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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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穆的目光意味深长:“父母亲族,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我朝以孝治国,宝钗又是个聪明孩子,从小读遍圣贤书的,越是如此,只怕越是难以释怀。我纵有一百种一千种手段,若公然把事情挑明,给她母亲没脸,这叫什么事?”
姚静懊恼道:“难道竟叫她得意不成?”
几个人正说话间,正赶上刘姥姥带着女儿小刘氏和几个婆子来寻宝钗说棉线铺的事情,见孙穆和姚静站在花厅外头这般模样,只当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吓得也不敢说话,只蹑手蹑脚过来,预备着同几人打了照面就往后头去,正好听见姚静这句话,心中纳罕不已,面上赔着笑说道:“这是怎么了?”
孙穆看了看刘姥姥,忙把面上的烦恼之意收了起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同刘姥姥说了,刘姥姥刚听了几句,就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好直接同那刘婆子对质,又顾着宝姑娘的面子,不好直接挑明了同薛家太太撕破脸,难道竟不能遣了旁人去不成?”
张嬷嬷在旁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怪只怪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缩手缩脚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刘姥姥忙笑着说道:“几位嬷嬷固然能干,到底是薛家的旧人,又在宝姑娘身边服侍着,这个事情也是不好出头的。否则旁人倒要疑心你们不顾念旧时情谊,或是宝姑娘暗中指使了。只是这等小事,又何须你们亲自出面,且由我来同那婆子说几句话。”
孙穆素知刘姥姥虽然上了年纪,但人情练达,是极难得会来事的一位老人家,她愿意出面担当,自是极好的,只是想起薛姨妈身边那刘婆子的嘴脸,又有几分担心刘姥姥吃亏。正在这时,姚静已经忍不住说道:“姥姥你有所不知,薛姨妈身边那个刘婆子,极其可恶,闭着眼睛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孙穆再料不到姚静居然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姚静却没留意孙穆在看她,只管为刘姥姥担忧不已。不想刘姥姥却连连摇手,一派胸有成竹:“几位成天都只和高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打交道,见惯了斯文人,也难怪一时觉得棘手。我们市井里去得多了,地痞无赖什么没见过,又何曾怕过这个?你们何曾见过我们乡下村妇骂架的场面?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众人商议片刻,主意已定,刘姥姥就带着女儿王刘氏及其余几个婆子,由张嬷嬷在前面引路,几个人大模大样也进了花厅。
薛姨妈见孙穆和姚静寻了个借口暂离,只留自己在花厅饮茶,料得两人必定在背地里商议对策。她这次厚颜前来,只因家中被夏金桂闹得实在没办法了,本来也有几分心虚,见孙穆和姚静迟迟未归,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就示意刘婆子在花厅门口打探,张望动静,想不到刘姥姥等人竟然也往花厅来了,张嬷嬷又是奉茶,又是捧果盘,论待遇竟不下于薛姨妈。
薛姨妈在旁看了,知道这刘姥姥也是从外头来的客人,心中老大不舒服。她出身金陵王家这等大户人家,原本就没见过一间厅堂招待两起客人的规矩,认为不遵礼数,颇为不悦。好容易心中默念劝慰自己说孙穆处房屋狭小,无处待客,把这事揭过,便看见张嬷嬷殷勤奉茶,论待客的礼数,似乎比自己这边还要周全许多。薛姨妈既惊且怒,先细细把刘姥姥等人打量了一回,见是一群荆钗布裙的村妇,确凿不是什么微服私访的金枝玉叶、名门贵女,更是动了气,忙向身边随侍的刘婆子使了个眼色。
刘婆子起初未能会意自家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薛姨妈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明白过来,忙走过去大声问张嬷嬷:“这是谁家的客人,怎地这般不懂礼数,我们太太坐在那边,竟也不过去请安问好?”
张嬷嬷和刘婆子原本在薛家时候就有几分不对付的,见刘婆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连理都懒得理她,只是微笑着站在旁边不说话。刘姥姥却站起来,往薛姨妈方向望了望,开口问道:“我年纪大了眼拙,那边坐着的,可是金陵王家的三小姐?”
薛姨妈其实和刘姥姥在大观园中打过照面的,因年老心烦,一时竟想不起来,只觉得刘姥姥面熟,此时听见刘姥姥拿她年青时候在娘家的称谓,却有几分惊疑不定,暗道:我何时和这等村妇有过来往?正纳闷时,却又听得刘姥姥身边的一个婆子诧异道:“金陵王家的三小姐?莫非就是嫁到薛家当太太,为了图谋亲生女儿的嫁妆,硬要逼着女儿做妾,逼得女儿同她恩断义绝的那位?”另一个婆子装模作样地摇头:“你休得胡说!我看这位太太面目慈祥,定然做不出那般狠毒昏聩的事情。莫是弄错了吧?”
薛姨妈坐在那里,听几个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将薛家的家务事说得犹如亲见一般,偏偏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她的不屑,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那几个婆子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只在那里指指点点,又有一个说道:“我却闹不明白了。既是已经恩断义绝,这位薛太太又四处寻女儿打秋风,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豪门大家的太太,都是这样的?”先前一个婆子便故意点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想是人穷志短,缺银子花了,就什么也不顾了。”
薛姨妈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更何况是几个她平素看不起的村妇如此当面说她,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当下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大声问张嬷嬷道:“这是怎么回事?叫姓孙的和姓姚的出来!这些都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说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张嬷嬷一脸诚惶诚恐道:“太太想是误会了。孙师父和姚先生有要紧事,一时脱身不得。这位领头的刘姥姥,仔细说来还是王家的亲戚呢,据说当年可是实打实连过宗的,前不久太太还在贾家同她一起用过宴的。这些客人若非和太太有些渊源,奴婢又怎敢领到此处?”
薛姨妈为之气结。她只觉得张嬷嬷的话里处处透着狡辩,偏生一时又无从分说,怒上心来,欲要骂张嬷嬷几句时候,偏生那几个村妇在旁睁着眼睛看着,她又不好十分与下人争竞,免得失了身份,只用手指着张嬷嬷:“你——你——”竟说不出话来。
刘婆子奋勇护主,此时便走上前去,作势就要厮打张嬷嬷。若是平日,以张嬷嬷的身板,非吃亏不可,然而这日里那群村妇在旁,一个个岂是吃素的,眼疾手快就将刘婆子围了起来。刘婆子本是个喜欢仗势欺人的主,怎奈薛家式微,不得已在其他名门豪奴面前忍气吞声,今日好容易想欺负欺负张嬷嬷,就看见一群村妇虎视眈眈,气势如虹。她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一下子就怯了场,面上堆笑退了回去。
这下子薛姨妈颜面扫地,羞愤交加。她见这个样子决计不能讨得好了,也不等孙穆和姚静回来,竟带着刘婆子灰溜溜离开了。
姚静在旁见薛姨妈这般狼狈,顿觉快意非常,忙和孙穆一起过来郑重谢过刘姥姥等人,感慨道:“想不到这又蠢脸皮又厚的人,终于也有这等下场!”孙穆也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若非姥姥相助,只怕我们还一筹莫展呢。”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忙笑道:“这算什么?孙师父和姚先生都是斯文人,想来平日少这等同人放对的经验,我等却是不怕的。她若还不走时,我等自有更厉害的法子对付她。这个又算什么,乡野间那些逞凶斗狠的,比这厉害多了呢。”刘姥姥见她越说越兴奋,忙在一旁喝止她。
姚静细细打量王刘氏脸色,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王刘氏刚同丈夫狗儿和离之后的情形。那时的王刘氏神色戚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里像如今这般神采奕奕?犹记得当日王刘氏迁怒于姚静,在姚静同孙穆闹崩,四处寻找的时候闭门不纳,不知道王刘氏想起当日的情景,会不会后悔心怀愧疚呢?姚静想到此处,突然明白了宝钗当时一味反对她的原因。那时候的她过于激进,只知道王狗儿并非良人,就力劝王刘氏与之和离,却未曾考虑王刘氏和离之后的生活何以维持,长夜漫漫时如何派遣寂寞。直到如今,刘姥姥她们的棉线铺生意走上正轨,王刘氏心中有了寄托,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姚静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乡间是最重视父母宗族的了。几位竟能不谓世俗,为小女子出头,我实在是……”她正待斟酌着说出一些感激的话,几个婆子已经七嘴八舌道:“姚先生说哪里话来?这世上的事,最重一个道理。虽说孝道大过天,但到底大不过道理去。便是我们乡间的人,也分得清是非曲直。虎毒尚不食子,在乡间若有那为老不尊、欺凌儿女的,保准被人用吐沫星子给淹死了……”“淹死倒没有,不过他若待儿女不好,将来儿女长大之后不管他,也算是因果报应了,任谁都不会说半句不是。”“把亲生女儿送去做妾?也亏得想得出来!我们乡下人还舍不得呢!”“就是!现在手头紧了就想着来要钱,宝姑娘千万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去!”
姚静听着这些村妇的话,反复思忖推敲,当日直到深夜尚未入睡。孙穆困得在床前只打盹,猛然惊醒过来,却见姚静披着衣裳在阶前站着,院子里满是露水。她忙去推姚静,要她早早歇息,谁知一推之下,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
孙穆一脸莫名:“你想明白什么了?”
姚静道:“这个世界还是相对公平的。”见孙穆尚未明白,忙又解释道:“虽说以孝治国,孝道大过天,又有二十四孝,种种惊世骇俗,灭绝人性之处,但既然朝廷钦定为美德,大力倡导,就说明这些压根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是极端的最高标准,我们也不必以这个标准苛求自己。其实朝廷上头的人自己也压根做不到,天家无父子,古往今来,骨肉相残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而朝廷钦定的美德,在实际推行过程中,自有普罗大众自觉自发修正,那些为老不尊、凭着父母二字就想敲骨吸髓的人终究会自食其果!”
孙穆定定地看了姚静很久,神色平静。好半天她才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
“不止是宝钗这一件事。”姚静兴奋之意不减,用力摇着孙穆的手,神色激动,“这意味着我们其实没有那么不自由,只要付出总是会有回报的。就算我们身为女儿家,只要我们比别人更努力,也可以活得很好。不然的话,武则天怎么能当上皇帝?穆桂英又怎么能当上元帅?世界是不公平的,却也是公平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关于女儿谷的梦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了啊,我的姐姐!”
第177章
姚静在孙穆面前时有惊人之语,有的是孙穆闻所未闻,如醍醐灌顶,有的却是世人早心照不宣、习以为常的事情,姚静却如获至宝般讲来,孙穆早已司空见惯。
此时孙穆听姚静如此说,知道她不定想到了什么,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笑道:“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等尚要顾念薛太太身份,既不好太过折了她面子,也不好不顾身份同一个下人争竞太过,又怕时候拖得久了,被宝钗知道。刘姥姥带来的那几个妇人却没这许多顾虑,都是乡野村妇,争地征产历练久了的,为了争多嫌寡,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薛太太受这一顿气,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只是此事还是要瞒着宝钗才好。”
那边薛姨妈含羞带气,铩羽而归,心中老大不自在。她却不想自家亏待女儿在先,只一味嗔怪宝钗绝情,暗想:别人家的女儿都嫁得风风光光,还能补贴娘家、拉扯兄弟,宝钗自幼受薛家娇养,想不到却养出了个白眼狼,前番王夫人有意将宝玉托付,这死丫头却阳奉阴违,结果被林黛玉抢了便宜,当年贾家修园子时候薛家填补进去的钱财,原心照不宣认作嫁妆的,如今大多打了水漂。其后薛家渐渐入不敷出,死丫头又不肯善解人意拿出钱财给薛蟠做聘礼,只一味认定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嫁妆。也不想想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比先前了,薛蟠若娶不起亲,难道宝钗脸上又有光彩?她嫁入夫家,又有何人肯为她撑腰?到最后不愿嫁到忠顺王府当妾,更是大不应该。若说凶险,有甚么能比入宫凶险的?当年宝钗既能想着为了薛家待选公主侍读光耀门楣,为何不能屈身到忠顺王府当妾?简直是岂有此理。
薛姨妈想着想着,又想起薛蟠来,只觉得自己命苦,一儿一女都不是个省心的。宝钗那丫头狠心去了,倒也罢了,薛蟠自幼娇生惯养,游手好闲,原不指望他做出什么成就,只盼着他做个守业之人,好好娶妻生子,薛姨妈也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想不到他跟着贾珍什么人说要做大事业,把家底都折腾尽了,又倒霉娶了个母老虎般的夏金桂当儿媳,每日里为了些银钱上的琐事叫嚷不停。想到这里,不免自叹命苦。
薛姨妈正在默默垂泪自怨自艾间,夏金桂已是听闻她这日去寻宝钗,扶着陪嫁丫头宝蟾过来听消息了。
夏金桂是凤姐之流的人物,自幼识文断字,心高气傲,又比凤姐更阴毒泼辣了许多。她听闻薛姨妈去寻宝钗,不但不怒,反而心中暗喜。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似薛家这样的,底子已经快被薛蟠折腾尽了,便是想兴利除弊、重振家声,只怕也力有未逮,宝钗又有什么办法排忧解难,无非女儿家心软,取了私房出来补贴薛家罢了。想以薛大姑娘在生意营生上的手段,几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故而在夏金桂这边,已经在盘算着用几百两银子做什么新衣裳,打什么新鲜式样的首饰了,横竖银子用完了可以再要,女儿补贴娘家,本是应有之义。
想不到薛姨妈竟然空手而归,只知道低头垂泪,可见是一无所获,气得夏金桂当下柳眉倒竖。她已是将薛家上下逐一降服遍了的,便是薛姨妈是她正经婆婆,却也不放在眼睛里,当下就尖声说道:“您老人家出去走这么一遭,我那小姑子又本是出了名的孝顺,我原本以为必然满载而归。如今却是怎样,难道她竟然不顾念旧时生养的情谊了吗?”
薛姨妈闻言,脸上也有些微热,艰难辩解道:“说起此事来,那时原本是我做主,将她逐出薛家的。她固然狠心,不顾情义,但仔细论起来,也未必没有道理。”薛姨妈虽有几分害怕夏金桂,到底自谓是婆婆身份,不愿在她面前折了气势,故而试图为自己辩解。
夏金桂轻笑一声:“虽是如此说,但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我那小姑子也未免太过心狠了。我打听得她如今跟那什么女神医姚先生合伙做生意,身家丰厚,从私房里取出几百几千两银子,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薛姨妈原本在姚静处时,被那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直接骂懵了,含羞带气之余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果真是宝钗太过严苛,再说当日逐宝钗出门时候,她是清楚宝钗身上没有余钱的,故而去寻宝钗,本来也不是要问她索要钱财的意思,只是因薛家家宅不宁,盼着她仍旧能像从前那般出谋划策,为己分忧罢了。可如今薛姨妈听夏金桂言之凿凿说宝钗这些日子跟姚先生什么人合伙做生意,发了大财,心中便也将信将疑,又想起姚静家中的阵仗摆设,先是信了五成,又追问了夏金桂些许细节,夏金桂自然是添油加醋说了,不由得怒火攻心,一种被姚静和宝钗联手愚弄了的感觉油然而生。
薛姨妈一向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此时不由得浑身发颤说道:“简直是岂有此理!我原本以为她不在家,或者确有为难之处,故而纵使她避而不见,也未与她过于计较。想不到竟是这般原因!是了,这丫头从小就会打算盘,生意上的功夫,那是极精熟的。那姚静和姓孙的相好,和死丫头都是一伙的。当时姚静仗着刚替宫里的贵人医了病,硬要从咱们家拿走了上万两银子,想来这定然也是死丫头跟她们串通好的,不然,凭姓孙的和那姚静起初刚来京里的寒酸,如何有本钱做生意?”想到这里,顿足不已,骂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居然如此不孝,伙同了外人来算计我!”就想着重新去姚静处,好生分说其中的道理。
夏金桂见薛姨妈果然怒了,心中暗笑,面上却劝她说:“您老人家莫要如此。今日天色已晚,便是要去姚家理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有一样,姓姚的如今正得圣眷,闻说宫里还特意给她颁了什么圣旨,不准别人欺负她。咱们家哪里有什么脸面同她这等新贵抗衡?便是借了王家和贾家的名头,闹将起来,也未必能得了什么好处,为了个不孝女儿和些许钱财闹得亲戚们都知道,咱们家面上也无光。依儿媳妇看,此事只能智取,不可硬来。儿媳妇倒想了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只是未免对您老人家有些不恭,您若不计较,我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