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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完本——by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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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一件荔枝红闪色狮子通背,戴斗牛补子,雪白的手指尖将将露在袖口,满屋的兵部官员,甭管是三品五品,全肃然站着,等小宦官给他掀起后襟,看他歪着身子坐下,懒懒说一句:“咱家来迟了。”
谢一鹭手心里似乎出了汗,拳头攥不紧,一不留神就想到韦庄的那首词: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郑铣把他那比荔枝色还艳的嘴唇抿了抿,很突然地扯开一个笑,他话音极轻,是大人物特有的那种轻,叫人不得不细听:“今儿高兴,咱家敬大伙一杯。”
立刻有小宦官递杯满酒,他一抬手接过来,仰脖干了,两排站得笔直的大臣随即把自己的酒端起来,扯开嗓门比着喊:“谢督公赐酒!”
“好,你们很好,”郑铣满意地点点头,“都吃吧。”
他也就二十七八岁?谢一鹭猜测,说话做派却完全是块老姜。郑铣放下杯一抬头,正看见这北京贬来的六品小官傻傻盯着自己,他微正过身,老气横秋地问:“谢探花,南京的菜还吃得惯?”
所有目光齐刷刷拢过来,谢一鹭一惊,他是甲申榜探花,全兵部都知道,可没人提这个茬,因为他们与他有云泥之别:“还惯,”他忙站起来,一鞠躬,“谢督公挂怀。”
“好了,”说着,郑铣起身,也没别的话,递手让小宦官扶着,慢悠悠往偏厅走:“吃你们的吧。”
他这是找屠钥去了,谢一鹭缓缓坐下,刚坐定,屈凤就说:“别被镇住了,他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空心楠木,肚子里没东西。”
“他什么来历?”谢一鹭把手在汗巾上揩净。
“一直在宫里头,头两年到广西监矿,应该是没少捞,”屈凤讥讽,“要么哪来的银子买这个镇守太监。”
谢一鹭口干,探身倒杯茶的功夫看见了过小拙,他穿一件素袄,下身一条绣金画裙,腰上掐着几十个细褶,稍一走动就款摆如水纹,他该是和郑铣一道来的,之前竟没发觉,也是应了那句老话,牡丹开着,谁还瞧得见海棠呢。
过小拙娇娇笑着,在几个相熟的大人之间周旋,生气盎然的,也颇好看,谢一鹭低头抿一口茶,还没咽下,背后就有人叫,他回头看,是个童稚的小宦官,很恭敬地屈着身:“督公请。”
谢一鹭完全是无心,朝屈凤投了个眼神:“请我一个?”
小宦官很机灵,又晓得事体,冷冷往屈凤身上一瞟:“谢大人从北京来,督公想和您叙叙乡情。”
谢一鹭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跟着他过去,小厅不大,光线极暗,桌上燃一根蜡,郑铣在官帽椅里斜坐着,不大讲究地支着肩膀,屠钥站着,弯下腰贴着他的脸,像是在说悄悄话,突然间郑铣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
屠钥把他逗乐了,自己也很开怀似的,一抬眼看见谢一鹭,脸色冷下来,背转过身,到桌子那边摆弄镇纸去了。郑铣笑得颤巍巍的,朝谢一鹭扬了扬手:“春锄啊,来。”
谢一鹭字春锄,被这么亲热地叫,他有些不自在:“下官不敢。”
一瞬间,郑铣变了样子,笑意收起来,也不说话了,就那么干巴巴坐着,像是动了气,谢一鹭熬不住,只得趋步过去。
郑铣并没叫他坐,而是拿手指轻点着桌角:“家眷过来了吗?”
“父母早逝,糟糠留在北京了。”
郑铣菖蒲般的长睫毛倦怠地扇了扇:“妾可以带过来嘛。”
谢一鹭用余光瞄屠钥:“下官没有妾。”
郑铣似乎很意外,甚至扭头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宦官抱着两轴书画,进来禀报说:“邓炯送米芾泼墨山水两幅。”
郑铣“嗯”了一声,看都不看,接着问谢一鹭:“喜欢姣童?”
像是被人在脸上猛掴了一掌,谢一鹭觉得受辱,却不能发作:“下官愚钝,只会读书,不会作乐。”
郑铣倏地挑高一侧眉毛,显然是不高兴了,可即使这副不悦的样子,也艳丽极了,谢一鹭贪看了两眼,再不抬头了。
少时又有小宦官进来,抱着两只脚上颤线的红嘴鸽:“王子仁送黑尾翠羽珊瑚嘴儿‘决云儿’一对。”
郑铣的眼神当即随着鸽子去了:“快,掌灯,”他从官帽椅上起来,雀跃得像个孩童,吩咐左右,“把这姓王的记下来。”
果然是个太监,谢一鹭想,喜欢鸽子,喜欢排场,可能还喜欢走马斗鸡。那边郑铣和屠钥你一言我一语地品鸽,这边他呆站着默默地等,不过去,也不打量,郑铣不时回头看看他,这么冰冷不近人情,他大略知道谢一鹭的性子了。
“春锄啊,”郑铣放下鸽子走过来,“咱家跟你也不见外了,”他接过底下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咱家想抬举你。”
谢一鹭推辞:“下官何德何能。”
郑铣冷笑一声,一股能杀人的艳丽仿佛要穿过御赐的斗牛服透出来:“在北京,‘老祖宗’的恩你不去谢,就冲这,咱家非抬举你不可。”
谢一鹭想不明白,大着胆子直视他。
郑铣很淡地笑:“紫禁城上只有一个日头,可托着日头的云彩不只一片,你推开了他那一片,还不来靠我这一片么?”
谢一鹭恍然大悟,原来郑铣头上顶的不是“老祖宗”那片云,他在北京走的是另一条线:“贵人们的事,下官不懂。”
话是这样说,他极快速地瞥了屠钥一眼,那人站在烛光的暗影里,看不清脸,只看见一身绚丽的飞鱼服,和怀里两只不停拍翅的雄鸽,顺着他这根线往上捋,难道他们走的是司礼监提督东厂太监那条线?
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过小拙摆着画裙步步生莲地进来了,郑铣对他没有一点架子,要发脾气就直接发:“你怎么进来了,这说正事呢!”
过小拙没一点惧怕的意思,小小一只白手往他胸前一拍,推着他到椅子上坐下,屁股就势往他大腿上一坐,整个人靠进怀里,端起左手给他看:“漂亮吧?”
中指上是一只硕大的白玉戒指,才戴上的,郑铣怕他滑下去,单手搂着他的腰:“你戒指还少吗……”
剩下的话听不清了,两个人嘴巴贴着耳朵,腻歪歪地说体己话,谢一鹭不屑听,等了一阵,是郑铣先服了软:“好好好,我记下了,明天提拔这人。”
过小拙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这时谢一鹭再想说话,郑铣就不听了,一脸不耐烦的疲惫相,摆着手让他退下:“话在肚子里留一留,”他说,像是警告:“留好了,往后咱们有的是功夫慢慢说。”
谢一鹭从偏厅出来,实在呆不住了,和屈凤告别,步行着回家,路上特意绕到灵福寺的石灯去取信。信那头是个不具名的朋友,从唐突的“谛听”二字起,两人成了知音,十多天里书信往还,偶尔没收到,还觉得怅然若失。
拿上信,谢一鹭心里才算踏实了,回到家,他先到书房看信,信不长,用蝇头小楷写着:昨夜云清,风时拂,念君,作《馈友》一首。
后头是他作的诗,诗一般,字是真风流,从那字,谢一鹭觉得他是个干净、淡泊、止水一般的人,为他,谢一鹭特地备了素馨纸,买了卧蚕小墨,用湖州笔,工工整整回信:清风明月,不如见君一字。
昨日惊蛰,吾短衫整园,阶下栽碧桃一、虞美人二,蛱蝶菊、红水仙、番兰、罂粟、石竹若干,檐下又立西府海棠,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满园花开,其姿也艳,其嗅也馨,盼与君共赏。
搁笔,他也不具名,推开镇纸,把字提起来看了又看,再与人家的比一比,又是羞愧又是钦慕地傻笑一番,打开信匣子,把来信收好。
“老爷,”长随在外头喊,“还出门吗?”
“不了,打水去吧。”谢一鹭把回信折起放在案头,打算明天一早去衙门的路上送到石灯。

第3章

天刚蒙蒙亮,谢一鹭还在床上蜷着,就听街上有叫喊声,远远的,还有老百姓敲盆底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天!外头怎么回事?”
长随提着鞋在外屋喊:“不知道,我去看看!”
谢一鹭揉了揉脸,下床穿衣,刚系上腰带,长随跑回来,气愤地说:“好像是啥人要砍树,有林子的全往城外跑呢!”
“什么树?”谢一鹭顾不上戴帽,急匆匆往外走。
“矮梨树,”叫大天的长随跟着送他,“咱这儿的特产,特别香,前些年还上过贡哩。”
谢一鹭拔下门闩,一推门,看见大街上灰土扬尘的,举着棍棒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往城门方向跑,他想都不想,跨过门槛跟上去。
梨树林在城北,出太平门不到半里路,老远就能看见插旗的台子,旗上一个大大的红圈,里头圈着个“织”字,是织造局。
路上谢一鹭跟人打听了,人家看看他的官服,都不肯多说,一直到台子底下,才看清主事的人,彩服小帽,清一色的宦官。
先到的老百姓已经把台子围住了,连声喊着“凭什么砍我们的树”、“这是贡树”一类的话,宦官们理都不理,忙着给雇来的光棍和乞丐发斧子,谢一鹭看那片树林,树不高,枝干却粗,显然有年头了。
林主人有势大的,托了关系去说情,三四个宦官从台子上下来和他们交涉,最后都摇了摇头,没谈拢。谢一鹭往前挤了几次,挤不过去,猛地举起手:“你们上官呢!让上官出来说话!”
宦官们看见他了,指着他的鹭鸶补子交头接耳,谢一鹭接着喊:“再没人出来,我写折子送北京了!”
这话一出,场面登时静了,不光宦官,连老百姓都瞪着眼睛看他,慢慢的,宦官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宽膀子,七尺多高的个子,一双大手松松搭在腰上,轻言漫语的:“这些树太香,熏得我们督公睡不好觉,砍了,对你们也好。”
“胡说!”立刻有老百姓反驳,“几百年的树了,从没听说熏病过人,这是给万岁爷上过贡的树啊!”
这确实是托词,谢一鹭还想力争,身后忽然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一两百步开外的地方,人群潮水一样往两边分开,走过来一小队人,打头的穿着葡萄色曵撒,没戴帽,连网巾都没扎,黑皮肤大眼睛,不像汉人。
这队宦官佩着刀,看步态像是惯打仗的兵丁,走过谢一鹭身边时,领头那个故意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力道很猛,撞完了人还不走,朝台上的大个子喊:“亦失哈,掉在地上摔成两瓣都看不见的小官,你跟他费什么话!”
谢一鹭气得脸都青了,一把揪住这人的衣领,对方看了看他的手,用不知道什么话喊了一嗓子,就听“噌”地一声,从他背后伸过来一把长得惊人的钢刀。
拥着谢一鹭的老百姓立刻散开,刀身迎着拂晓微冷的日光稍调了个方向,执刀的人走出来,也是黑皮肤,毛茸茸的圆眼睛,和?div align="center"> 楦K掠黾歉稣挪什畈欢嗄昙汀?br /> “刀子亮出来了,不砍树,就砍人,”紫曵撒有股凶狠劲儿,扯开谢一鹭的手,转个身朝老百姓喊,“有没有不服气的!”没人应声,他又喊了一遍,“有没有!”
谢一鹭往四周看,密密匝匝那么多人,却死一样安静。
“没有?”紫曵撒点点头,“没有就排上队,过来给我画押!”
所谓画押,不过是记上姓名、家门,再记下名下有多少棵果树,排在首位的是个小商户,画完押,颤巍巍指着名册:“我报了三百棵树,为啥给我写三百五十棵?”
紫曵撒歪头瞧一眼,轻率地说:“记你有三百五十棵,就是三百五十棵,树砍倒了,你要交三百五十棵树材上来。”
商户愣了:“可……我交不出那五十棵呀?”
“没有树,”紫曵撒笑了,很无赖地看了看左右,“折银呀,一棵树一两银子。”
这是敲诈,再明白不过,谢一鹭容不得这种糟烂事,拨开人群走上去,指着紫曵撒的鼻子:“信不信我办了你!”
佩刀的宦官纷纷亮出家伙,雪亮的一排,紫曵撒朝他跨一步,额头压低,显得鼻子又尖又挺,眼睛漆黑如鹰隼:“别以为你是哪个部的六品小官,我就不敢动你!”
谢一鹭不信他的邪:“你动一个试试!”
老百姓都来拽谢一鹭的袖子,凑着他的耳朵劝:“别跟他硬碰,这个阮钿不好惹!”
“是呀,他平日里逞凶耍狠惯了!”
“这是一帮安南人(4),凶着哪,别的老公都不敢惹他们!”
诸如此类的话,谢一鹭却不让步,阮钿好像也乐得和他顶,两边正杠着,打南头“嘎吱嘎吱”晃来一顶软轿,红纱翠盖的,是烟花巷的女轿。
阮钿的神色变了,朝他的人挥了挥手,刀子立刻收起来,他越过谢一鹭,极殷勤地迎上去,跟轿的小妓女拿帕子捂着嘴,急急跟他说了什么。
“哎呀呀,”老百姓最会猜家长里短,“为了树来的,指定的!”
果然,小妓女指了指高台后的树林。
南京连妓女也有林产?谢一鹭意外:“来的是谁?”
老百姓挤眉弄眼:“阮钿的相好,珠市的扬州姐儿!”
马上有人接:“卵蛋都没有的玩意,学人嫖什么妓,白浪费银子!”
谢一鹭皱眉,宦官是不堪,可被这样说,还是过分了。那边小妓女掀开轿帘,轿子居然空着,意思让阮钿上去,阮钿还真上去了,轿夫喊声号子,掉转头往城里抬。
谢一鹭性子倔,不依不饶跟着走,阮钿推开轿窗往后看,冷笑一声,狠狠啐了口痰。
珠市在乾道桥东北,不算什么高级地方,迎客的都是私娼,小道拐来拐去,很局促,轿子停在一座半新的木楼前,阮钿下轿上楼,转身时瞪了谢一鹭一眼。
谢一鹭别别扭扭站在楼下,街上人不多,但来往的都是嫖客,不经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苟且,忽然,楼上小窗里传出哭声,哭着哭着,还摔起东西来了。
“你砸,你再砸,看我还来不来!”是阮钿的声音,然后是女人小声小气的埋怨:“不就是几棵树吗,你还做不了这个主?”
窗子“啪”地从里头关上,谢一鹭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整件事都不对劲,织造局的廖吉祥到南京好些年了,梨树年年在,他早不砍晚不砍,偏偏今年砍,要只是为了敲诈几个小钱,阮钿饶他相好的几棵树,还难吗?
楼梯上“咚咚”响,是急步下楼的声音,廊角下袍子一抖,阮钿绕出来,楼上的女人还在哭,谢一鹭愣愣看他,比起愤怒之类,更多的是不解。
阮钿好像明白他眼里的意思,一改之前的凶狠无赖,别过头不看他,错身时谢一鹭拽了他胳膊一把:“树非砍不可吗?”
阮钿扬手甩开,没回答,临要上轿,才厉声回他一句:“一棵也不剩!”
屈凤坐着他的蓝帘软轿,在户部街上慢悠悠地颠,推开轿窗,他问跟轿的长随:“今天怎么回事,到处闹哄哄的。”
“听人说是织造局要砍矮梨树,”长随咂了下嘴,“老百姓都疯了。”
“梨树?”昨晚喝多了,屈凤闭目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咱家没有林产,”长随幸灾乐祸,“让他们闹去!”
屈凤没说话,这种“杂”事,他压根不放在心上,他闲闲看着轿外,整个南京城好像胀起来了,过路的行色匆匆,街两旁有股躁动的气息。
“为什么砍树?”
“不知道,”长随答,“说是矮梨树太香,碍着织造局了。”
什么狗屁由头!屈凤冷笑,一双桃花眼随意盯着街面,一路上净是拉帮结伙要出城的人,偶尔有一两个逆行的,便显得很扎眼,偏巧他轿子前就有一个,穿豆青色绉纱贴里,跛着脚,像是摔了跤。
这打扮是品级不入流的低等宦官,纯是出于恻隐之心,他迷眼看,那人帽上、裤脚上都有泥,走一走停一停,显然摔得不轻。
“落轿,”他用扇子柄打轿顶,“前边那个穿青的,叫住他。”
长随很瞧不上眼:“又脏又贱的,叫他干啥。”
“前头到兵部了,我走过去,你问他上哪,送一程。”
长随不乐意,这简直是折辱了他这个朝廷命官的家人:“少爷你平时不是最讨厌那些没有根的奴才吗?”
屈凤把脸一冷:“怎么,叫不动你?”
长随说声“不敢”,忙跑上去,屈凤从轿上下来,扬着头,摆着款款的腰肢,翩翩地走,经过那个可怜人,甚至不愿停一停,只高傲地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眼,他却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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