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图腾完本——by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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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超深深吸了口寒冷的湿气,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深夜武后印在谢云眉心上的一吻,想起回忆中穿越沙漠飞向自己的一箭,继而又记起那句斩钉截铁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帮你……”
当日针扎般的失望和愤恨,再次涌上单超心头,然而却不再是针对眼前这个数次试图置他于死地的人,而是对他自己。
——最终还是忍不住全力出手的,软弱的自己。
以及纵使全力出手,却还是无法令心上人得偿所愿的自己!
单超喉结剧烈滑动了下,拔出七星龙渊,低声道:“这个给你,太阿已经开裂了……”
然而谢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用,你那边更凶险。”
他手指触感冰凉细腻,单超猝然转过头,心怦怦在跳,却说不出话,只听谢云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将金针刺入圣上脑髓后,就待在降禅坛侍奉皇后登坛祭地,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此战若我万一死在这里,锦心会将统领府万贯家产交给你继承;从此天大地大,世间任你遨游,切莫再入长安……”
谢云猝然顿住,片刻后伸出手,指尖从单超英挺的侧颊一抚而过,擦去了刚才斩断玄武一足时溅上的,已经半干了的血。
恍若当年他拭去徒弟满面的风沙和汗水,恍若更早以前,年轻的谢云躬下身,从奴隶主的帐篷里将那伤痕累累的小孩抱起来背在背上。
“去吧,”谢云道。
“……佩服,”尹开阳眼看着单超离开战场,情知拦不住,便也丝毫不拦,微笑着鼓掌道:“当年你流放漠北的事,该不会是故意设计好的吧?”
谢云不答。
“你这是穷尽了多少天师一生之力,才能推算出紫薇新星所在的方位?还要花费多少心血计算,才能令紫微星还没升起,便死心塌地被你控制在手里?——草蛇灰线、绵延千里,阿云,这等谋略当真可怕啊。”
谢云终于从单超离开的方向回过头,站在顶天立地的巨龙幻影之前,迎着风横起太阿剑,掌心从龟裂的上古剑身缓缓抚过:“惭愧,你说的这两件事情我其实都没有做到……”
疯狂具现的刺青从掌心涌向太阿,剑身发出绚丽青光,竟瞬间焕然如新!
“与其在言语上威胁我,不如先面对眼前更大的危机吧,”谢云嘴唇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老师。”
巨龙在云海中盘旋,突然望见深涧中被开膛破肚的幼年青龙,身形顿住。
下一刻,巨龙爆发出愤怒到极点的怒吼,从苍穹呼啸而下,将玄武直摧了出去!
自当年青龙负剑单挑凤凰全族起,世间便再也没见过如此壮丽和恢弘的盛景。
雌龙一路狂轰滥炸,将玄武在山涧中飞速拖行,龟甲在碰撞中大块大块撕脱、掉落,圣兽听不见的惨叫响彻九霄,将两侧山壁上的参天大树纷纷拦腰震断。
巨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身躯疯狂涌动,整座山涧随之轰鸣摇撼,数不清的巨石在冲击中滚落,继而与龙鳞剧烈摩擦、迸出火光,继而无声无息爆成了齑粉!
满地密密麻麻刀锋般尖锐的碎石上,都挂着玄武的肢体残片和碎鳞,蜿蜒而成一条腥臭无比的长路。紧接着尽头传来一声尖锐无比的长啸,伴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撕裂声——雌龙把玄武抵在万丈险壁前,活生生撕开了它的整座龟甲!
尹开阳连呕了数口黑血,才挥刀挡住谢云破空而来的剑锋,唏嘘道:“惨烈啊……”
谢云一黑一碧的眼瞳中映出远处战场惨况,冷冷道:“投降吧,尹掌门,你输定了。”
然而尹开阳却翻腕抽刀,新亭侯与太阿剑在空中瞬间过了数招,“当!”一声死死绞住,兵戈杀意卷起环形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去:“是么?但你母亲的死气已经出来了,你还能撑多久?”
谢云眉心一紧。
“玄武已被紫微星重创,若是真的成年苍青龙印,此时只需一击便可将玄武彻底撕成碎块,但你召唤出的只是一条龙最后留在世间的残影。”尹开阳顿了顿,道:“这种传承龙魂属于禁术,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你母亲临死前,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你身上了吧。”
谢云不答。
尹开阳突然二指并拢,在谢云碧青色的右眼下点了点:“——就是这只眼珠?”
谢云撤剑抽身,长空云海中投下一线青光,凝聚在剑锋上,发出刺目的一闪,随即如盘龙般顺着剑身而下。
以太阿剑为中心,空气中瞬间蜿蜒出了长达数丈的恐怖电流!
“是的,”谢云在蛛网般瑰丽纠结的电网中冷冷道:“但在我倒下前,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悍然翻腕,太阿咆哮而出,幻化为龙形冲到了尹开阳面前!
轰——!
“别……别哭……”
黑暗的房间里,女人优美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小男孩的脸,目光充满了温柔和眷恋:“别哭,妈妈不会离开你,妈妈会一直……一直陪伴你……”
小男孩放声大哭,满面泪水,顺着小脸成串掉在床榻和地面上。
“妈妈不会让你受人践踏、受人欺负,不会让你被这险恶的世人觊觎……”
“不会让你背井离乡,忍饥挨饿寒苦一生……”
指甲终于刺入小男孩的眼皮,将眼眶扩张到最大,顺着眼球轻轻一剜。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叫尖利无比,女人却握着那颗尚自温热的眼球,咬牙如法炮制,活生生剜下了自己的右眼,继而在一片纯青色光芒中按进了孩子的眼眶。
“……让妈妈的眼睛看着你……”
泪水终于从她美丽绝伦的眼中喷涌而出:
“让我看着你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让我看着你登上这世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巅峰……”
——轰!
冲击波急速盘旋上升,继而裹挟着无数石块迸发,将四周的杂草瞬间完全压到一边。
尘烟渐渐散去,只见新亭侯死死抵着太阿剑,兵戈锋刃相接的那一点在可怕的巨力中微微颤抖,溅出闪亮的火光。
“阿云……”尹开阳急促喘息,脊背靠着山壁,声音轻柔恍若耳语:“你右眼流血了。”
新亭侯猛一发力,劈开炙热的气流,将太阿剑弧重重甩了出去!
·
——同一时刻,门楼顶端。
单超从石墙顶端跃起,落地,砰一声重重踩在地面上,足底溅起四散的尘土。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战神,面对所有蜂拥而上的暗门武士,抬手就掐住了最前面一个的脖子,拧断,夺下长戟一轮,霎时扫清了周遭一片扇形的空地!
贺兰敏之疯狂大吼:“抓住他——!”
单超厉声喝道:“谁敢拦我?!”
金属撞击发出数不清的亮响,单超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几个武士刚一照面便被他砍得横飞了出去。贺兰敏之刚要破口大骂,就只见他纵身跃起,几乎踩着所有人的肩膀凌空而来,霎时就到了眼前!
武后大喝:“小心!”
单超反手一斩,钢铁长戟犹如死神的绞轮,将身后偷袭而来的武士整个人斜斜劈成了两半!
血肉残肢冲天而起,半只断掌啪地摔在了金凤裙裾边。武后呼吸一顿,随即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大步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来到顶楼另一侧的石墙边,发力将七星龙渊从砖缝中拔了出来。
“超儿!”
单超连头都没回,反手一捞,瞬间接住了武后当空抛来的龙渊剑柄。
——那一刻的配合简直精妙至极,单超左手横戟,架住面前同时劈下的三把兵刃,右手接剑,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当即将所有人活生生砍翻!
“走!”
单超退至武后身边,将她臂膀一抓,闪电般腾空飞越十数丈远,同时落在了通向降禅坛的九十九层汉白玉阶底部。
身后不远处贺兰敏之嘶声吼叫,暗门武士疾步冲来;单超略一颔首,目光却连扫都没扫皇后半眼:“失礼了,娘娘恕罪。”
他并没有过问皇后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仔细听的话,甚至他的口吻都是十分冰冷的。
然而武后心中不知为何,却突然重重一动。
他从遥远的漠北来到长安,来到这阴沉的天空下,来到血腥又残忍的修罗场;当他从刀林剑雨和重重险境中浴血杀出时,那一刻武后恍惚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割舍不掉的,血脉相连的,灵魂深处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第50章 断臂
皇帝高高举起酒盏,头顶云层急速旋转,隐隐发出闷雷的咆哮。
高耸入云的降禅坛下突然传来喧哗声,太子回过头, 眼底一片愕然。
武后大步奔上玉阶, 只觉身后劲风来袭,她却连脚步都没停, 只见单超骤然转身轮起钢戟,“叮!”一声火光四溅的巨响堪堪贴着武后耳边响起, 紧接着暗门武士痛呼,重物顺着玉阶翻滚了下去。
武后喝道:“单超小心!”
单超一?5 圆环ⅲ厣戆醋∷绨? 腾云驾雾地一带, 落地时又上了数十级台阶。武后一眼瞥见他上臂之侧血迹斑斑,当即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伤的?”
单超只道:“无事。”
“你知不知道谢云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
武后直觉单超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但具体为何又难以形容, 当即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但仔细观其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上去。”
“——娘娘?”太子的身影从玉阶顶端匆匆而下,还没来得及询问,便一眼望见了后面气势汹汹的追兵,当即色变:“这是怎么回事?单超大哥为何在这里?”
“让开!”武后提起裙裾,一步踏过了两三级阶梯,远处身后却突然传来贺兰敏之声嘶力竭的声音:“太子殿下,皇后携带凶器意图谋刺!快快拦住她!”
太子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单超已头都不回,反手将钢戟掷出!
长戟嗖地一声劈开寒风,犹如流星划过众人头顶。然而就在贺兰敏之身首异处的前一刻,数个暗门武士同时扑来,险而又险地把他推开了,长戟贴着贺兰敏之的面门深深没入了地下。
“谋、谋刺?!”太子再顾不得害怕,慌忙拦在武后身前:“娘娘!皇父在三敬祭酒,还请您止步!”
武后厉声道:“圣上已被奸人所控制,你还不快让开?!”
“什么奸人?皇父神智正常,娘娘还请慎言!”
武后定住脚步,似乎发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上下打量这个儿子。
太子嘴唇抿得很紧,仔细观察的话眼底其实有一丝虚弱——那是母亲常年积威深重的缘故。然而若换做往常,孤身一人的太子早就被迫让步了,甚至都未必有上前质问皇后的勇气;今天却一动不动挡在母亲面前,大有决不妥协的架势。
十四岁的大儿子,此刻已跟她一般高了,穿着金黄色绣蛟龙的东宫礼服,头顶玉冠垂下金帘,随着肩膀颤栗的频率而微微晃动。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直直定在太子眼窝里:“弘儿,今天你已打定主意要跟本宫决裂了,是吗?”
太子颤抖道:“难道母亲不是早就视儿子如眼中钉一般,宁可杀之而后快了么?”
身后喊杀声震天,越来越多的暗门惨叫声武士轰隆隆奔来,兵戈撞击、重物滚落和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长戟还是鲜血的铁锈味,混杂在寒风里,飞扬起母子二人华丽的衣角。
“当初生你时,便早该想到有这一天……”武后缓缓道:“……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她猝然抬脚向前走去,太子大惊失色,上前要拦,却不防皇后狠狠抬脚一踹,毫不留情将他踹翻在地!
“母亲!”
太子挣扎着抱住皇后的腿不让她走,皇后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僵持之中一片混乱。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单超将数个暗门武士砍飞了出去,龙渊剑气化作光弧,冲出数丈后才骤然消散在了空气中,单超转身登萍踱水而来,厉声道:“皇后殿下!”
武后和太子同时一抬头。
“定魂针给我!”
刹那间武后简直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有那样的果决和狠辣,但紧接着一股从灵魂中迸发的欣慰由衷升起:“接着!”
单超当空抓住金针,在太子破了音的尖叫:“单超大哥!你要做什么?!”这一声中,头也不回跃上了降禅坛。
高坛上,皇帝颤颤巍巍将祭酒洒向大地,回头来嘶哑地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喧哗?你……单超?”
皇帝对这个年轻英俊的禁卫的好感尚存,紧张神情微微一松——但他那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随即就看见了单超手中的金针,当即大惊失色:“等等,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
单超大步走到近前,抱了抱拳:“陛下恕罪。”紧接着一手将定魂针扎进了皇帝的太阳穴!
——这一扎简直是干净利落、出手如电,皇帝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便全身剧烈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单超硬搀扶起皇帝,只见他太阳穴中缓缓流下一线鲜血,整张面孔都在痉挛,脸色变得吓人地煞白,喉咙中不停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整个场景变得异常可怕。
单超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若是皇帝根本没有中傀儡术怎么办?
若是没有,那他此刻就妥妥是在弑君了,即便他自己没有九族可以诛,也绝对逃不过车裂分尸的酷刑。
单超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嘲讽的苦笑——那嘲讽是对他自己。当一切最坏的可能性降临时,他脑中最先浮现出的,竟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怨恨,而是担忧。
担忧谢云的安危,他还能打败尹开阳吗?
担忧谢云的将来如何,少了自己的帮助,他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单超低头看看自己手腕,朱红色的发带在风中扬起。
他以为自己从长安慈恩寺巴巴跑回奉高行宫已经是很卑微了,以为冒死出手抗击尹开阳已经是贱到极点了;然而每当选择来临时,他都会发现,原来自己还能更卑躬屈膝,更摇尾乞怜一点。
“……嗬……嗬……”皇帝喉间发出被浓痰堵住的声音,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倏而喷出一口浑浊的血沫!
单超侧身避过,皇帝抬起战栗的双手,一把抓住了他,半晌才断断续续嘶哑地逼出了一句话:“朕……朕为何……朕怎么在这里?”
单超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正当此时,皇后匆忙逃上降禅坛,数个暗门武士飞奔上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登时脸色剧变:“陛下!”
武后朗声喝道:“陛下,先听臣妾说!”
皇帝恍惚的视线在空中漂移片刻,终于落在了单超身上:“……你……你来说,朕这是?……”
“陛下被尹开阳的傀儡术迷惑了心智,谢统领令我将定魂针刺入陛下颅骨翼缝,以此使您恢复清醒。”单超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解释完毕,起身道:“臣必须赶去协助谢统领,先告退了。”
皇帝失声道:“等等!”
武后上前一步,神情欲言又止——眼下正是叫冤诉苦最好的时机,只需稍微挑拨,皇帝必然对暗门大恶,又能以此极大地巩固单超的功劳。
然而单超根本不以为意,回头欠了欠身,竟然连半点耐心都没有:“陛下,谢统领身陷恶战,事不宜迟,容臣回来再向陛下请罪。”
皇帝愣在了当场,那句“爱卿留下护驾”还没出口,单超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经过武后身侧时连眼光都没斜一下。
在他身后,武后回过头来,眼神难以言描。
经过无数宫廷倾轧与朝堂斗争的她,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预感到了某种不安的东西;但她攥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什么话都没有说。
·
社首山北,深涧中。
粗长的玄武蛇身断成几节,龟甲被完全撕离,只余龟身气息奄奄地趴在一滩黑血中。苍龙将房舍那般巨大的龟甲咬在嘴里,复仇般狠狠撕扯,龟壳顿时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皮甲。
突然苍青巨龙不动了,头颈僵直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可怕的咆哮。
——锵!
太阿剑打着旋飞出去数丈,夺!一声重重钉在了不远处的山岩间。谢云猝然转身,还没抬起脚步,身前便被尹开阳横刀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