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立完本——by借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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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我倒是叫您为难了,还望见谅。”贺稳浅笑,伶牙俐齿却是藏也藏不住:“张公公如此尽心尽力,贺稳自然是感激在心的。可张公公要服侍周全的人自然是陛下的,而贺稳既为帝师,万事自然也是要为陛下着想的。”说到这里,贺稳抬头看着张福海的眼睛,直到后者轻声“嗯”了一下,然后不经意一般向着北苑的方向扫了几眼,才继续说下去:“如今陛下这般厚爱贺稳这一介庸才,实是因为陛下尊重‘帝师’罢了,明眼人自然晓得这是陛下重长尊师,可这若是看在别有用心之人的眼里,你我怕是要有损天子威严了。还请张公公三思。”
精明如张福海,他当然注意到了贺稳的眼神,哪怕贺稳不再多一言,他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的。不过若是照着贺稳的意思来,未免不会被人说是怠慢。张福海正想着要如何维护全了礼数,贺稳先是主动妥协了,他说只需每日一杯清茶配一碟小食即可。
贺稳这个人,对进退拿捏得恰到好处。
先前一番话,听着像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过张福海再回忆起来却觉实则字字珠玑。这第一层意思只要稍微深想即可,一直以来,尹太后和丞相尹沉婴对宋映辉虎视眈眈,之前也相继在朝堂和后宫之中因为兴修环星阁之事对他发难,用得正是“国库亏空,不易挥霍”的借口,贺稳这是在说不必要再给他们什么话柄可循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张福海还是细细想了一会儿的,贺稳的第二层意思大概是他身居“帝师”之位,本就被很多双眼睛紧紧盯着,更何况众人对为什么是他能做上这个位置的理由是心知肚明的,是想要提醒张福海莫要做些引起他人猜疑的举动,于人于己都无益。贺稳自然知道这些茶点是谁的意思,不然他也不会来找张福海了。至于这第三层意思,可确实难懂了些,不过张福海还是体味到几分。贺稳未尝不知晓宋映辉心里那份拉拢的意思,毕竟只要宋映辉有些志向的话,这是必然的,他身边没有什么别的人。
先是自谦为庸才,然后点破宋映辉只是想利用身为帝师的人罢了,所以这帝师是不是他贺稳,宋映辉都是要用些心思的。
贺稳这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被拉拢,要宋映辉另谋高人,他贺稳有帝师的头衔却绝对不趟这趟浑水。张福海觉得他隐隐还有些若是想要拉拢他贺稳,用拉拢帝师的那点诚意可不够的意思。最后再是一个“重长尊师”,先重长后尊师,这是要宋映辉重视太皇太后的意思。
不过短短数语而已,其中的意思却要好好思索才行。张福海明白这段话是贺稳想借自己说给宋映辉听的,宋映辉的那点小心思就算当时不明白,之后稍作思考张福海也是约莫了个大概,贺稳更不会猜不到。
张福海觉得贺稳还是很有些道理的,所以待中午时一边服侍宋映辉用午膳,一边把这件事讲给他听,身为宦官他不多言,只是加重了语气向宋映辉暗示,其中的意思希望他自己能体会。
宋映辉懒懒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回说:“贺夫子不就是想让你撤了吗,他瞧着半桌子的东西碍眼罢了。”
张福海相信贺稳必然是有上面几层意思的,只是他忽略了一点,贺稳为什么要提点宋映辉,宋映辉与他何干?贺稳所有的那些深意都是给张福海去理解的,为的不过是他一个心甘情愿的配合,为的也只是贺稳他自己,不碍他的眼,不徒增他的麻烦。
贺稳这个自私的人啊,却被宋映辉一针见血地看透了。
宋映辉并不知道他那一堆小钢针里曾有一根戳中贺稳了,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越来越深的困意,这时已经是四月下旬了。春困秋乏,贺稳那不起不伏的声音更是让宋映辉困得厉害,他用两只手托住脑袋,不让它磕到书案上。贺稳并没有宋映辉这么大的反应,不过声音里透着一点慵懒,停下喝茶的次数也多了。
春天困是困了些,不过宋映辉还是喜欢春天的,春天的菜色尤其喜欢。
宋映辉一冬都没沉睡的胃口今天中午特别活跃,不过就算用膳的时候特别愉快,之后他还是隐约感觉到一点不舒服,当他躺在床上却撑到无法入睡的时候,宋映辉是后悔极了。
抱着肚子翻滚了几圈后,宋映辉还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得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找点事情做。算来,距上次怀山长公主入宫已经有近两个月了,这么久未见到皇姐,宋映辉心里有些不安,也有些挂念。不如给皇姐写封家书吧,想到这他一个翻身跳下床,随便整理整理衣衫就去往流渊阁。
宋映辉没让张福海跟着自己,也屏退了其他随从,一个人出了寝宫的门。
夹着花香的甜腻腻的风吹散了几分睡意,宋映辉觉得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阳光照在身上有点暖洋洋的。
流渊阁的门是大开着的,宋映辉也不多想,一个大跨步就迈了进去,然后紧接着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贺稳!他怎么在这里?
宋映辉瞪着眼睛盯着贺稳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全是疑问。虽然还没有理清头绪,他先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小书案,因为贺稳正在睡着。
也许是天气转暖的缘故,他穿起了浅青色的衣衫,头发也松松垮垮地用同色的缎带束着。贺稳的睡相其实不太安稳,他左臂平放在桌上,右臂立起,手指半握,撑在额边。
桌上一杯凉茶,还有咬了半颗的青梅,上午讲解过的书卷也堆在一边。
宋映辉低下头仔仔细细看着贺稳的脸,除了在寝宫的那一次,他还没再好好看过。刺和棱角都收回去的贺稳看着倒没那么讨厌了,宋映辉这么想着,目光停留在贺稳眼下暗色的痕迹,看着便觉憔悴,比以往更甚。
这个人是没有休息好吧,宋映辉想起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见到贺稳的时候,他还是神采奕奕的,不过不到两月而已,为什么一副如此疲惫的样子。
宋映辉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他自己,他不喜欢贺稳,贺稳也同样不喜欢他吧,可他们两个人却要整天一起呆在这书斋里,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日子过得越久越觉得烦闷和恶心。
宋映辉听着贺稳平缓的呼吸声,心里有一点歉意。
不知道他早上是什么时候来的,不仅是这样,宋映辉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自己对贺稳一点都不了解啊,还说什么想要拉拢他,宋映辉突然轻声笑了,自己还在心里扎贺稳的小人,却连贺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都不知道呢。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求回报的,哪怕是皇姐对自己无限的关爱,都渴求一份回报,虽然这份回报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足够了。宋映辉想要贺稳一颗忠心,他却没有可以回报的东西,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不知道贺稳所欲所求为何,但要想知晓这点,宋映辉明白自己还缺一颗诚心,一颗去了解贺稳的心。
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他需要的,所以先从接近这个人开始吧。宋映辉暗暗抱定了新的决心,这枚棋子他一定要收入囊中,不落他人之手。
似是感受到了宋映辉凌云的壮志,贺稳微微皱了皱眉头。撇到贺稳将要醒来的样子,宋映辉一阵惊慌,他不知道怎么向贺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并不是有意的,可他毕竟盯着人家的睡脸看了好久。不想又做些蠢事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宋映辉觉得趁贺稳醒来之前一定要逃出去才行,他踮起脚尖,然后撩起宽大的袍子抱在一侧,一面盯着贺稳的动静一面蹑手蹑脚地向门口退去。
许是上天对宋映辉图谋收服贺稳一事觉得好笑吧,宋映辉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容易出差错。
原本还是挺顺利的,一步一步挪得也挺迅速,只是宋映辉忘了流渊阁的门槛究竟有多高,腿上少使了点力,堂堂天子被区区门槛摔了个仰面朝天。
宋映辉下意识忍着不叫出声,可那么一大个人砸在地上的声音就足够把浅眠的贺稳吵醒了。
贺稳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挂在门槛上的宋映辉,像被翻了面的乌龟一样四肢大开。抖抖睡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贺稳迈着步子走到门前,俯视着宋映辉一脸的羞愤,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然后才伸出手去要扶宋映辉起来。
“朕不要你扶!”宋映辉激动地用宽大的袖子打开贺稳的手。这个阴险的人!还说什么“参见陛下”,生怕朕不知道你看见朕丢脸了吗!
“陛下,地上凉,请先起来吧。”贺稳无奈。
“不用你说,朕知道!”宋映辉当即一发力,一个鲤鱼打挺“嗖”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正要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好身手,不成想他忘记自己中午是为何才来流渊阁的,突然这么一伸展,还没等他稳住,就浑身通常地打了一个清晰的嗝。
贺稳一愣,然后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宋映辉面上又是一红,许久都未退去。
“笑什么笑!你这是嫉妒朕的御膳房美味无比!”宋映辉这纯属是恼羞成怒。
“臣不敢。”贺稳平复了表情。
“你就是,你什么都敢。”宋映辉委屈地撇着嘴,大有一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架势。
“臣……咕噜。”
“嗯?”宋映辉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发现它并没有什么反应之后,缓缓抬头去看贺稳的肚子。这里只有他们二人,既然不是自己的,那就是……
“你没用午膳?”宋映辉本来是该忍不住哈哈大笑的,不过当他对上贺稳眼下的乌青,突然觉得笑不出声来了,休息不好又饥饿,难怪这般憔悴。
“臣的住所较远,若是回去用了午膳,怕会耽搁时间。”贺稳规规矩矩地回说。
“哪里?”
“暂住朝武门外。”朝武门是皇城最外层正中处,出了朝武门便是繁华的桑灵城,住在这附近的除了皇亲国戚便是朝廷官员。不知贺稳是借住在谁家中,他显然不想细说。
“朝武门?那不是离这最远的宫门吗?”宋映辉也不关注贺稳没说的事情,他的眉头都要拧成了麻花。
“回陛下,正是。”贺稳淡然道。
“所以,你不光是今日没用午膳,以前也都没用午膳?”明明是个问句,宋映辉却眯起了眼睛,有点危险的气息。
“这……诚如陛下所言。”
“你还敢说!”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宋映辉突然提高了音调,满是怒意:“天还不亮就进宫,然后还空着肚子讲到天黑。贺稳!你是想累死自己吗!”
“臣……”贺稳被宋映辉吼得有点不知所措。
“知道你不情愿做什么帝师,可朕也没办法!朕也不情愿!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你是想让天下的人都来指责朕怠慢你了吗,还是你面对朕就讨厌到吃不下饭了?”宋映辉不想听他多解释一句,自顾自地发着莫名其名的脾气。
贺稳大概是明白了宋映辉的意思,说道:“陛下。臣只是唯恐失职罢了。”
“狡辩。朕每日昏昏欲睡的时候从不见你尽? 凼χ穑愫问苯痰脊蓿俊?br /> “臣不敢逾越。”贺稳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看的宋映辉火冒三丈,就好像无论自己再说些什么,贺稳都不会在意一样。
“谁准你不敢了!你哪里不敢?你不过就是敷衍。”
说到这里,宋映辉突然伸手死死捏住了贺稳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让他的眼睛只能看着自己。宋映辉的力道很大,有力到手指的关节都凸起来。
但他的眼眶已经开始微微发红,他觉得想哭,但是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宋映辉停下吸吸鼻子,他看了看贺稳微微下扯的唇角,然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又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朕听着,朕绝对不允许你哄着朕玩或者玩弄朕于股掌之间,朕绝对不许。你必须要教导朕成为一个好皇帝。从今天开始,只要你踏入这昱央宫,就必须在朕的身边。你可以掀朕的被子,你甚至可以打朕的手板,但你必须要做好你的帝师。贺稳,你不能拒绝,不能反抗,你只能答应遵从朕的命令。你记住,如果你做不到就是欺、君、犯、上。朕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也许又是一件蠢事,宋映辉不知道贺稳那一颗心是否对自己愈加防备,但他已无路可退。
第八章
张福海认为他大概生来就是个到处忙碌的命,以前是忙着讨生活,现在还是忙着讨生活,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一样要命的。
有的时候他也会闭着眼睛算算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衣食无忧的日子,虽然被杜堂生捡回他那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已经有七年了,张福海却总是有种深切的格格不入。许是富贵还没享受惯,贫贱倒是深入骨子里了。
单从外表看起来,张福海就不太像是桑灵人,桑灵人通常是长不了那么高大的,五官也不会那么笔挺、深邃,瞳孔的颜色更不会是那么浅淡的晴空色。
平心而论,张福海这副不寻常的长相还是很出众的。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方而来,不过张福海可以肯定他在桑灵度过了几乎是和他年岁相当的时间。
桑灵有条弄鱼巷子,这里不是什么鱼市,也不是什么烟花之地,这不过是桑灵城里最古老和破旧的一条长街罢了。弄鱼巷子从前自然是不叫弄鱼巷子的,毕竟这曾经是桑灵城最繁华的大街,还担得起“长兴”这个名字的,长兴长兴,可不仅是长久的兴盛是留不住的,后来就连“长兴”这两个字都保不住了。
在大昭被北方的人逼离旧都玺城之前,桑灵不过是好几朝之前一个小国的都城而已,这个小国被曾经辉煌无比的大昭吞并,就像大昭人瞧不起小国里孤陋寡闻的人一样,桑灵也是大昭瞧不起的穷乡僻壤罢了。
曾经在玺城里安乐的大昭皇室自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落魄到丢了自己的都城,然后被迫在桑灵扎根,在这座被他们亲手洗劫一空的城池里苟延残喘。
玺城地处曾经的大昭中心,是大昭皇室立身之处,自然是无与伦比的。习惯了奢华的大昭皇室哪怕是不得不呆在在桑灵这个地方,也是从心底里嫌弃桑灵的穷酸味,所以哪怕是北方潜伏着成群的野狼在觊觎,他们仍是在桑灵一番大兴土木,尽管无法将玺城的奢华无比照搬而来,却也是足够叫原先生活在这里的人瞠目结舌了。
那个烟尘般匆匆而过的小国的都城基本是都被毁去了,长兴街一带勉强保存了下来,不过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去,早已是现在的弄鱼巷子了。
正是如此,现在的弄鱼巷子连鱼龙混杂都算不上,清一色的都是吃不上饭的穷人。
而张福海这种孤儿就是跑在弄鱼巷子里随处可见的孩子,天还亮着的时候就是到处乱窜着的小猴子,天暗下来以后便成群结队地摸进桑灵城的其他地方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去了。他们除了钱什么都偷,因为弄鱼巷子里没什么可买的东西,而外面又不会卖东西给他们这些连双草鞋都没有的小子。张福海没怎么有和他同行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得手的时候,所以个头最高的他身形却是最为瘦削的,肚子最饿的时候只能去田里捉青蛙来吃,明明他最讨厌那种呱呱乱叫的东西。
距离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远了,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弄鱼巷子的时候开始,再也没有为了吃饭的事情发过愁,虽然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杜堂生府门前的琉璃瓦和灯笼下。而且从那时起,他再也没见到过青蛙了。
张福海十五岁入宫以后就一直跟在杜堂生身边服侍宋映辉,不过近来杜堂生的身子越发是不行起来,张福海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在服侍宋映辉的。 比起服侍了很多主子的杜堂生,宋映辉自然也更愿意跟张福海呆在一起,所以张福海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不停歇。
按大昭皇城里面的规矩,张福海这种品级的宦官每月只有两日的假,不过宋映辉却特别准他每十日便得一日的空闲,实是让人羡慕,为此也有不少人私下里偷偷有怨言,不过终究是不敢摆到台面上说的,张福海也不爱计较这些,索性就充耳不闻了。
自从贺稳坐上了帝师的位子,宋映辉沉闷了不少,这倒是让张福海省去了不少心思,以前他要留心宋映辉的一举一动,现在似乎只要盯紧一日三餐和点心就好了。说来,宋映辉和贺稳一起用膳也已经有好几日,第一次听到宋映辉略带火气地吩咐要给贺稳备膳食的时候,哪怕是张福海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很快就弄清了宋映辉的心思,但不表示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