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人间完本——by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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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宫里甚至开始准备他的棺椁,仿佛他的死已经不可避免。
我去看他,哭着扑进他怀里,问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像母妃那样离开我了。他擦去我的眼泪,让我不准哭,面容苍白却目光有神,让人不自觉去相信他、依靠他。
“皇兄,你若走了,我可怎么办?”我哽咽着道。
段涅抚着我的发,唇边勾起抹笑来:“我死了,你以为你能活多久?没两年你就会被这吃人的皇宫啃得渣也不剩。”
他脸上虽带着笑,那话却让我透骨生寒。但他说得还不对,没有了他,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的。
“皇兄,我不要你死!”实在憋不住,我又对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段涅这次没再为我拭泪,他像是观察着什么有趣的物件般,黑眸细细打量着我,那目光甚至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最终他叹一口气:“我其实,已经有些撑不下去了……”被吓得缩回去的眼泪刚要决堤,就感到他轻轻点了点我的泪痣,继续道,“但若我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丛菟丝子恐怕就要无所依靠、命不久矣了。所以,我会再想想办法。”
而他的所谓“办法”,就是迎娶旬誉公主为妻。
阿骨娜的嫁妆里有颗绝世灵珠,是旬誉历代皇后传下来的珍宝,长久佩戴能使人延年益寿、滋养五脏。而他得到那灵珠后,果然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
回忆结束,我紧了紧身侧系着的碧虹灵珠,大步跨进室内。
“都滚出去!”我冷声道。
几个正在掌灯与掌香的宫人耸然一惊,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很快垂首弓腰着退出了殿内。
屋外是瓢泼大雨,屋内是一灯如豆,两个庸人。
段涅穿着一件素色的袍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鹤氅,正倚在塌上看书。
塌就安置在窗下,光线最是充足,他一向是喜欢在那个位置看书的。多年前对我说下“我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丛菟丝子恐怕就要无所依靠”的,也正是在这座殿中。
现在,我们仍然互相依偎着,我却早不是当年那柔弱可欺的藤蔓。我已靠着吸取大树的血肉养分蔓延繁衍,庞大到再也不能轻易被人摆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慢慢走向他,语气是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平和。
段涅翻过一页书,没有回答,或者说……默认了。
我扬手将他书打落:“回答我,你是不是知道段樱的事?”喉咙里艰难挤出字句,“她,是你送进来的吗?”
他终于抬眸看向我,还是没说话,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真的想我死吗?你就那么恨我吗?说话啊!”
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
我一把揪住段涅整洁的衣襟,被雨水浸透的绷带透出血水,顷刻弄污了他素白的袍服。
因为淋雨的关系,一直有水珠滚落到我脸上,大多是冰冷的,此时却有一行滚烫的水流冲刷而过,落进层层缠绕的伤处,痛彻心扉。
“放开。”段涅的忽然握住我的手掌,一点点将我的手扯离他的衣襟。
春雨寒凉,我浑身发冷发抖,他的体温却也没比我高到哪里去。
“我提醒过你。”他慢条斯理整理着他的衣袍。
我闻言惨笑出声:“你根本没想让我觉察,你就是要报复我,要让我伤心绝望,让我尝尽悲苦!”
段涅看着我的样子像在看一名蠢货,“不然你以为呢?”他整个人无处不透露着这一讯息。
我暴怒,两指钳住他下颚,逼他正视我:“很好,你硬要如此,咱们就走着瞧!”说完我将他惯到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段涅,现在换你依靠我而活。”
他躺倒在宽大的塌上,病气的脸颊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看我的眼神阴鸷锐利,像要在我身上戳上百个洞。
我与他互不相让地瞪了会儿,他干脆闭上眼,不再看我。
他没说,但让我“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带着怒气而来,又带着怒气而去。
因为受了伤加上又淋了雨,当晚我便有些发热,但好在不严重,只是人稍稍有些昏沉。
睡前,刘公公让御膳房做了碗姜汤给我去寒气,正一口灌下要将碗递还给刘公公,殿外着急忙慌来了一声通报。
宣了人进来,就见一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我面前。
我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想着该不会是段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小太监却说,赵氏在行刑时,本该一尸两命,不知怎么竟产下一名男婴。
“哐当”,碗脱力坠落,摔破一个口子,滚着圈在地上慢悠悠发出响动,更添了这死一般寂静中的诡异感。
第7章
段樱这件事,我并不想弄出大动静,毕竟没什么光彩的。
我想着等到日子差不多了,就对外宣称赵氏生产时血崩不治,母子均亡,把这事盖过去。但偏偏天不遂人愿,老天爷也不帮我,赵氏在行绞刑时,竟提前生出来个男婴。
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皇子。
我让刘公公去料理此事,等待期间一直心绪难宁,待他回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问。
还好他有副玲珑心窍,主动便将所有托出。
“赵氏未足月生产,孩子十分孱弱,比正常婴孩小了不少,才五斤多一点,也不知能否活过满月。”
这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若他就那样跟着段樱死了,未尝不是件对大家都好的事,可他现在偏偏活了下来,虽有随时夭折的危险,但确确实实活下来了,再下令处死他,我便无论如何下不了口。
我疲惫地扶着额:“不要声张,暂时将他安置在……”我卡壳,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随手一挥,“你看着办吧,若他足月后没死再来问我,死了就和……赵氏一起埋了。”
刘公公脑袋压得更低:“是。”
那晚,脖子上的伤口翻来覆去的疼,更是整晚噩梦连连,一会儿做到段棋,一会儿做到段樱,一会儿又做到我父皇。
做到我父皇的时候,最是逼真。他胸口插着把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向我伸出手,似乎是让我救他,满脸痛苦,而我就那样漠然望着他,脚步不曾挪移一分,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最后是智深,他在我父皇咽气时突然出现,犹如天降罗刹,紫青色的脸皮,脖子上一条细细的血线,像来讨债的。
他一把抽离我父皇胸前的长剑,滚烫的血立马飙射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也溅了我满身满脸。
父皇死不瞑目,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尾随着我,仿佛在控诉我对他的见死不救。
我心如擂鼓,呼吸急促,被恐惧充斥全身。
“我是他的狗,你又是什么?他养的白眼狼?”
我僵硬地抬头,发现智深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目光鄙夷而憎恶,正如我对他情绪的投射。
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在追逐兰妃的幻影,兰妃死了,他就把这种无望的感情寄托到她的儿子身上。
“你连自己要什么都分不清,有什么资格和我挣、和我比?”我强撑着对他冷笑,“况且活到最后的是我,是我!你不若乖乖去死,少作些妖吧!”
智深严格说来并非我所杀,我打着捉拿刺客的旗号闯进宫中,到时我父王其实早已死了,智深就候在他的尸体旁,不逃不躲,像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
他以为是段涅要他死,也不反抗,大笑着说自己大仇得报,可以下去找兰妃了,说完就抹了脖子。
呸,他也不想想兰妃要知道他把她儿子当替身能不能饶他!
自以为情圣,其实禽兽不如。
智深摆出一脸哭相,举剑指向我,眼里留下血泪:“你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要想得到。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段姽!”说罢那剑就朝我刺来。
我猛地惊醒,冷汗浃背,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我问守夜的宫人。
“回陛下,刚过丑时。”
再睡不着,我干脆披衣而起。宫人见我起来了,利索地点燃了屋内的烛台。
走至窗边,只见一轮玉蟾独挂中天,冷白的月光下庭中景色显得格外凄清。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色……
我听闻段涅病了,便心急着想去见他,但那已经很晚了,我不愿惊动他,便没叫人通报,直直地往他寝殿去了。
这种事情我以前没少做,并不怕他怪罪。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寝殿中的,他从不在阿骨娜那里过夜,但我没想到除了他还有别人,而且这别人还是智深。
殿外守着的侍从见了我一脸难色,说殿下正在见客,不让打扰,但最终还是不敢拦我。
我以为段涅和别人在谈什么要紧事,想吓段涅一吓,便悄悄推开门进去了。
我放轻呼吸,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往内室而去。见到跪在地上的智深时,整个人一愣,忙退半步用垂帘挡住了身形。
智深跟前摆着一盆水,水中是一双青白的足,就算浸在热气氤氲的热水里也不见丝毫血色,仿若冷玉雕成。
那是段涅的脚。
智深轻柔地将水淋在段涅的足踝上,替他按摩,满眼如珠似宝,不像洗脚,倒像是朝圣。
而段涅正一只手撑着额头,手肘支在扶手上闭目小歇,脸上病气森森,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
那时候我也不过一个孩子,却已经凭直觉感到了这一幕的古怪与违和。
不会有哪个门客用那样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主上,也不会有哪个门客觉察到主上的弟弟来了,还将这暧昧而不可告人的情景故意呈现给对方看。
没错,智深就是故意的。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来去无踪没人知晓,将自己隐藏的很好。但后来大了想想,我能撞破他那龌龊的绮念,绝对是他故意为之,不然以他的武功,如何能察觉不到我的靠近?
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想要他死的。
他是什么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第8章
段樱的事对我打击颇大,那之后我便有些难以入眠,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不行了。
我不行了,对女人不行了,那一根东西成了摆设,怎么也没了动静。
初始我还不信,觉得只是身体疲乏的关系,过几日便可痊愈。可那之后一个月,无论怎么尝试,换过多少温香软玉,死寂还是死寂,无声终是无声。
我按下心间惶急,命刘公公宣了太医。
太医还当我是脖子上的伤出了什么状况,跑来时一头热汗,满脸红霞,待听完我的病症,脸色又急遽转白,抖若筛糠。
这等事关男人尊严的隐秘,治好了皆大欢喜,若治不好……
“寡人非嗜杀暴君,爱卿大可放心医治。”
得我这一句话,对方才如蒙大赦,转悲为喜。
为我诊过脉后,太医拈须沉吟盏茶时间,额上方才拭去的汗珠复又卷土重来,只是这次是冷汗。
我心头一坠,知道不是好事。
果然,他下一瞬便跪倒称罪,说自己无能,我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他并未珍出有何问题。
也就是说,我没毛病。
身体没毛病,那就是心病了。
其实这结果我早有预料,但仍是觉得浑身泛冷。
脑海里闪现段涅沉静疏离的面孔,那透着讥诮的目光犹如两道利箭,在我心上反复戳刺,终至百孔千疮。
段涅!
段涅!!
瞬间涌起滔天恨意,我一把将桌几上的事物扫落,一时香炉茶盏,脉枕笔墨,叮铃哐啷坠了满地。
刘公公与太医大气不敢喘,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我让他们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对那太医道,“闭牢嘴巴,可保平安。”说罢一抬手,刘公公便将那太医请了出去。
坐于空旷殿内,观满地残骸,我闭了闭眼,心中逐渐产生一抹疯狂的念头。
几日之后,我又去见了段涅。
自上次不欢而散,我已整整一个月没见过他。虽每隔几日便会有凤梧宫的密报呈予我,但和亲眼所见到底两样。
春寒料峭,段涅内里一件玄色常服,外披绛色白鹤纹的披风,就这么立于院中,仰首注视着一树粉白杏花。我甫入凤梧,见如此,不自觉呼吸一滞,停下脚步。
便在此时,微风拂过,杏雨簌簌,迷了人眼,当真是“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然面对如此美景,段涅看上去也并没有几分惊叹,不多时便收回了视线。这不经意间,便将遥遥伫立的我纳入眼底。
他面无表情,我不退不进,两人互不相让,可谓气氛古怪。
最终,段涅眉间一蹙,偏头以拳抵唇咳嗽起来,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峙。他高大颀长的身形在这漫天花雨中犹如一叶无依无靠的凄艳红萍,摇摆不定,瞧着竟有几分惹人心疼。
“都看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凤王进屋?”我扬声呵斥左右宫人。
众人诚惶诚恐上前,段涅却摆手示意不用人扶,自己转身进了室内。
他对我从无敬意,更不曾跪拜叩谢过我,但我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压着怒火,我随他之后进了温暖的室内。
阳春三月,我的殿内早就撤了炭火,他这边却一时离不开。
段涅的手一直都很冷,在我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温暖过。我倒是自小不畏严寒,反而畏热,连体温都要比常人高出几分。
小时候傻兮兮的,总嚷嚷着要把这多出来的几分温热匀给段涅,好让他不再受体寒之苦,其实他又哪里需要我这廉价的殷勤?
我与他在罗汉床上双双坐下,宫人往横隔中间的小几上摆好茶盏,斟上热茶,安静退至一旁。
“皇兄近来如何?”
“客套就免了。”他披风已除,身上玄衣衬得他脸色愈白,瞧着比那杏花还白上一些。
我也不恼,微笑道:“皇兄自任太宰以来,一直深居凤梧宫,手上事务皆由六卿代掌,最近我看皇兄身体好些了,不知是否已能正式接管太宰之职?”
“太宰?你不怕我成第二个宋甫?”段涅凉凉睨我。
先前宋甫便是身任太宰之职,非但没劝诫我父王仁政爱民,反而帮着他助纣为虐,最后甚至生了反心。
我冷嗤一声,恣肆道:“宋甫先下何在?”
成王败寇,何足惧也?
段涅将一双手放于几上火炉上烘烤:“那不若再把碧虹灵珠还我?”
“皇兄放心,灵珠我一直替你小心保管着,不会弄丢的。”
段涅已然懒得看我。
四野阒然,我无所事事,便盯着炭火映照下段涅的那双手出神。
“你按在我身边的暗线都被我拔了。”他烤火的动作一顿,我接着道,“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那些人各个十分硬气,从始至终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字,行刑时也少有哭号的,倒的确像是段涅的手笔。
他总能让所有人都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效忠,就连我……就连我也逃不出他的精心布置,还陷在泥潭不可脱身。
“好好好!”他掀起唇角,缓而清晰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神锐利如刃,“你是真的长大了。”
我心中一酸,道:“皇兄若愿意,我便永远都是你的九弟。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一生一世,相亲相爱。”
他收回手,往后整个人放松地靠在软枕上,一派肆意,全不顾礼制仪态。
“可惜我不愿。”
明明有了预料,脸上的笑却还是差点无法维持。
我为他添上新茶:“那便不勉强皇兄了,太宰之事过些时日再议。”指甲盖里一粒比芝麻还小的白丸无声无息落入橙黄的茶汤中,包衣遇水则化,瞬间溶解。“我敬皇兄一杯,祝皇兄早日得偿所愿。”
他执起茶盏,问:“你知道我所愿为何?”
我强迫自己不要过于关注那杯茶,笑道:“不是摆脱我吗?”
你想摆脱我,我偏偏让你一辈子都不能逃离我,一辈子都要受我折辱。
段涅盯着我看了许久,看得我差点以为他洞察了什么,他方无声一笑,仰头饮下那茶。
回去的路上,我腿都是软的。
下在段涅茶里的是一种蛊,名唤“缠绵”,千金难求。
这种蛊一旦进入人体,每逢初一十五便会躁动难安,非交合不可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