,凶剑之名大胜,其间经历诸多纷争动乱,最终由女娲将之封印。
失去焚寂的角越投炉自焚,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流连不去,他一生迷蒙混沌,或许是死后不再受异己魂魄挟制,心中一片清明,他看到了生前回忆,虽愚钝痴傻、家人却始终不曾抛弃,替他不慎闯下之祸耐心善后、不辞辛苦遍寻名医为他看诊……在他死后,伏在墓前哭得那样伤心。
若他重新活过来,生活不就一如昨日、同样美好?念头一起、加之生前经历,太子长琴成功习得渡魂之术,承受莫大苦楚满怀欣喜地回到家人面前,却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被目为异类,打伤他的竟是之前珍爱他的亲人,如此之事根本无法理解。为了证明回忆中的温情皆为真实、并非欺瞒,太子长琴自此开始不断渡魂。
然而天界罚他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苦之命,每试一次便是失望,亲人为了利益尊严将他杀死、信赖之人转眼便是背叛、所爱之人一言不合反目成仇,“当时,一种闻所未闻的怪病在村中传染,太子长琴百般辛苦终于炼制出对症丹药,那药适量裨益、过量则毒,毒发之时七窍流血而亡,然而村民病愈后却将其目为仙丹灵药,更有食之便可永生等离谱流言,村民们闯进太子长琴的药庐,将剩余丹药疯抢一空、为此自相残杀头破血流,服尽之后又逼迫他继续开炉炼制,太子长琴不肯,便被村民关押囚禁、严刑拷打,后来又有太子长琴本为仙人,食其肉可长生的传言,”说到这里,少恭突然低哂一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不顾太子长琴躯体污浊不堪……倒是这般,也下的去口。凡人求生执念,着实不容小觑。”
那一次太子长琴尚未准备完全,魂魄辗转世间许久不得轮回投胎,只差分毫便就此消散于天地,或许就是自此,有什么一直坚守之物被彻底粉碎了。
上天当真有好生之德!旦夕之时太子长琴得幸渡魂于一名小男孩之身,然而那孩子却是不慎跌落山谷、已摔得半死,穷尽毕生之力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便顺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后来,“后来,太子长琴遇见蓬莱国的公主,巽芳。”
然而故事的结尾,却是老去的巽芳化名寂桐将他养大、并在他腹背受敌之时背叛了他。
……
手已不知何时被沈夜握住,长久的讲述让欧阳少恭有些疲倦,缓了片刻才淡然微笑着看向沈夜,“意下如何?”
“你……难道太子长琴,千载之间从未遇到一人真心相待、全心全意、生死不离?”
“或许是有吧,容貌未换的的确确全心全意、真心相待,想必太子长琴也十分感怀此恩此德,”欧阳少恭眸光沉寂,不知这一句话究竟是在赞赏抑或讽刺,“然而知晓渡魂之术亦初心不改的,唯有巽芳一人,勉强也算得上、生死不离了。”
沈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太子长琴,为何坚持渡魂换身时不让巽芳公主陪在身边?”
“渡魂其间诸多挣扎形容可怖,她那般纯粹善良的女子,还是勿要强求较好。”
“那么她呢?”沈夜咄咄质问道,“万一太子长琴受了伤、爬不动、痛得厉害却没人从旁照拂,万一太子长琴失去记忆、找不到回去的路……她难道就不担心这些吗?”
这奇特的关注点再次让欧阳少恭失语须臾,“你何以知她并不担心?”
“事关生死,若是真心不想分离,便无论如何也要坚持陪在身边,若是真心喜欢一人,便要将他彻底据为己有,优与缺、所有不堪入目之事,皆不得有丝毫隐瞒。”
欧阳少恭已不知是第几次为沈夜而感到惊奇,“夫妻之间,还是有所保留——”
“若她的确不曾畏惧,便是不择手段也要随太子长琴同去,而不是唯命是从、相敬如宾,”少恭难得憋出来这样一句苍白的辩驳,又被无法无天的沈夜失礼地打断了,“太子长琴定是有所觉察,才百般阻止她一同前往吧,只是因她不会将半魂之人视为异类,便甘心屈从、义无反顾奉为救赎,从始至终,都未曾敞开心扉信任过她。”
他既承诺过不会嫌弃她老去的容颜,她又为何化名寂桐不敢以真名相见?甚至雷严都先他一步知道真相!他以为上天再次夺去了她,心生恨意、杀人无数、意图重建蓬莱耽于往昔美好……在始皇陵时他被雷严以此讥讽,她便站在咫尺之处悉数聆听,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在蓬莱殿顶看到巽芳相助于百里屠苏,只是震惊于亡故之人重现眼前,未曾产生丝毫遭受背叛的愤怒怨恨,或许是早已料到此情此景吧。
良久的不言不语似是默认,欧阳少恭眸中晦暗,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所谓情深不寿,相处之道,既不可相仇,亦不可爱笃,否则待到无法长久相守之时,又当如何自处。”
“那便同生共死。”沈夜沉声道。
“我以为,这世间之事,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想被诚心以待,那便交付同样的真心——若是此人当真值得,又为何不能爱笃?”既未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得尝背叛之果也是顺理成章,冠以夫妻之名,到底也不过是两个不甘寂寞之人各怀异心地拥在一起互相取暖,“始终畏惧失去,从未想过同生共死,算什么全心全意、生死不离?”
“……”欧阳少恭蓦地一顿、试图挣扎,唇瓣微动却终是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缓道:“并非所有付出,都可等价得偿。”
“但若不付出,就是真的一无所获。”
如此言辞,大抵也只有像他这般轻狂的少年才能说得出口,却又根本不可反驳。
太子长琴最初执着于活下去,不过是留恋世间百般姹紫嫣红,然而长久的折磨、石沉大海的付出、恩将仇报的背叛,让他变得吝啬戒备、不肯再以真心示人,但如此便更无人能坦诚相待,再无美好的苍白生命、经历万般辛苦亦其心不改、其心不悔的执念又有何意义,最终不过堕为盲目追求逆天而活的怪物。
而这些道理,若是未曾经历前一世灭亡,他是绝不甘心承认的吧。
少恭不言不语似在仔细咀嚼,散落的发丝掩住表情,微垂的眼睑遮去眸光,良久之后妥协般地轻叹,“你看的,倒是比我通透许多。”
轻轻挑唇的模样似是带了几分讥诮,他回握了握沈夜的手,察觉指间略有温凉,便捏诀渡过一些灵力为他暖热,柔声哄他:“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吧。”
第7章 少年事(陆)
“瞳”此名,是取自那只长年覆着封印偃甲的左眼,那是一只血红色的妖瞳,在他诞生之时一同降世,这只眼为他带来强大无匹的先天力量,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很多。他自出生起便被送入流月城神殿中,日夜与枯燥的古籍刻本、可怖的蛊虫毒物相对,从未见过自己的家人,也没有一同玩耍的伙伴。
但这些他皆不在意,即使记事后得知朋友家人的概念,也从未好奇、追寻过,他没有所谓常人应有的情绪、是非观,因此甚至可以连自己的身体都用来养蛊、随意处置——欧阳少恭方推开门,便发现混沌之间意外不似平日阴晦,轮椅上的瞳在明亮的光线中转过头,无波无澜地淡淡看向他,举着自行截过肢、仅剩一半鲜血淋漓的左臂示意,边随口道:“来帮我。”
“……”欧阳少恭微微一顿,步履平稳地走过去,“终是,未能留住么。”
以身养蛊的瞳,后来索性自己做了欧阳少恭的试验品,以凤凰蛊配合针灸之术,便是轮回之间里最初的绝症患者这些日子也略有好转,然而或许是连体质也被一起用来换取那只妖瞳,瞳较其他人对浊气的抵抗之力更加薄弱,血肉重生不及溃烂迅速,“拖至今日,已经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