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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完本——by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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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上次自己一时好心叫住了跛脚的他?屈凤恍惚间抬起头,发现金棠的人都用一种惊诧、甚至是敌视的眼光瞪着他,记得过去有个同窗说过,“太监的性子最难拿,但若是拿得着,对了他们的心思,却是头也可割与你,乃至替你出死力”,眼下看来确是对的。
“多谢。”屈凤忽然说。
金棠拍袍子的手应声顿住,似乎很意外,他以为屈凤是瞧不起他的,是不屑于与他言语往来的,他直起身子,两手手心上沾满了尘土:“坐我的轿吧,我……”
屈凤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一低头,带着长随和轿夫,灰溜溜走了。
金棠缓缓往手上看,是一方小帕,雪白的,不是丝,是织得细腻的丁娘子布,他赶忙喊跟轿的:“快快,提水来!”
他让底下人收着帕子,自己拿净水洗了手,用熏过橄榄香的丝绸汗巾擦干,才把帕子要回来,挑帘上了轿。
九公子园不大,但景色好,有几棵上千年的老树,还有一片丁香林,金棠就坐在丁香林下的花廊里等戚畹,茶是好茶,泡得也得法,就是不热。凉茶不是个好兆头,果然戚畹久久没到,金棠从日头在东时开始等,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了,人才穿着便服迟迟地来。
上次屠钥送的那个大姑娘跟着,给他端茶盏,戚畹没什么架子,从枝头折下一支待放的花苞,坐到金棠身边。
金棠连忙站起来,恭敬地弓下腰,戚畹将花枝放在鼻边嗅:“坐,”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一遍,“你是姓……金吧?”
“二祖宗好记性!”
“什么二祖宗,下头人拍马屁的话,”戚畹笑了:“老八身边的人都不错,你们几个都很好,你,还有老七。”
气氛融洽,金棠赶紧从怀里掏出礼单,正是上次梅阿查掏给郑铣那份:“二祖宗,我们督公特地让我来赔罪……”
戚畹把礼单接过去,朝大姑娘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老八太见外了,”说着,他居然翻看起来,金棠很惊讶,一般太监到了这个位置,都是羞于亲自看礼单的,他刚觉得不妙,戚畹便问:“廖吉祥的书信是你替他管着?”
称呼变了,不称“老八”而改称全名,金棠知道,他得小心应对了:“是,公文、私信都是我管。”
戚畹眯眼看着礼单,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来南京之前……老祖宗来过信?”
是来过的,金棠多精明一个人,立刻答:“没有,或许是来过,督公没给我看。”
“哦,他不知道我来……”戚畹把礼单放下,玩弄手里的花枝,“对了,听人说他晚上睡不好?”
“夜夜发噩梦,”金棠说,“跟二祖宗说实话,督公他……是在甘肃呆伤了。”
让廖吉祥去甘肃的是当今天子,这话犯忌讳,戚畹不言语,金棠只得接着说:“年前从普陀山请了个大法师,诊了太素脉,还用子时三刻断喉的小母鸡骨头请了鸾笔仙,笔仙儿说非砍树不行,我们……”
“法术没错,能这么行吗,”戚畹突然在礼单上拍了一巴掌,“好几千棵树说砍就砍,他要干什么!”
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到。戚畹并不叫他起来,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从中折断:“有人说,他是知道我要来,才砍了矮梨树。”
金棠猛然抬头:“妄断!”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纱帽扔出去,“没了矮梨树,督公能得什么好处?”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银笄,“叮”地甩到脚边,“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头,让奴替廖督公证清白!”
一颗奴才头,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这小子信他会砍,跟他敢把脑袋拿出来拼,不是廖吉祥真无辜,就是这姓金的是死忠:“哈哈哈!”戚畹大笑,“你小子,有意思!”他边笑边把碎花枝丢掉,蹭了蹭手,“起来,戴好你的冠儿,上我屋儿,喝口热茶去!”
没等入夜,谢一鹭就急惶惶跑到灵福寺,紫红的天光照在白石灯上,泛出一抹艳丽的血色。昨天夜里他来送信了,信是给廖吉祥的,但还是老规矩,不署名,开头他这样写:君乃富贵子,我为贫寒士,虽如夏花之于冬雪,但求一晤。
“但求一晤”,这是谢一鹭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见他一面,好了结这段孽缘。
隔着三四步远,他看见石灯里有东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纸,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对方这么快回信,说明廖吉祥日日着人来看?谢一鹭不禁有些飘飘然,胡乱甚至粗鲁地摊开纸,上头一笔快意风流的字:“富贵颈上刀,贫寒自逍遥。
明日,旧时,旧地,会友。”

第11章

谢一鹭来得比上次早,忐忑地站到之前那个草坡头,下头廖吉祥居然已经到了,还是那件月白的襕衫,扎着头发,垂下的红头绳半搭在肩膀。
他背着身,真的很瘦弱,谢一鹭轻轻走下去,像怕惊了落单的飞鸟,廖吉祥其实知道他来了,但并没回头,听那脚步声到了身边,便沿着淅沥的泉水往前走。
他瘸的厉害,走起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谢一鹭默默跟着,和他隔着三两步距离,看他走得那么吃力,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怜悯。
他们已经到了柳林深处,可廖吉祥还要往里去,谢一鹭有些心神不宁,廖吉祥没头没脑的,忽然说:“偏僻了点,但景色好。”
他半转着头,扭着脖颈,拧起的衣领处能看到一小块雪白的皮肤,逆着光,那眼睫毛密茸茸的,谢一鹭正要说话,小路一折,一条潺溪从脚边流过,树影婆娑,泛白的阳光从树枝间打下来,像碎了一地的银片。
谢一鹭惊讶于这美景,茵茵的绿和参差错落的枝条,眼神转了一圈回来,是廖吉祥单薄的背,那片背影在这样的美景里仍然毫不逊色:“你常来吗……这里,”他问,盯着他腰背上疏忽变换的炫亮光斑,“一个人?”
廖吉祥不回头:“每年这时候,”温吞的声音,风一吹,有些飘忽不定,“一个人,有时两个人。”
微苦的檀香又袭来了,谢一鹭忍不住在心里问,另一个人是谁?
廖吉祥突然站住,谢一鹭没有防备,险些撞在他背上,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一停,廖吉祥已经惴惴了一路,他慢慢转过身,玲珑的眼投向谢一鹭,一触,马上又移开:“怎么……称呼?”
声音很小,像一片羽毛在耳廓上挠,谢一鹭有点懵,这是折钵禅寺石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大珰吗,那时他的脸冰一样冷,问了姓名便叫阮钿痛下杀手:“谢……”他脱口而出,出口又停下,他是知道他名字的,还问什么?
长久的沉默,久到听得见新枝抽芽的声响,久到谢一鹭忽然读懂了他:“春锄,”他缓缓地说,“谢春锄。”
廖吉祥这才大胆地看过来,他个子不高,微微仰视:“养春,”他抿了抿唇,那种生疏和紧张,像是很少提到这两个字,“廖养春。”
说完,他转回身接着走,还是一瘸一拐的,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好像真的不是谢一鹭和廖吉祥,而是谢春锄和廖养春,两个没有羁绊、没有过往的人,那么自如:“你练字用什么帖?”谢一鹭问。
“《大宝箴》。”廖吉祥很快答,语气里带着某种本真的色彩,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见了什么,他停下来,伸过手去。
一双极白极细的手,阳光投上去好像都要把它们烧坏,谢一鹭的目光追着那些灵动的手指,它们攀上一株结红果的小树,捏住一枝脆生生折断,拿在手里,像个吃瓜子的姑娘,把不知名的果子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碎。
“这个味道北京吃不到的。”说着,他在枝头挑了挑,又折下一枝,递给谢一鹭,谢一鹭看着那枝小姑娘似的东西,勉强接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走,离着不是三两步,而是亦步亦趋了,谢一鹭把那枝野果摆弄着翻看,越看越觉得奇妙,他们都没有提起南京的事,矮梨树、戚畹、老祖宗,所有那些纷扰,仿佛都和这一刻无关。
可能是走得热了,廖吉祥从怀里抽出折扇,谢一鹭在后头看见,一面是倪云林笔意画,另一面是草书,他在北京见过不少伴驾的大太监,扇面不是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便是宫式泥金花鸟,与他们比,廖吉祥更像是个文人。
想着,他随手摘了颗红果子进嘴,只一咬,满嘴就酸得沸腾,他一把捂住下巴,这酸劲儿,这辈子兴许都忘不掉了。
“酸?”廖吉祥回头瞧着他,阳光化作星子,灿灿洒在脸上,那张脸似幻似真,只有漾着桃花色的嘴唇看起来真切,在鼻尖三角形的阴影下,微微的,笑了一下。
谢一鹭觉得嗓子眼有些痒,把嘴里的酸味咂一咂,酸涩蓦地变成了甜,甜得鲜灵,甜得动人,正愣怔,廖吉祥问他:“你有二十五?”
谢一鹭没答话,廖吉祥感觉到他投过来的炙热眼神,不大自在,别扭地抿起嘴角,谢一鹭这才惊觉自己失态了:“啊,你说什么?”
廖吉祥审慎地打量他,似乎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有二十五?”
“二十六了,”谢一鹭尽量表现得自然,“正月生人。”
廖吉祥转过身,谢一鹭看不到他的神情,心口像有只猫在抓,听着他问:“成家了?”
“家在北京,”说到北京,谢一鹭显得落寞,“贱内一个人操持。”
“该把她接过来,”廖吉祥这话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或是……”
起了头,他却没说下去,谢一鹭赶了两步,上去和他肩并着肩,偏过头,像个默契的朋友那样注视着他:“或是什么?”
廖吉祥很惊讶,从他闪烁的瞳孔就能看出来,太久了,没人敢和他并着肩走,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厌恶,那些人趋避着他,把他扔在高处。
“你和她还好?”廖吉祥问,“多久通一次信?”
几乎没有书信,谢一鹭想,有也是和养家的银子一起寄回去的寥寥几句叮嘱:“她不识字。”
廖吉祥沉默片刻:“北方女人是淳朴些,这边的还好,大多能谈几句诗文,你要是……”他稍有踌躇,“要是想讨,我叫人找个家室清白的。”
这是要帮他置外室?谢一鹭意外,甚至反感,这便是宦官的交往之道?总想着给人些恩惠,好像不付出点什么,人家就对他不屑一顾了一样:“我在你眼里,”他直说,“是这么耐不住寂寞?”
他不高兴了,廖吉祥没想到,所以没作声。
谢一鹭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约你来,也是图你点什么?”
这话过分了,廖吉祥说到底是个听惯了奉承的人,难免愠怒:“不都说男人有了女人,心才定么,”他冷下脸,“别人到了南京都是先买妾!”
谢一鹭讨厌他这种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态度,一冲动,讽刺了句不该说的:“你到南京好些年了,买了几房妾?? ?br /> 廖吉祥的脸瞬间凝固了,眼眉吊起来,血色从唇上颊上褪去,只留下惨惨的白,谢一鹭霎时间反应过来——他不是男人,他比男人少了那么一丁点东西。
他傻傻瞪着廖吉祥,脸跟着也白了。
“我怕你瞧不起我,”廖吉祥千疮百孔地说,声音那么轻,轻得风一吹便要破碎,“你果然瞧不起我。”
谢一鹭眼看着那双眸子狰狞起来,眼睫下有一条充血的红线,他知道他在发怒,可支离破碎的样子却像是要哭了,谢一鹭心里狠狠疼了一下:“不、不是,我……”
廖吉祥越过他,顺着来路往回走,他走得急,越急瘸得越厉害,谢一鹭心中有愧,连忙拉了他一把,廖吉祥腿脚本来不好,这一下愣是被他拉倒了。
谢一鹭怪自己手拙,俯身去扶,廖吉祥非但不叫他扶,还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谢一鹭疼在脸上,心里回响的却是他刚刚那句话:我怕你瞧不起我,你果然瞧不起我!
他明白廖吉祥之前为什么不肯相见了,他是怕,怕被瞧不起,原来宦官最可悲的不是遭人轻视,而是烙印在骨子里、一辈子甩不掉的自卑。
“来,起来。”谢一鹭非拉他不可,揪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廖吉祥偏要挣,两个人拉锯的时候,溪对岸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是一对挖野菜的老乞丐,浑身破破烂烂,其中一个腰上拴着一条长铁链,粗大的式样很少见:“大白天的,干啥哪!”
谢一鹭从廖吉祥身上起来,那俩乞丐嬉皮笑脸朝这边比划,冲着廖吉祥喊:“小瘸子,别挣了,他带你来这种地方,就是要干那事!”
荒谬下流的话,带起空阔的回音,费了好一阵功夫,谢一鹭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想都不想,他从地上抄起石块往对岸扔,但没有扔中。
两个乞丐哈哈大笑,喊得更猖狂了:“不用砸,你们干你们的,俺俩不坏事!”
谢一鹭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怒气胀开了,他冲到溪水边,毫不犹豫踩进去,捡起趁手的卵石接连朝他们撇:“滚开!滚!”
说是溪,中间的水不小,没了膝盖他才不得不停住,那俩乞丐并不骂他,单单引逗廖吉祥:“小瘸子,是不是头一回,头一回疼死你!”
他俩边喊边往背后的林子里钻,谢一鹭过不去干着急,一扭头看见旁边一串大白石,稀稀落落通向对岸,他只是动了心思,还没动作,背后喊了一声:“春锄!”
谢一鹭闻声回头,廖吉祥已经站起来了,近在溪边,溪水缓缓冲着他黑缎的鞋面,他是在担心自己?谢一鹭隔着一片闪闪的溪水凝视他,神态有几分窘迫。
“回来,”廖吉祥向他发令,“只是两个老泼皮。”
他说的对,可谢一鹭咽不下这口气,他恼怒,说不清是恼怒恶语伤人的他们,还是恼怒口不择言的自己,最终,他涉回来,湿漉漉站到廖吉祥面前。
“回吧。”廖吉祥侧身走开。这是一次糟糕的见面,还不如狠下心来一开始便不见,他捏紧袖中的手指,有种痛定思痛的决然,突然,谢一鹭在喧腾的水声中喊:“因为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
这话没头没脑,没有询问,哪来的原因,可廖吉祥听懂了,他倏地转回头,蹙着眉审视他,那家伙狼狈地提着湿透的直裰下摆,话说得乱七八糟:“因为没觉得你哪里不一样,才说错了话……我眼里没那些个东西,只有你这个人。”
廖吉祥的神色变了又变,酸甜苦辣种种情绪尘埃落定后,凝成一个尖锐的笑:“呵,说谎。”
谢一鹭抢白:“真心话!”
廖吉祥不敢看他:“假话,”他背转身,“你们读书人最会说假话。”
“你看着我!”谢一鹭的口气几乎是命令。
廖吉祥还是没敢看,一咬牙径直走出去,边走,他焦躁地拧拽手里的扇子,他猜自己是希望谢一鹭喊他的,果然,谢一鹭如他所愿了:“为什么砍树!”
廖吉祥停下,只一顿,闷头接着走。
谢一鹭被他丢下,像个走失的孩子,湿淋淋做垂死挣扎:“下次什么时候!”
下次?廖吉祥自嘲般笑了,他从没想过还有下次。
“三天,三天后我在这儿等你!”谢一鹭把自己的初衷全忘了,他本想见一面就了结这段孽缘的。
廖吉祥愤然跺了下脚,扭回头,那脸庞与其说是无情,更像是情深义厚:“记着,我们见了的事,对谁也别说。”

第12章

昏昏欲睡。谢一鹭拿手撑着额头,以免耷拉着脑袋就这么睡去,四周很吵,叫喊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大公鸡喉咙里咕咕的鸣响,要睡不睡的当儿,廖吉祥的脸在脑海里出现了,雪白透亮,微张着唇仰视过来,时而抿嘴时而蹙眉,突然,脖子后头凉凉压下一只手,死死地一捏。
谢一鹭打了个激灵惊醒,回头看,是一身飞鱼服的屠钥。
“谢探花,”屠钥在噪声中靠下来,贴着他耳畔说,“怎么不玩?”
谢一鹭往人群中心看,那里有一个竹围子,凑着许多穿常服的官员,随便拣一个出来都比他官阶高,围子当中是两只挓挲着颈毛和翅膀的斗鸡,毛爪上挂着血,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扑闪翻腾。
“不懂,”谢一鹭照实说了,“也没钱。”
屠钥很友好地冲他笑,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张银票:“拿去玩。”
谢一鹭没接,连看都没往那上头看,屠钥看他这愣样子,便说:“不是我请你,是郑督公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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