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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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柳依依年纪虽小,叙事却难得的分明,都在心中惊叹不已,只是等到她说完这其中的原委,不由得都纷纷摇头。
张嬷嬷先笑着向柳依依道:“这是你的不是。小女孩家本该听话,老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哪有不盼着生弟弟的道理?怨不得你奶奶生气。”
柳依依大声说道:“我常听人说做人要诚实守信。我心里一点都不喜欢弟弟,奶奶偏要教我向娘说盼着生弟弟,难道这不是教着小孩子说谎?哄了我大姊还不算,还要来哄我!”
莺儿望了宝钗一眼,见自家姑娘默不作声,目光里却也有疑惑之色,忙上前问道:“这可就奇了。弟弟有什么不好,家里总要有男人,撑着门户的。将来你长大了,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弟弟自会站出来为你讨公道,到了那时你就知道弟弟的好了。”
这番话说得众人暗自点头,显见也是她们心中所想。岂料柳依依这小女孩年纪固然极小,性子偏生是极执拗的,况且是个淘气不怕人的,如今听众人都说她的不是,把小嘴一扁,说道:“谁说家里非要有男人来撑着门户了?难道那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的故事,都是假的了?况且我怎么敢指望弟弟出头,为我主持公道?谁知道弟弟会不会游手好闲,嗜赌败家呢?这都是我看邻居家看出来的。若是这样一个弟弟,只是拖累,我为什么要盼着生弟弟!”
柳依依虽然是童言无忌,信口乱说,但是宝钗听了这么一番话,不由得暗合了心事,想起薛蟠,心中不由得恍惚起来。好半天才笑着向小女孩道:“你这孩子,看着一脸聪明相,却是走了弯路了。太过偏激了。等你长大自然晓得,天底下的好弟兄哥哥多着呢。何况若不生弟弟,你娘在屋里也难熬,你难道忍心?”
第44章
众人又劝了几句,不过是“你小孩子家家的就该盼着生弟弟”、“生了弟弟你欢喜还来不及呢”、“有了弟弟你就不会被欺负了”诸如此类,车轱辘似的说了半日。
宝钗见柳依依渐渐收住了泪,才吩咐人带了小女孩寻她奶奶去了。屋子里几个人不防竟遇到了这等奇事,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惊疑了一回。
茜雪先笑着说:“咱们几个竟然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计较起来!”
宝钗摇头道:“她可不是寻常的孩子。可惜长歪了,走错了路,不然的话,单凭这般灵慧,只怕在《女孝经》上也能有名姓呢。”
张嬷嬷也笑道:“实是未曾见过这般伶俐的。姑娘小时候也算是远近闻名的聪慧了,据我看还不如她呢,难得的是说话清楚,条理分明,只可惜说的尽是歪理,倒是可惜了。”
莺儿道:“她这名字却也古怪,听着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孩儿。”
宝钗忙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名字是有典故的,正是出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也是费了一番巧思的。可惜了。”
几个又感叹了一回,宝钗闲聊间说起世间有名姓的几个才女:“除了谢道韫、李清照、朱淑真外,其余几个,多不是良家。什么苏小小、鱼幼薇、薛涛等,都是给那起子文人墨客解闷用的,都说是才女,可若是在外头,这些人的名字都不好轻易提起呢,否则就是失了闺阁女儿身份。由此可见,所谓文采虚名,于我们这等人,到底无益。若是真个爱诗文的,自己私下里琢磨品读也就罢了,或者要好的姐妹之间相互品评一回,正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里头有一个度的,若是不慎流传到外头去,到底失了稳重。自然,似北静王妃那般朝廷诰命,又是今上御笔赐封的,纵使没道理,旁人也要挖空心思替她编个道理出来,处处都要体面,也就无人敢说闲话了。”
张嬷嬷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前些日子大爷议亲时候,说起傅家小姐,太太还说她太过轻狂呢。正经的闺阁女儿,又有谁在外面非要争个才女的名头,没得让人把自己给看轻了。她那些个诗词,别人传抄出来的,我也看过,不过泛泛。若说起文采,我看咱们家姑娘,还有老太太那边的林姐儿、太太房中的三姑娘,哪个不比她强上百倍?又有哪个像她这般卖弄文采,恨不得京中尽人皆知?”
宝钗忙道:“这倒也不怪她。她家的意思,我倒也猜出一二,都是她哥哥的主张。”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又是一阵忧伤迷茫,正是兔死狐悲之意。
其后几个月里,宝钗又借故见了香菱两面,见香菱竟肯把诗词歌赋丢在一边,专心致志学习女工烹饪诸事,倍感欣慰。又有新开了一家棉布店,因宝钗开这家棉布店只为玩票,又极爱惜《水浒》里的扈三娘,特特取名唤作“一丈青布店”。其时一丈青又指一种细长兼带挖耳簪子,世人不明白宝钗深意,只觉得这个店名别致好记。无意之中倒是暗合了做生意的道理,招揽来不少人一睹究竟,生意着实红火不少。
不知不觉已经到八月里,正是菊花盛开、喝菊花酒的时节,王子腾夫人下了帖子邀请众人赏花。宝钗和黛玉因上次未去的,这次难却其意,和王夫人、薛姨妈、三春姐妹一道去了。
去了以后才晓得,这次的宴请,只请了王家亲戚及相熟的两三家世交,小姐们只来了齐国公陈家的小姐陈华清,修国公侯家的小姐侯素雪、侯素娥,锦乡伯韩家的小姐韩宝淑这几位。另有傅家小姐傅秋芳,原本不属王家亲戚,也不在世交之列,不知从何处弄到的帖子,居然也混在其中,和她嫂嫂一起来了,分外惹眼。
这日却没有什么诗会那般声势浩大,贵妇诰命们仍在花园戏楼中喝茶听戏,王子腾的儿子侄儿们自陪了王孙公子在前头另开了酒席,王子腾的女儿王映华却约着诸位姑娘们在花园里玩,不过说些她这年纪的姑娘们之间体己的话。这样一来亲疏立显,王映华本和陈华清等最为投契,几个人就混在一起咬耳朵,王映华起初还招呼着众小姐,后来就渐渐走散了,宝钗只和黛玉并三春姐妹一干人在一道,另有王家的丫鬟婆子服侍着,在前头引路。偏那傅秋芳落了单,只得站在高处亭子里东张西望,身边只得自己带来的一个丫鬟跟着。
迎春本来心肠软,在底下遥遥看见,不由得感叹道:“那傅家姐姐也怪可怜的。一时却是尴尬呢。”
探春也早看见了,只装作没看见,一时尚未答话,惜春却在旁边说:“这等场合,她本不该来的。这也难怪不受待见。”
探春这时才说:“也不过这会子难过些。过会子聚在一处,也就不显什么了。”又朝后头看了一看,问道:“怎么不见宝姐姐?”
林黛玉笑道:“那山坡上的不是?”
探春定睛看时,却见山坡上早多了一个人,正是宝钗,正往亭子前走,想来是要去跟傅秋芳打个招呼,免得她太尴尬,忍不住感叹道:“宝姐姐到底为人好。这等事换了我,是断不肯做的。”
黛玉道:“她和王家本是极亲近的姑表姊妹,做这种事原是不妨的。”
众人说话间,宝钗早遇见了傅秋芳,跟她说了几句闲话,她和傅家亦无深交,不过是谈论园中景致之类。在她是平常之事,举手之劳,在傅秋芳已经是雪中送炭,隐隐视为知己。
不多时王映华遣人来寻宝钗,傅秋芳见左右无人,就也跟着去了,来到一处花圃前恰好诸位小姐都在,连黛玉和三春姐妹都坐在边上阁楼前看水边的景致。
那王映华小姐正在水边一块石头前坐着钓鱼,见宝钗和傅秋芳两人相携而来,却不理宝钗,先亲亲热热地跟傅秋芳打招呼,口中言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傅姐姐大喜呀,又有人家在相看。想来这次总该是定下了吧。”
这却是戳到了傅秋芳的痛处,一时间陈华清等人都笑了出来。偏偏傅秋芳一时无言可回,只得涨得满脸通红,支吾了几句。宝钗约她去对岸看菊花,她就逃也似的去了。
又过了片刻,只见宝钗一人从桥那边走回来,陈华清忍不住大声问道:“怎的不见傅家小姐?难道竟是被菊花精缠住了?”
宝钗并不回答,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径直到黛玉身边坐下,听着黛玉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如今却也知道了?这个好人不好当呢。”
宝钗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多加解释,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口问黛玉:“怎地不见惜春妹妹?”
黛玉探春等都摇头说:“不知道这会子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里又没有什么小尼姑小道姑的,可是奇了!”
惜春此时却一个人躲在一块山石后头,捂着嘴脸色发白听着两个华裘美服的年轻公子对话。惜春并不知道那两人的来历,只是事关她家机密,许多事竟是她这个嫡亲的宁国府正牌小姐闻所未闻的。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算来算去也就是这几日动手了。上头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到底忍了这么多年呢。起初还想着好歹是血脉至亲,留她一条生路,只是情势不由人,竟是先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的好。”
另一人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竟是做梦也不敢想呢。”
先前那人道:“这又有什么不敢想的?更离谱的事情都有呢。譬如说一户人家生了几个儿子,原本该那嫡长子继承家业的,偏他不学好,犯了事,忤逆了老人家,那老人家真正伤了心,就把家业给二儿子继承了。那嫡长子一脉呢,因犯了事,都被关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以为怕是父子情分断了,他这脉要绝后了。这嫡长子有几分沾花惹草的秉性,他家原有个极忠心的仆人的。谁知这时候被仆人发现他在外头玩过的一个女人有了身孕了,仆人不敢自专,就使法子传消息给那位嫡长子听。那长子原本以为自己要绝后的,自是意外之喜,就命仆人不要声张,等那女人生下孩子偷偷把孩子给收养了,保得他这一条血脉不断。”
另一人笑道:“经你这般解说,我倒是明白了些。想来十月怀胎,那孩子落草后才发现,竟是一位小姐?”
先前那人道:“可见你尚?4 另一人就说:“只是我仍有几分不解。毕竟父子情分在。那老人家的家业虽然嫡长子是没分的,但好歹后来也恕了他,只是看着不叫他乱跑而已。这位小姐养在仆人家里,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何不认祖归宗?”
第45章 (倒V)
先前那人冷笑道:“你说的倒轻巧,认祖归宗,我倒是要问问你,如何认祖归宗?那长子已是做了许多令老人家生气之事,那位小姐的生母又是出身微寒,上不得台面。若是一时老人家知道,长子竟背着他偷偷留后路,父亲疏离至此,哪里还肯恕他?何况养在这仆人家里,也不算辱没了小姐。宰相门前七品官呢,何况这仆人,是他家老人,从前也是个有体面的?四下里兜兜转转,已成了别人家的女儿,成为这家仆人的长房孙媳,也就不算亏待了。如今老人家去了,正是二儿子执掌家业。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呢。原本二儿子也没打算拿这沧海遗珠怎样,偏偏他大哥的嫡子仍想着作怪,也只能杀鸡骇猴了。”
另外那人感叹不已,道:“如此说来,那小姐竟是命不长久了。”
先前那人就说:“你只管等着看吧。也就在这一两月了。尊府上同那家是有亲的,只怕也有什么干系,正该避一避呢。”正在这时,猛然间听到身后山石有异动,厉声喝问道:“谁在哪里?”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奔出去看。
继而听见有纷乱的脚步声,一小姐装束的女子现于二人身前,只见她面色发白,颤声叫道:“蛇!蛇!”却不是别人,正是宝钗。
二人彼此对望一眼,知道这定是来赴宴的谁家小姐,倒不好唐突以对。其中一人就皱了皱眉,拱手一礼道:“在下韩奇。敢问小姐尊姓大名,何事惊慌?”
宝钗也回了一礼,道:“我原本在这园子里赏花,因见这边的菊花开的好,不知不觉和同伴走散。想不到竟然看到一条蛇,吓了一大跳,冲撞了两位公子,请莫要见怪。”
韩奇面上浮起一丝笑,跟同伴往四下里寻了一寻,哪里有蛇的踪影?笑着向宝钗道:“想来必是游到草丛里去了。小姐请莫惊慌。如今要去哪边,我们送小姐去就是。”
宝钗遂和两人走到花园甬道之上,福了一福,谢过两人,就不肯同行了,转道而去。
韩奇见她走了,方与同伴说:“这位小姐倒是乖觉人。方才我自报家门,原本是想激她一激。若是遇到那些轻浮的女子,恐怕就缠上不放了。她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他同伴也点头说:“不报自己名姓,其余礼数周全,这才是大家小姐的路数呢。若是果真帮了大忙,事后自有她家里人悄悄登门致谢,似这等偶遇的,倒是什么也不必说的好。也省得那起子人胡乱编排了。”一抬眼看见韩奇还在若有所思,不由得讶然问道:“怎么,莫非韩兄偶遇佳人,竟然一见钟情?”
韩奇哑然失笑:“咱们几个都是有大志向的。如今你说这个,倒是把我小看了。我只是想着,只怕先前我们那话,被这位小姐听去了。只怕这小姐是故意装出来的惊慌之相。你看她事后镇定自若,分寸丝毫不乱,哪里像是寻常脂粉,遇到蛇就怕成这样的?”
他同伴摸着下巴说:“那倒也说不准。我那嫡母所出之妹,众人都赞好教养,气派不凡,私底下欺软怕硬,淘气得厉害,她却也怕蛇呢。”
韩奇知道好友是王家庶子,难免受尽欺凌,不由得笑着安慰他:“你受委屈了。再过得几年,挣下一个功名,把亲娘也接出去,也就扬眉吐气,自己做主了。”
他同伴听了这话,也笑了一笑,复又追问道:“若是先前那位小姐果真听到我们所言,又该如何是好?她生得那般模样,料想哪怕是你,也是不忍心辣手摧花的罢。”
韩奇轻佻一笑:“不若你去宴上打听打听,看她姓甚名谁,我把她给娶了,也就是了。”见同伴果真有所意动,忙又拉着道:“你还当真了?去不得。婚姻大事,哪里这么随意?况且若娶回来一个不晓事的,岂不每日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放心吧,这算什么事?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机密,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呢。就是被她听到了一句半句,也是不打紧的。”
宝钗毕竟年轻,只当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奏效,却不知道所谓王孙公子私下里竟是这样一副嘴脸,自己不过这么情急之下露面,却早叫他们编排上了。她沿着甬道往前面走了几步,见后头无人,随即转回,重又回到山石处,寻到脸色苍白的惜春,携了她的手往回赶。
惜春性子孤僻,一个人在山石边上玩,不慎竟听到了那样一席话,早吓得心怦怦乱跳了,待见了宝钗,就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问道:“宝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
宝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其实惜春听到的比宝钗多了许多,连贾家和秦氏的名号都听到了,只是太过震惊,一时不敢相信。如今见宝钗点点头,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先前只以为是哥哥的缘故,想不到……想不到……”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红了脸。
宝钗本不欲听这些龌蹉下流的事情,忙轻抚她的背道:“这些事情原和咱们不相干的。你只当是梦一场,听过也就算了。若是事事都往心里去,那还了得,早晚怄出病来。”又细细教她道:“咱们只说在这边花圃赏了一会子花,就回去了,别的事情,竟是不说的妥当。”惜春慌忙点头应了。
两个人携手沿原路走回。却见一个丫鬟急急走了过来,请两人去楼上听戏。待到上了戏楼,方见林黛玉和迎春探春都围坐在王夫人身边。宝钗忙也和惜春过去,在薛姨妈身边坐定,见台上演的正是《汉宫秋》,讲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就随意看了一回。
这些戏都是诸位夫人看熟了的,原是这班子里的正旦演的最好,都是看正旦的。恰好一折过场戏,那正旦未曾出场,倒是几个老生在台子上咿呀呀地唱着些文戏,诸夫人们就都不往台上看,只是随意闲聊。不知不觉就聊到那位明嘉长公主,王子腾夫人坐在主位上,问诸贵妇道:“那位明嘉长公主要回来呢,你们听说了吗?”
时下女子除了被休弃之外,极少回娘家的。她这么一说,诸贵妇都来了精神,纷纷问道:“这是怎么说?”“难道她竟然被休了?”“我记得送嫁是去年的事吧。这还不到一年,这孩子真是苦命啊……”一面说,一面却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