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立完本——by借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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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笛见过张公公。”女孩子笑嘻嘻地向张福海说道,轻轻一弯身。
张福海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向着她做了个免礼的手势,然后才开口:“秋笛姑娘不必多礼,这番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秋笛直起身来,笑着冲张福海眨眨眼睛:“张公公可没有传闻中那样冷冰冰呢,果然我家主子说得对,我啊,那些莫须有的传言还是少听些为妙。”
“姑娘有何贵干?”
张福海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秋笛身上,他如今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很多,昨夜急急赶回宫中却被告知说宋映辉已经睡下了,只得等到隔天早上。夜里他自然是睡不着的,明明去的人是杜堂生,可张福海却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乔钦的坟。
“公公莫急,实不相瞒,秋笛这次前来只是因为我家主子想与您见上一见。”秋笛还是笑嘻嘻的,不过张福海眼下的疲惫越发沉重起来。
“请代为转告你家主子,张福海身份低微,担不起这份抬举的。”
“我家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她叫我跟公公说‘身份不过是别人嘴里一句话,这嘴,是能管住的’以张公公这份才干,我家主子是真的欣赏。”
真是难缠。张福海心里这么想着,不过面上还是一派平静,虽然他对秋笛口中的“主子”猜不透彻,却已有几分忌惮在其中了。“张福海谢过大人的赏识,只是现在有要务在身,唯恐怠慢了姑娘。”
“张公公这样推辞,也不怕怠慢了我们家主子?”
“不敢。”
“也罢,既然张公公是要去服侍陛下的,秋笛自然不敢耽搁公公,来日虽说方长,我家主子却是一直想着要见您呢。”秋笛的小脸上带着些娇嗔的意思,发间的流苏随着脑袋的晃动轻轻摆来摆去,别有些小姑娘家的俏皮。
“秋笛姑娘言重了。那么,先告辞了。”张福海不愿去细究秋笛话中的深意,现在还是要先以师傅的事情为重。
“嘻,张公公真是一本正经的,秋笛和公公自是会再见的。”秋笛又笑出了声音来,她脚下向一侧挪了几步,空出张福海面前的一条路来。张福海稳了稳步子,他得快些见到宋映辉才行。
此时天早已大亮,麻雀在房檐上啁啾个不停。
若是几个月前的宋映辉,必然还是在沉睡中的,这说来也不奇怪,他既不用去读书,也不必去练武,睡着与醒着其实都是无所事事。
但是自从被贺稳掀过一次被子,宋映辉倒是起得越发早起来,昱央宫的宫人近来也有些习惯起看到小皇帝一大清早又是蹲马步又是练拳的,等到贺稳的身影出现,小皇帝就臭着一张脸去沐晨浴。而贺稳则总是去流渊阁里的小厅看上一会儿的书,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宋映辉就会在他对面坐定,身后跟着端着盘盘碟碟的宫人,一顿丰盛而无言的早膳之后就是一天心不在焉的授课。
张福海今日见到宋映辉的时候,他正在昱央宫的小花园中打着有些奇特的拳法,口中还念念有词,不时发出“嘿”、“哈”的声音来。见到张福海,宋映辉抹一抹额上的汗,颇为奇怪地冲他问道:“小福子?你不是告假出宫了吗?”
张福海看了看又打起拳来的宋映辉,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也不知杜府那边如何了。“参见陛下,奴才有一事要禀报。”
宋映辉一个高跳,然后重重落在地上,他大大咧咧一挥手:“小福子你有何事?”
“师傅……杜堂生杜总管他日后再也不能服侍陛下了。”
“啊。”宋映辉显示听不懂张福海话里的意思,他只当是杜堂生年纪大了,身子不硬朗了:“也是,他也该享享清闲了,都一把年纪了。”
“陛下,杜总管他……昨夜去了。”
宋映辉一愣,眼里透出些难以置信来,打拳的动作也停下来。他抿着嘴唇看着腰弯得很低的张福海,动了动喉头。宋映辉对杜堂生一直是很怕的,杜堂生是宫里的老人了,他服侍过他的父皇,还有他父皇的父皇,每当太皇太后想起过去的事情,她总是叫杜堂生去陪她说说话,那些事情只有他们知道了。
杜堂生在宋映辉身边的日子里,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监督了,杜堂生的咳嗦声总是在他耳边响起,“天子威严”这四个字宋映辉也听了很多很多遍。
宋映辉抬手把挡在眼前的碎发向耳后理了理,轻轻偏下头去看张福海的脸。对于杜堂生的离去,他可能有点难过,可是他更怕张福海会哭出来。虽然张福海从来没有与杜堂生很亲近,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宋映辉还是懂得,听到这个消息,他只觉得张福海一定很悲伤。
张福海并没有像宋映辉担心的那样哭出来,他还没在人前流过眼泪。
宋映辉失去母亲的时候不过五岁而已,那是他还不明白人死去了是怎样的事情,只记得父皇很久没上朝,总是一个人坐在母后的床前流泪。再三年,先帝驾崩,怀山长公主只是重重地叹气,而宋映辉却哭得撕心裂肺,尽管他不记得父皇曾经抱过他一次。
“小福子,你来给朕沐晨浴吧。”宋映辉走到张福海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那只手是冰凉的。
张福海看着宋映辉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手指,那是非常温暖的手指。他没有说话,宋映辉就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来吧。”宋映辉又轻轻4 “是。”
以往的时候,张福海很少服侍宋映辉沐浴,杜堂生说他身上寒气重,怕有损宋映辉龙体安康。而御汤大概是昱央宫中最为奢华的地方,昭献帝命人从地下引了温泉水来,他最好一边沐浴一边饮酒,甚至经常要歌舞助兴。实是奢靡,不过也方便,张福海只是简单替宋映辉更衣,把外衫脱下,就不知再做些什么好了。宋映辉也不叫他退下,一个人蹲在御池边伸手拨弄着水。张福海想了想,问道是否要加些什么入汤,宋映辉只是歪头跟他说随便他加就好。
御池边上有宫女新采的花瓣,张福海随手挑了一篮俯身洒入池水中,宋映辉就蹲在池边看着张福海,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浸在水中。张福海倒完第一篮花瓣,又取了一篮来,宋映辉从池边站起来走到张福海身后,目光一直没从张福海身上离开过。张福海不是没注意到宋映辉,只是他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又沉默着洒空了一篮花瓣。
“小福子。”宋映辉开口叫张福海。
张福海转过身去,还没等他直起身来,宋映辉突然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抵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张福海晃了一晃身体,然后就跌进池中。池也不深,张福海立起身来不过只到胸口而已,刚刚洒进去的花瓣还没飘洒开来,浅白色的花瓣沾在他的头发和面颊上,还有他深蓝色的衣衫。
宋映辉面对着张福海蹲下来,他伸出手来摘去张福海脸侧的几片花瓣,然后把他贴在前面的头发捋向两侧,露出一张低垂着眉眼的脸。
“很出人意料吧,但是暖不暖?”宋映辉这么问道。
张福海不知道宋映辉问的是水还是他的手,他看着宋映辉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后了,后来也没有父皇了。父皇西去的时候我哭得很厉害,皇姐却从来没哭过。”宋映辉像是无奈般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天皇姐也是突然这么把我推入这个池子里的,我很怕,拼命地划水,可过了很久她才把我拉出水面,然后问了我一句‘暖不暖’。”
张福海静静听着宋映辉说,不接一句话。
“说来也奇怪,听了这句话以后我就不再害怕了,泡在水里却觉得很舒服。皇姐一直拉着我的手到我不再哭了为止,‘一直哭的话会觉得很冷,你得努力让自己暖和起来’,她是这么说的。”宋映辉说着,把手伸到张福海面前,张福海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水里探出一只手来握住宋映辉的手,宋映辉歪着头看着张福海的手,然后微微笑了笑:“小福子,虽然你不像我一样总是在哭,但是你的手却很凉呢,一直很凉。你和皇姐一样,都是很坚强的人。”
宋映辉停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可是,皇姐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却哭了,她跟我说‘我们都是一个人了’。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真的很可怕吧,所以哪怕是皇姐都在怕呢。坚强的人总是让别人感受到暖意,可是……他们却总是忘记别让自己的手变得温暖。”
水汽氤氲,张福海的眼睛却不湿润,他只是说:“我一直是一个人。”
宋映辉紧紧抓住了张福海的手,然后笑着问他:“所以,暖不暖?”
张福海阖上眼,点点头。
风又吹起来了,能比这风更快席卷的只有流言了。除去了宋映辉,张福海最先去的是太皇太后那里,太皇太后不轻易见人,所以只能把话带给她身边服侍的人。候了些时候,太皇太后吩咐人对张福海说了“节哀”二字。之后,张福海还去见了尹太后,她的反应不过是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抬眼盯着张福海说:“张公公,前途无量。”话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张福海不在意这些了,他只是又回宋映辉那里告假。宋映辉的身材还远不及张福海高,但他努力地把手搭在张福海的肩上,认真地对他说:“你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吧。”
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
张福海突然想起杜堂生对他说过的最后的这一句话,他向着身侧瞥了瞥眼睛,回说谢陛下隆恩。
再次回到杜府的时候,多了些不速之客。那突然出现的一对年轻夫妇自称是杜堂生的侄儿和他的媳妇,说是来料理杜堂生的丧事的。那男子确实与杜堂生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府上的人见他这相貌,又听他甚至对故去的乔钦都甚是了解,便把他们留在了杜府。
那女子哭得凄凄惨惨,很是教人动容,而当年那张姓的老马夫却咂着嘴说:“活着的时候连个儿子都没有,死了以后不仅多了个儿子,还多了个亲闺女。”
不过是一夜之间罢了,杜堂生西去的消息却传到了那么多年不见的侄儿和侄女耳朵里,甚是稀奇。张福海刚刚回到府中,那对年轻的夫妇就满脸歉意地说,这些年劳烦张福海陪伴他们的叔父了,丧事他们自家人来操办,不敢再打扰张福海。
“自家人”三个字让张福海心里微妙的不舒服起来,他却没有反驳那对夫妇,只是说杜堂生有恩于他,要守灵三天。
这三天,灵堂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挂满了白绢的杜府比平常还要热闹很多,杜堂生的侄儿和侄儿媳妇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跟每一位来吊唁的人哭诉。张福海没有那么多的眼泪,白天灵堂上净是前来吊唁的人,他就一个人站在堂外的屋檐下;只有等夜晚时分清净下来以后,他才进入灵堂里。
张福海总是站在杜堂生的棺椁前,一言不发。
他在想,想从前他在弄鱼巷子里穿着只有半截袖子的短衫;想他第一次爬进围墙里去偷别人家晾在窗檐下的肉干;想一身泥泞地靠在杜府灰白的墙边的那一晚;想乔钦摸他头发的手;想那身深蓝色的袍子;想怀山长公主在焕玉台喝茶的杯子;想贺稳书案上那叠青梅;想宋映辉的拉着他的手……甚至还想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瘦子,最后只剩下不断重复着杜堂生那句“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
那个总说要他做个好奴才的杜堂生不在了,张福海却觉得寸步难行。
回去吗?留下吗?去别的地方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守灵三日,张福海不眠不休,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融在一身丧服之中。三日毕,勉强喝了几口白粥,他躺在床上几乎要拆散开来,明明已经是春日,身上却没有一丝复苏的迹象。张福海昏昏沉沉地睡着,乱糟糟的脑子和心,稍稍动一下便是痛得要命。
“小老爷,小老爷。”
负责照顾张福海的是为他引过路的侍女,她之前一直是伺候在杜堂生屋里。侍女的年纪约莫着有二十多了,她每日里都要叫张福海起床进食饮水。看着睁开眼睛却仍躺在被子中的张福海,她无奈地将他的头微微扶高,然后把茶杯抵在他唇边。张福海闭上眼睛,伸出手推开茶杯,然后他听到那侍女叹着气说:“小老爷,你的手真凉啊。”
虽然你不像我一样总是在哭,但是你的手却很凉呢,一直很凉。
坚强的人总是让别人感受到暖意,可是,他们却总是忘记别让自己的手变得温暖。
……
所以,暖不暖?
“我想回去。”
“小老爷?”
张福海从侍女手中拿过杯子,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对她说:“或许我得学着让这双手温暖起来才行。”
“小老爷,您……会学会的。”侍女把她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掌搭在张福海的手上,这么说道。
张福海离开杜府之前特地去找了那对年轻的夫妇,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以后他是不会再回来了,杜府的上上下下以后皆交由他们二位打点。那一直泪水涟涟的女子挽留了张福海一句,不过看他要离开得坚决,很是吃惊,也不再叫他留下了。
失去了主人的杜府又重新得到了主人,离去之人除了张福海,还有那位老马夫。他背了简单的行囊站在杜府门前,拎着一只酒壶冲张福海招招手,然后说到:“不晓得以后要替什么人喂马,干脆不喂了。”
张福海看着晨风中的老马夫一身洒脱,满心的敬重。
“一路顺风。”
老马夫背着身对他挥挥手,张福海目送他走远,然后翻身上马。
前前后后算起来,张福海离宫已有六日了。他并不知道这六日里宫中起了多大的风波,先是负责宫室修缮的吴盛德吴公公出人意料地坐上了曾经属于杜堂生的位置,他最初只不过是太皇太后宫里洒水的小宦官而已,但以后这宫里的人再看到这个身材微胖的、大腹便便的老宦官也得称一声“吴总管”了。
不过,单单是这件事是引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的,吴盛德擢升次日,太皇太后便下了要为宋映辉立后的旨意。这道旨意可谓是将整个大昭的前朝后宫搅了个天翻地覆。
宋映辉年将十六,立后也是势在必行的。只不过太皇太后这道旨意来得太过突然,让人不得不猜疑。宋映辉的皇后,可绝不仅仅是母仪天下,且大昭已有两朝的皇后都出自尹家,这若是再有一位皇后姓尹,该要改名换姓的便是这宋家的大昭了。
太皇太后虽不垂帘听政,可又有哪件政事是尹家没有掺手的,更别说群臣之首的丞相之位还是由尹沉婴把守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其中尤以宋姓亲王最为躁动。
倘若真有一日这尹家当权,刀下之鬼必是宋氏。
担忧也好,惶恐也好,要想与尹家唱反调的话,总是要度量是不是有足够和尹家相抗衡的实力,若众宋姓亲王与尹家硬碰硬必是要落个两败俱伤,到时倒是要让北方的外族占尽便宜了,更且不说这同姓的人也不见得是同一条心。当然,尹家就算是再大的一只猛虎,也不见得能抵住一群柴狗的围攻,太皇太后年纪虽大,但她不老。
无论是何种猜测,宋映辉的皇后都比他这个皇帝更是站于风口浪尖之上,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要遭上这份罪了。越是人心惶惶,越是如履薄冰。
与外界似乎又要是一阵腥风血雨的架势不同,昱央宫是一片祥和,这大概是因为宋映辉对这件事没什么所谓吧,唯一让他有点心烦的就是最近吴盛德开始伺候在他跟前了。
吴盛德人虽然是踏实能干,不过实在是缺少了几分看眼色的能力,不然也不会多年一直得不到什么提拔,能够去负责宫室的修缮大概也是看在他是太皇太后那里出来的人的份上。至于那不知是哪家来的皇后,宋映辉一点也不上心,他现在还算是大昭堂堂正正的皇帝,后位定然不会一直空缺着,早一天迟一天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他自己又选不得这个皇后。
张福海回来的远比宋映辉预想中的要快很多,虽然他看起来是满身的倦意,但眼神却要比之前还精神些。能看见张福海这么快振作起来,至少没再消沉下去,宋映辉觉得安心多了。不过,宋映辉本以为张福海会继任总管之职,没想到半路有人放出了吴盛德这么个程咬金,张福海的去处一时之间是没了着落。张福海且跟在吴盛德身后服侍了宋映辉几日,之后北苑传来了环星阁竣工的消息,宋映辉颇为兴奋,一来是真的觉得激动,二来也是为张福海想到了好去处,这环星阁既然修成,宋映辉觉得他的寝宫也要挪个地儿了,还是张福海他更习惯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