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公民完本——by孢子叶球

薄荷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是要和自己握手——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尖顶阶级的慈善家捐助贫困聚居点时和受捐者代表握手一样！他深感荣幸，连忙想伸出手，又怕自己的手刚摸过巧克力曲奇沾上什么，偷偷在裙摆上擦了擦才伸出去和她相握。
他握着那姑娘的手，第一感觉就是她的手指很瘦很长，摸起来也有些硬。薄荷偷偷看了看，发现她的手指尖上有一层相当明显的茧。
真令人感到惊讶，尖顶阶级的人手上还会有茧。薄荷一直以为只有基座阶级那些整日劳动，操作机器或是不停地敲打键盘的人才会长茧呢。电视新闻里那些尖顶阶级的A族女人和B族男人大都看上去保养仔细，不过薄荷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究竟会不会长茧。
他和那姑娘握了握手，却发现那黑头发的姑娘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薄荷不禁感到有些紧张，有点儿怕她在旅游站出站大厅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那姑娘只是语气轻松地说道：“我叫原雨，请问你的名字？”
“哦，哦哦……”薄荷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叫什么，连忙说道，“薄荷·威尔斯（Menthy Wills）。”
“Menthy？”原雨松开他的手，开玩笑地说道，“为什么是Menthy而不是Mentha（Mentha是薄荷属的拉丁文）？”
“因为是来源于‘薄荷醇’这个词。”薄荷小声解释道，“我父亲曾经在制药厂工作。”
“有意思。”原雨笑着问道，“你是本地人？”
“不是，”薄荷温顺地回答道，“我家住在这片大陆南部的一个聚居点里，那边儿属于珠玉的工业区。”
“也就是说，你其实也是在这颗行星上出生的，对吗？”原雨笑着说，“我们一般管这种情况也叫‘本地’。”
听她这样说，薄荷感到有些失落。看来她的确是尖顶阶级，因为基座阶级在一生之中，是基本没有机会到其他殖民行星上去的。有些基座阶级运气好能够移民到别的行星去，是因为在他们那一代刚好开拓了新的宜居行星，才会把原有殖民行星上多余的劳动人口转移到新行星上。
而由于人生孩子毕竟便宜，而且基座阶级生下的孩子也算是市场和劳动力，而运送人到别的行星却要消耗路费，所以各国政府宁愿挑选少部分最健康聪明、最有优势的基座阶级到新行星成为“先锋居民”。而成为“先锋居民”，抢在其他人之前占领足够多的行星资源来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然后与同时进入新行星的尖顶阶级进行竞争，恐怕也是唯一一种基座阶级有可能取代尖顶阶级而步入尖顶阶级的顶层社会的方式，然而这概率极小，恐怕比同时买十张不同彩票都中最高奖的概率还低。
这种好事儿当然是薄荷的父母没赶上的。他父母已经四十多岁快五十了，却从来也没离开过大陆南部的工业区，连首都也没来过，就更别提离开这颗行星了。他们两人这辈子做的所有事儿，就是攒钱供薄荷离开那个贫穷的聚居点，到大陆东部一所还算可以的基座阶级大学念书，指望他能够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
想到这儿，薄荷的语气中不禁带上了苦涩：“当然，您毕竟是尖顶阶级。”
然而那个叫原雨的A族姑娘却出乎薄荷意料地说道：“哦，其实我不是你们所说的‘尖顶阶级’。”
薄荷惊讶地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她，完全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虽然她看上去不像是平常的尖顶阶级，但要说一个能够包下一艘船到一颗殖民行星旅游还只呆一天的人是基座阶级，那简直就是胡扯啊！如果谁能有做这种事儿的钱，就完全可以被称得上是尖顶阶级了。
果然，原雨又笑着看着他说道：“不过我也不是你们所说的‘基座阶级’。”
“事实上，”她停下脚步，温和地看着薄荷瞪大的杏眼，说道，“我不属于你们的任何阶级，也不属于你们的任何国家。你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人么，我的小可爱？”
“没有。”薄荷老老实实地摇头。他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个奇怪的不知是什么阶级什么身份的A族女人，却又觉得她这样的人想必也不会在意，干脆就用对待朋友同事的态度来说话了。
薄荷以为她将要介绍她究竟是什么人，却听原雨愉快地说道：“没听说过就对了。”
这个答案显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她勾起了薄荷的兴趣，让薄荷对她更加好奇，而既然她说自己并不是尖顶阶级，也让薄荷不那么害怕她，这样一来好奇就占了上风。
于是他鼓起勇气问道：“等等，原雨先生，您说您不属于任何国家，那……那您住在那颗行星上？”
薄荷从学校里学过，任何人都应该属于某个国家，因为人要住在行星上，就必须得有居住证，居住证上会写清楚你的国籍。而没有国籍的人是不能办理居住证的，也就相应地无法使用这颗行星上的任何联网设施。那简直和原始人没有区别。
“我并不住在行星上，薄荷小可爱。”原雨笑着说道，“谁说人一定要住在行星上？”
“那……那还能住在哪儿？”薄荷有点儿开始觉得她是逗自己玩儿了。
“住‘天上’啊。”原雨向上指了指，“住在空间站里。”
薄荷刚想说不要逗他，却想到其实行星大气层之外的确是有许多空间站的。那上面住着很多需要在太空环境下工作的工人，而那些工作往往也是最累而最危险的。眼前这个潇洒风趣的A族姑娘，却实在不像那些从事危险工作的工人，再说那些工人即使住在空间站里，那些空间站名义上也是属于殖民行星的，也要用行星上的居住证和国籍啊。
“行星轨道上的空间站，不也属于殖民行星的一部分么？”薄荷疑惑地问道。
然而原雨却笑着说道：“然而空间站为什么非要在轨道上？”
☆、第七章
不是尖顶阶级也不是基座阶级，不属于特定的国家，空间站还可以不在行星轨道上……薄荷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想到他曾经听说过的一个传闻，据说除了十七颗殖民行星联盟的二百余个国家之外，还有一个不扎根于行星上的“国家”。
“哦，我明白了！”薄荷抓住了这个似乎要转瞬即逝的想法，却没抓住那个“国家”具体的名字，“您属于那个……那个什么——军队？”
“对，差不多吧，你可以认为我属于那玩意儿。”原雨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叫什么？”薄荷连忙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有人真的来自那个“国家”，之前旅游站的导引员也提到那个传闻，但好多人都觉得那是有些反|政府分子杜撰的。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明确的称呼是什么。”原雨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根据你们有些国家领导人的非正式叫法，它原先被称为‘社会主义阵营’，不过这是很古老的名字了。后来我们采用了这个称呼，又由于它太长了，所以简称为‘舰队’。”
薄荷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简称方式才能把“社会主义阵营”简称成“舰队”，不过这似乎并不是重点。
“那么您是属于一支军队了？”薄荷好奇地问道。
“不，不，‘舰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原雨想了想，又说道，“这个称呼可能是参考了一部母星时代的科幻小说（即《三体》中的舰队），具体的历史我想还需要仔细地查一下。”
听起来真有意思。薄荷想到，能够离开殖民行星到太空中去的感觉肯定很好。而且他又想到，这些属于“舰队”的人肯定都很有钱，他们或许经常要进行星际旅行，因此恐怕会比那些普通的尖顶阶级还要富有得多。
不过原雨却没有一丁点儿有钱人的架子。事实上，当薄荷带着她游览了珠玉首都著名的变色蛋白石地质公园并在公园门外的现代基因工程餐厅吃过午饭之后，他甚至都快忘了原雨并不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基座阶级A族姑娘。
当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原雨给他买了一束浅紫色的水晶玫瑰（基因工程的产物，使香水月季的花瓣边缘分泌出二氧化硅晶体）。那餐厅年轻的A族男服务员还对他羡慕地说：“你女朋友对你真好啊。”
走出餐厅，薄荷看着手里闪闪发光的水晶玫瑰，心里却又有些不安起来。玛姬曾经说过不能在旅游站“拉客人”，他不知道原雨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一束花虽然算不上什么报酬，但也够他两天的工资了。
原雨发现他一直盯着那花看不知在想什么，又连忙解释道：“别介意，你们这儿的钱在我们那儿也没法用，闲置着不如给你买点儿小礼物。”
原来是这样。薄荷心里有些失落，还以为她真的对他有什么兴趣，没想到只是为了把钱花出去。便故意小声抱怨道：“那还不如直接打给我呢，这花又不能吃。”
谁知原雨却笑着说道：“好啊，我离开时如果钱还有剩下，就都打给你好了。”
她这话说得如此大方，让薄荷不由得感到高兴。然而一想到她明天就要离开珠玉，却觉得心里一阵难以忽视的失落。不光是不想和她告别，还有对于眼看着她就要回到星海之中，而自己却依旧被困在这颗行星上甚至一辈子也别想离开，顿时感到人生真的太没有意义。
之前不知道还有舰队的时候，薄荷一点儿都不觉得生活缺乏意义。他之前的目标只是好好工作，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让自己能够嫁得更好。然而现在当他知道了原来还有生活在舰队里的这种人生，和自己的生活相比，顿觉自己的生活太过拘束乏味，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发展的前途。
然而他又想到，其实在舰队的生活和尖顶阶级的生活，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无比美好却又遥不可及。那不是能够属于他的生活，薄荷想到，人的命运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的，就像地上的蚂蚁也无法享受属于基座阶级的人的生活一样。那些人生而为尖顶阶级，原雨生而为舰队公民，而他生而为基座阶级，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命运的根源。
这样想着，薄荷的心情又恢复了些许，但却始终笼罩着阴霾。
听原雨称赞珠玉上的特产海神果、评论珠玉首都的空中轨道，薄荷心里也并没有为自己的行星而感到自豪。他总是想起原雨生活在舰队的空间站里，她去过很多很多殖民行星，而自己却连这片大陆都没走出去过，就感到非常失落。
他住在这儿，并不是因为他爱这颗行星，而仅仅是因为他出不去而已。他没见过其他殖民行星是什么样儿的，殖民行星之间由于相隔甚远，连发送一封最简单的无线电邮件都需要耗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因此他也没有资格说自己真的为珠玉而感到自豪。
原雨对珠玉的特色很感兴趣，但薄荷却想了解其他的行星。比起离他无比遥远的舰队，他现在更好奇那些在其他行星上和他一样的基座阶级的生活是怎样的。
原雨注意到他的这种好奇，于是便说道：“说实话，其实我也没去过几个殖民行星——或者，更严谨地说，我这一世的确没去过几个。”
薄荷被她“这一世”的说法逗笑了。他其实不相信世代轮回，但“下辈子”总是聚居点的老人常说的词，他们寄希望于下辈子或许能投胎到尖顶阶级的家庭，体验一把尖顶阶级的上流人生活。
“别笑，其实舰队的公民们并没有太喜欢旅游。”原雨坐在街边的自洁长椅上薄荷的身边，“多数人也不喜欢到殖民行星旅行。我有时候会到殖民行星去，其实是和我的职业有关。”
“什么职业？”薄荷很感兴趣地问道。
“笼统地讲，我是一个曲率驱动学家。”原雨回答道，“细分下来，我主要负责的是曲率飞船的发动机和导航方面，也就是说，我为不同用途的飞船设计发动机，并规划它们在宇宙中可以航行的路线。”
☆、第八章
“发动机和导航？”薄荷觉得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要把这两项放在一起？”
“这个问题问到点儿上了。”原雨拍了一下儿手说道，“对于常规驱动的星际航行方式而言，导航规划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你不可能比光速跑得还快，所以就总能看到前面有什么物体从而避免‘撞车’。但对于曲率驱动而言，从其他行星的参照系考虑，你的空间泡的运动速度的超过光速的，所以就完全不可能在‘到达’之前‘看到’前面有什么。为了避免撞上，就必须要做导航规划，提前确定出曲率飞船的航线以防与其他飞船或空间站相撞。当然，还有其他措施，如安排与主船共同驱动的预警探测器在运动前方探测预计轨道上的物体，通过虫洞传送信息提前告知主船避让，但提前规划航线还是必要的。”
她这番话听得薄荷似懂非懂，刚想点头称是，原雨却又说道：“但以上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发动机和导航会在一起。事实上对于舰队的大部分曲率飞船，发动机与航线都不是在一起设计的，因为宇宙是如此广渺，完全不用担心空间不够用而需要对发动机大小进行修改。”
“哦，对了，”原雨解释道，“你恐怕不是很清楚，曲率飞船的‘真实体积’并不是按照船身的体积来算的，而是按照发动机扭曲空间时的最大影响范围计算。所以为了把一定空间内塞入两条航线，需要调整的不是船体的体积，而是发动机的功率。”
“一般情况下，舰队的曲率飞船都不会到空间相对狭小的星域。因为，你知道，有许多其他飞行器、空间不那么富裕的地方大多是殖民行星周围。我们去那些地方一般通过虫洞。”原雨继续说道，“而对于殖民行星周围这些空间不那么富裕的地方，要想把曲率飞船安全地开进去，就必须要根据发动机的空间影响范围和其他飞行器的航线进行精确计算，对于那些无法匹配进现有剩余空间的曲率飞船，则需要对其发动机和航线进行调整，通过例如增加不同曲率功率档位、采取绕避主要飞行器群的航线等方式，来保证飞船可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充分接近行星。”
“到目前为止，本人已经为五颗殖民行星之间往来的公共曲率飞船更新了第三代曲率引擎。而这次到珠玉来，也是为了测试这条新航线是否合理。”原雨微笑着说道，“所以，你大概听懂了么，我的薄荷小可爱？”
薄荷完全不懂地摇了摇头。他上大学学的也不是航天专业，这些东西又怎么能一下子都想明白。然而或许基座阶级的大学里面，即使是航天专业也不会讲这些东西。他记得上大学时学校里有一位挺愤世嫉俗的教授，总是说尖端科技都已经被那些尖顶阶级封锁了，基座阶级的孩子根本学不到什么真正的知识。他说得其实没错，薄荷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基座阶级最好的大学读航天专业，但有一次在网上聊天，他还失望地向同学们抱怨自己竟然仅仅在学反冲驱动技术。
“不明白很正常。”原雨却笑着说道，“这世间有太多知识，人活着的时候又怎能全都明白？”
薄荷非常同意，好像有位古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然而难道死人就能知道所有知识么？他其实是不怎么相信天堂地狱之类的说法的。
“只是有些知识十分美妙迷人，它们引诱人去了解。”原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道，“它们迷惑人们把那些快乐的记忆清除，从而占据了他们的大脑，然后再制造更多的知识……”
“不过学习知识本身也算是快乐的事儿，对吧？”薄荷试探地问道。
原雨看了看他，笑了笑说道：“当然算是。”
她从长椅上站起来，对薄荷说道：“想去看看我的飞船么？就在你们那个旅游站的机库里。”
薄荷有些慌乱地站起来：“你要走了？！”
“我无所谓。”原雨不在乎地说道，却对薄荷露出笑容，“倒是你，我的小可爱，你想去大气层外面看看么？”
去大气层外面？离开珠玉么？这是从前的薄荷从来没想过的，而对于前一秒的薄荷而言，也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他曾经认为自己挣一辈子的钱，也不可能足以支付一次星际旅行，但现在他面前就站着一位舰队的公民，可以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做成一件依靠自己永远也无法达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