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完本——by木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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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话语间的意思,似乎还打算送佛送到西,将你这医铃带到你姐姐那里去。”薛闲把玩着金珠,又说了一句,“安庆我恰巧去过,离宁阳算不上千里之遥,也好歹隔着一条江呢。若真是毫无目的随手相帮,这也太过热情了。那秃驴一张脸冰天雪地北风萧萧,同热情这词扯得上半点儿关系么?”
说完,薛闲自己忍不住在脑中构想了一番那秃驴热情起来会是何种模样。
片刻之后,这孽障一个哆嗦,从头发丝抖到了腰骨眼,面无表情道:“救命,吓死我了。”
江世宁:“……”
这祖宗虽然看着不靠谱,所说的倒也确实在理。不过说到目的不明便顺手帮人,江世宁偏头看他:“你来宁阳县的头一天,不也正事没干,光给我弄了个纸皮身体么……”
薛闲顺口道:“那不一样。”
“说实话,其实我一直不曾想明白,宁阳县那么多宅子,你怎么偏生要来我家那间废宅。”江世宁摇着头道:“又冷又暗不见光,你这口味也是别出心裁,真是爱给自己找罪受。”
“我乐意,你拦得住么?”薛闲反口便怼。
这不会好好说话的祖宗顶嘴时,甚至都不看人一眼,只顾着欣赏他那宝贝珠子。
烛火温黄,将薛闲苍白的皮肤映衬出了一点活气。他虽然张口便欠打,却着实有副好看的皮相,烛火在他长而浓黑的眼睫下投出一弯阴影,他懒懒散散半阖着的眸子里,映着油黄透亮的金珠和门外的漫天大雪。
宁阳县能遮风挡雨的宅子那么多,为何偏生要去江家医堂,又偏生费了一天工夫给这书生弄了副纸皮身体呢……
细致的原因薛闲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的寿命较之常人实在长了太多太多,如果每日每件事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颗龙脑袋差不多也该炸了。
他只记得某年冬天,他因事去了趟北边,回程途中碰巧从宁阳县路过。
那应该是一个傍晚,宁阳县下着同今夜一样少见的大雪,路上少有行人,连酒馆食肆的摊子也早早就收了回去,整条街都有些空寂。
那时候,薛闲还未被抽去筋骨,腿脚便利。他那真龙之体自然不会怕冷,风雪于他而言,不过是些冬日的点缀。于是,他穿着一身黑色薄袍,在雪中走得不紧不慢。结果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薛闲性子独,一贯不喜欢跟旁人往来过密,当然也不习惯被人拉拉扯扯。
他皱着眉有些不耐地转过头,就见拉住他的是个穿着灰色袄袍的中年人,那人撑着油纸伞,肩上挎着一只吊了布带的方木箱,看脚印,是从巷子里来的。
那中年人的模样,薛闲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他蓄着胡子,生了副和善相。
他一拉住薛闲,便指着他的手背道:“这么深的伤口,不上药不包扎,皮肉都会被冻坏的。这湿寒天里,冻上两天,以后年年雨雪天都得疼,有你受的。”
那中年人有些絮叨,活像在跟自家小辈说话,半点儿不见外,听得薛闲一愣,下意识便看了眼自己的手。
被中年人拽着的那只手确实受了伤,是先前一时大意被雨雷扫到留下的。这种伤于他而言,就好比走路被树枝擦破了一点儿薄皮,转眼就忘了,要不了两天便能恢复如初。但在寻常人眼里,那确实挺唬人的——毕竟横贯了半个手背,鲜血凝结在伤口边缘,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那中年人二话不说,便拽着反应不及的薛闲,匆匆往他来时的巷子走了一小段路,在一间红漆大门前停下了。
那大约是他的家,就见他抬手推开半扇门,冲里头喊了一句,似乎是谁的名字,又道:“把我案台上那只袖炉拿来。”
说完,他便打开了木箱盖,一刻不耽搁地给薛闲的伤仔细地上了药。
屋里的人很快走到了门边,递了个小巧的铜袖炉出来。
薛闲扫了一眼,递袖炉的是个中年妇人,有着和中年人相像的和善气。而她身后还有个探头探脑的男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目光对上薛闲时,冲他笑了笑。还煞有介事地指着薛闲的手道:“两天不能沾水,尤其是凉水。”
“去,念你的书去。”妇人好笑地回头驱他,又转头冲薛闲道:“确实不好沾水,这种天里尤其要小心养着,不然会落下痛根,以后年年都要犯的。”
和中年人说的话如出一辙。
“你是赶路还是?要不要进屋暖和一会儿?”中年人用细麻布给他裹好手,小心地避开痛处打了个结,和善地问道。
“不了,尚还有事。”薛闲回道,顿了顿,又略微别扭地补了句:“有劳了,多谢。”
“那便把这袖炉捎上吧,这种伤要捂着些的。”中年人不由分说把那半只巴掌大小的袖炉塞给了薛闲。
薛闲虽说不怕寒,但还是能辨得清冷暖的。热烘烘的袖炉贴上手掌时,他抬头扫了眼那间宅子的门额,上面写着四个字——江氏医堂。
后来有一年,他偶然经过宁阳,便趁着无人察觉,堂而皇之地入了江家院子,将那只铜袖炉和一小袋金珠搁在了石桌上,又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这次他又至宁阳县,想起江家医堂,便打算顺路看一眼,谁知便看到了那么个破败景象。昔日的红漆木门和院里的药圃已然面目全非,只剩下江世宁这么一只孤魂野鬼。
他便顺手又帮了一把。
毕竟这世间并不全是刘师爷那样脏心烂肺之人,有人忘恩负义,也有人知善念德。
薛闲扫了眼屋外的大雪,将背倚靠在佛像上。
江世宁忽地问道:“走前,你让我在门边等着,你在那大师桌前鼓捣了些什么?”
薛闲懒懒应了一声,道:“顺手留了点东西,算是答谢他帮我拿回金珠吧。”
他留给玄悯的不是别的,是他原身的一片龙鳞。好歹是真龙之体的一部分,虽说不至于活死人肉白骨,但比起山参灵芝可金贵多了。那秃驴身体带恙,虽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有龙鳞下药,也多少会有些帮助。
龙鳞普通人看到自然是认不出的,单看起来,就是枚圆形的薄片,榆钱大小,泛着青黑的光泽。只是隐隐会散发出一些特别的味道,像是雨水打在山石上泛起的潮湿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鲜甜味,像是刚剥开的剔透的虾。
薛闲默默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嘟囔道:“我有点饿。”
归云居二层的上房里,玄悯依旧闭目坐在桌前,维持着薛闲走前的姿势,半晌未动。
他桌前摊着一方黄纸,纸上有搁着薛闲留下的那枚龙鳞,那股特别的味道就这样缓缓地散开,浮在空中,飘到了他的鼻端。
玄悯眉头一皱,倏然睁开眼,颈侧那枚蜘蛛般的痣也悄然变回原样。
他垂目扫了眼桌面,只见桌前黄纸上被人涂了几个狗爬般的大字:“灵药,可治百病,爱信不信。”
玄悯拈起狗爬字旁躺着的那枚黑色圆片看了一眼,又忽地想起什么般,从怀里摸出一张叠过的薄纸。
他将纸展开抚平,就见起首便写了两个字:寻人。
在这两字旁边,刚巧画了一枚黑色的圆片,同桌上这枚一模一样。
寻人……
玄悯皱着眉,仔细对比了一番,又重新将薄纸叠起收好,捏着那枚被人留下的薄片,在烛火下静静坐着。
窗外,寒风裹着大雪,细细索索地打着门楼。
不论是山间小道还是城中窄街俱是一片深黑,漫漫而修远。
第二卷 无名
第18章 盲卦子(一)
这一场雪下下停停,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这对于薛闲和江世宁来说,倒是有利有弊。
利的是江世宁作为跑腿赶路的主力军,是个怕阳气的野鬼,雪天里整日黑云罩顶,阳气不足,阴气大盛,倒是给他行了方便,不至于天刚蒙蒙亮就歇菜。
弊的是……
“抬手帮我挡个脸!快!我脑袋要被风吹掉了!”薛闲气势十足地冲江世宁喊道。
这么大的妖风,他自然不可能还坐在江世宁肩膀上。无奈之下,江世宁只能把他夹在自己的前襟里,只露出个脑袋,以便让这不安分的货指点江山。然而这妖风根本不按着常理来,无法无章,东西南北一顿呼啸,吹得人十分恼火。
江世宁绿着脸抬起手,一边给他护着纸皮脑袋,一边在妖风中艰难前行,“你大可把你那金贵的脑袋一起缩进衣服里。”
薛闲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我怕一转神你便走岔了路。”
江世宁:“……”这路盲哪来的脸?
薛闲冷笑:“等你进城了,你会哭着问我怎么走的。”
江世宁:“……”
他们要去的是距离宁阳县两城之远的卧龙县,那是临江的县城之一,有着一处古老的渡口。
那处渡口不算大,每日往来客舟也不算多,也不是唯一一个可以去往安庆府的。之所以要从那里过江,只是因为薛闲要去那里寻一个人。
“渡口东边坊内有一户人家,应该是兄弟俩,不过看上去不大亲,我去过两回,两回都见他们吵吵嚷嚷的。大一些的那个会些本事,我得让他帮我看看这金珠,他说不定能找到把金珠卖给刘师爷的人在何处。”薛闲这么跟江世宁说道。
既然他都去过两回,那说明还真是个靠谱的高人,江世宁自然无异议,乖乖朝卧龙县赶。
为了免去进城出城的麻烦,他们特地绕开了中间隔着的两座县城,一路走的都是山道。这二位一个是龙,一个是鬼,又走惯了夜路,按理说应当无甚可怕的。
然而传言这一带山林里有些流窜的山匪,不成气候,但对往来的车马多少也是个困扰。因为薛闲抱着颗金珠,江世宁一路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碰上一两群,上来就把他俩活撕了。
当他在几处歇脚的废庙墙柱上,看到了刀斧劈砍过的打斗痕迹,又在门边墙角看到了干涸的暗红血迹后,这种担忧更是达到了顶峰。
可不知是路线不同,亦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们一路上连一个活的山匪都没碰见,偶尔碰上经过的车马,还能化回纸皮搭个顺路车。
总之,风平浪静得简直有些奇怪了。
直到第四天,他们毫发无损地走到了目的地城门外时,江世宁依旧有些不敢相信:“是咱们运气太好了么?”
“旁人都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倒好,整天惦记着贼,也是独一份了。”薛闲抬头望了眼城门。
“卧龙县——”江世宁念着那三个大字,道:“都说但凡带‘龙’字的地名,都是曾经有真龙现身的地方。这卧龙县,听着像是真龙在这里睡过。”
薛闲一脸嫌弃:“这巴掌大点儿的县城,连踏脚都不够,你才睡过!”
江世宁一脸茫然地看他:“我也没说你啊?”
他们来的刚巧,碰上了五更天,报早的钟声从城中响起,一波又一波,自里传向了外。第五波钟声的余音歇止后,城门被缓缓打开了。
守城开门时,江世宁朝角落里避了避,打算趁着夜色未消,变回纸皮从门边溜进去,免得在检查时碰上些说不清的麻烦。可他刚退了一步,脚后跟便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怎么?”薛闲问道。
江世宁蹲下身,拨开脚印处的积雪,摸出了一枚略微有些变形的铁片。
借着城墙上灯笼的光,薛闲眯眼辨认了一番,就见那枚铁片约莫有拇指大小,一面刻着粗糙的狼头,一面刻着名字,只是名字被人用刀狠狠划过,看不大请原貌。
“又是一枚。”江世宁嘀咕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类似的铁片。
这是他先前在一间歇脚的废庙佛像下捡的,上面还沾着一滴暗色的血迹,写着名字的那面同样被划得一塌糊涂,完全辨不出字来。
薛闲道:“先收着。”
江世宁把两枚铁片都放回去,也不再耽搁,趁着守城不注意,匆匆沿着门缝进了城。
一进城门,他就傻了眼。
这卧龙县的模样和宁阳县相差甚远,一眼几乎看不到一条笔直的街道,俱是七弯八绕地相交相错,乍一看,像个乱糟糟的迷宫。
江世宁憋了半晌,终于朝薛闲低了头:“这路……怎么走?”
薛闲得意洋洋地抱着金珠,摇头晃脑道:“前一个街口,从东边有张氏酥饼铺的斜道插过去。”
“看见那家卖芝麻甜糕的? 用唬吭谀歉龉战峭髯!?br /> “哪条岔道有鲜汤馄饨味?对,就走那条岔道。”
……
几条街巷一蹿,江世宁活生生被他指挥饿了。生为一只野鬼,真是鬼才知道他多久没有饥饿感了。
“你这路盲,记路全靠吃食么?”他一脸生无可恋,半点儿平仄都没有地开口问道。
薛闲搂着金珠一点头:“对。你多走路少说话,天都要亮了。再走过一家卤肉店和一家百顺食肆就到了!”
江世宁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祖宗记路的方式虽有些烦人,但挑的都是近路。果然,在走过百顺食肆后,江世宁遥遥看到了远处隐在雪雾里的渡口,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岸边似乎还泊着几只客舟。
江世宁揣着手,以此掩住前襟探头探脑的纸皮人,缩着脖子顶着风朝渡口东边的坊区走。
“祖宗你能坐稳了别动么?风刮跑了我可不去捡你。”江世宁没好气地絮叨。
薛闲又拧头朝旁边的街道看了好几眼,啧了一声:“我怎么总觉得后头有人。”
江世宁下意识站住脚步,干脆转着圈环视了一周,“没看见什么行踪古怪的人啊。是不是这雪花片总从眼侧飘过去,看错了?”
“或许吧。”薛闲咕囔着,缩回脖子,勉强安分了一些。
他心道:若是真有人跟着,这地上的积雪踩起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没道理听不到。兴许真是想多了……
在薛闲的指引下,江世宁很快来到了坊内一处偏僻的门宅前。说是门宅,简直是抬举了它。从墙外看,这院子便小得活像个鸡笼,门是单扇,老旧斑驳,因为潮湿的缘故,门角甚至都长了霉点,也无人管顾。
可见这住户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敲门吧。”薛闲道。
江世宁矜持惯了,敲起门来也十分文雅,“笃笃笃”三声,又轻又缓,听得薛闲一阵牙疼,“你这蚊子哼哼的门声,那对兄弟能听见就见鬼了,他们里头有一个耳朵受过伤,你放心大胆地敲。”
闻言,江世宁无奈地加重了力道,一边念着“恕罪恕罪”,一边连声敲了数下。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终于传来了一点“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也不知是不是积雪地不好走的缘故,听起来莫名有些……蹒跚?
“那对兄弟年纪多大了?”江世宁忍不住问道。
“哦。”薛闲答,“小的约莫八九岁,大的十六七了吧。”
江世宁一愣:“什么?你找个孩子寻物问卦?”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那单扇的老木门被人从里头猛地拉开。
“贼人!滚!!”
一道带着稚气的吼声从门里传来。
接着便是哗啦一声响。一大盆不知什么来历的水迎面便泼了过来,将反应不及的江世宁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江世宁原身毕竟是张纸皮,被泼得满头满脸都是水后,当即一个激灵,周身一软,无力地栽倒在地。他怀里的薛闲同样没能幸免,湿哒哒地摔了出去,吧唧一声黏在了湿漉漉的地上,怀里的金珠“咕噜噜”滚了出来,刚巧滚到了门边。
门里的人“咣当”一声丢开手里的木盆,犹豫了片刻,而后猛地一伸手,将门边那颗金珠攥进了手里,便惶急慌忙要起身关门。
就在薛闲黏在地上,憋足了火气打算开骂时,一只温热的手从天而降,将他从地上揭了下来。
那只手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清苦药味,闻得薛闲当即打了个喷嚏。他湿哒哒地垂着脑袋,想直又直不起来,忍不住炸道:“秃驴!我是挖了你家祖坟还是刨了你的墓,你做什么非盯着我一个人抓?!追了八百里地你他娘的累不累?嗯?!”
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在薛闲脑袋顶响起:“有劳惦记,不累。”
“……”薛闲血都要吐出来了,当即就想把他头朝下种进江里去!
站在这鸡笼小院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悯。
就见他拎着湿哒哒的薛闲,又捡起了被泼得变回原型的江世宁,将这二人夹在两指之间,而后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那扇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