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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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见宝钗只是一味闲逛,漫无目的,不由得奇道:“既来了这府里,何不去给老太君请安,顺路寻林姑娘、宝二爷玩耍,或者,姑娘去寻二姑娘、三姑娘说话?”
宝钗摇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倒要问问你。听说你有个哥哥,也来了京城,现在咱们家的铺子里跟着做事,听说很是精干,铺子里的伙计没有不服他的。这个哥哥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莺儿忙道:“哪里的话,承蒙老爷太太器重,大爷小姐提拔,做点分内事而已,哪里称得上精干?”待到见宝钗神色不比寻常,方醒悟,回道:“是二哥。如今在安定门边的富锦商行里听差。”想了想又道:“姑娘若是有所差遣,尽管吩咐,别的不敢说,为姑娘办事,二哥必然是尽心竭力的。”
宝钗闻言,遂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方才听周姐姐讲这刘姥姥一家的来历,想来他家当年既然跟王家联了宗,就算是咱家的亲戚。如今既来了荣国府中求亲靠友,必是有什么难言的难处。咱家若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是听说了,必要上门有所照应,这才是亲戚家的礼数。别的不说,咱们家霉了烂了的银子倒还有几锭。以我的意思,不若让你哥哥寻个日子,得闲去这刘姥姥家中走一趟,问候一番,送她几两银子过活,一来算是亲戚间的意思,二来也让她晓得,金陵王家的三小姐,也是最怜贫惜弱、和气待人不过的。”
莺儿听说,喜滋滋点头道:“姑娘的主意果然周全。老爷在世时,咱们家哪年施粥济米的,不花费几百两银子呢?何况这刘姥姥也算是咱家的亲戚。太太若知道,必会夸姑娘有孝心,为她考虑的周全。只是送她几两银子?走公账的话,只怕要知会大爷一声。”
宝钗摇头道:“依我的意思,这点子小事,倒也不必惊动母亲、哥哥了,来回折腾倒把小事闹大了。听闻二姨妈那边统共给了二十两银子,咱家也不好多给。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从我的体己中拿,岂不是两相便宜?”
莺儿吐了吐舌头,却不似先前那般欢喜了,叹了口气道:“姑娘倒大方。只是如今只剩下二百两银子,一下子就又去了二十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齐呢。”
薛宝钗一笑道:“二十两银子是给刘姥姥的,另外拿一吊钱给你哥哥雇车用。”
莺儿惊呼道:“从城里到乡里,再怎么雇车,也用不了一吊钱!”
宝钗道:“余下的,留给你哥哥打酒喝。”
莺儿正色道:“姑娘若是这样,便是见外了。姑娘一声吩咐,我们理应遵从,要什么赏钱,倒似在臊人了。如今得钱倒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姑娘纵大方,也需斟酌着。”
宝钗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为的是便宜世人,本轮不到我管。偏生父亲在世的时候欲考较我管帐的本事,才命自己收着些银子零花。若该花的时候不花,就是为金银俗物所累了。——你放心,再怎么攒钱不易,也亏待不了你。”
原来,薛家内宅规矩却与贾家不同。
贾家人口众多,故上至贾母史老太君,下至末等下人,每月皆有固定的分例。譬如史老太君、邢夫人、王夫人除私房外,每月二十两银子,贾珠之妻李纨每月十两,另有贾兰的十两银子,赵姨娘、周姨娘每月二两银子,鸳鸯、袭人、金钏儿等一等丫鬟月钱一两银子,晴雯、麝月等各一吊钱。
薛家下人丫鬟小厮嬷嬷之流,月钱几与贾府比肩。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房中也有几房姬妾,只是无妾出子女。每月自薛姨妈之下,按例发放月钱。当时薛宝钗每月可得五两月钱,手头十分宽裕。薛宝钗的父亲又偏疼薛宝钗,还时不时给些私房,言说薛家皇商出身,不可忘了本色,薛家女儿也要善于管家理财。薛宝钗的父亲过世之后,薛姨妈说怕受不住,打发了那几房姬妾,从此意气风发,外间事体皆由宝贝儿子薛蟠挂名打理,内宅既无公婆,大权在握,只觉吃穿用度顺心遂意,好不自在!从此薛家下人的月钱仍依照旧例,薛姨妈向宝钗说若要用钱时,直接要即可,实报实销。薛姨妈自觉如此是便宜了女儿取用,却不知在宝钗而言,若要向母亲要钱必要再三讲明用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此凡用钱之处,大多从自己的私房取用。薛姨妈不明其理,犹自认为自己颇疼惜女儿,自鸣得意。
莺儿嗔道:“姑娘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宝钗态度坚决,也是无可奈何,惟有听命而已。只是薛宝钗的私房却又少了一笔。
宝钗吩咐妥当,自觉了却一桩心事,甚觉妥帖。不料那个声音却开口嘲道:“你说你自有筹谋,结果是为自己谋后路。啧啧,好心胸,好志气!”
宝钗不以为意,解释道:“凡事欲谋先虑败,无可厚非。照应亲戚本是我家分内事,何况依你所言,这老妪有情有义,更值得提携。倒不是怕薛家败落,仗她照顾母亲哥哥。——若要沦落到此田地,只怕哥哥先就羞死了呢!”
那声音恨声道:“莫非你还指望呆霸王有什么出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而已!”
薛宝钗手足情深,怎容它如此贬低自家哥哥,争辩道:“我哥哥虽天真烂漫,说话不防头,诸事不甚妥帖,但从来没有存着什么坏心,我的话多半还是肯听的。既有你预先示警,从此我便加倍谨慎,用心提点,想来哥哥有了我的辅佐,开拓基业纵难,守成还是能的。”
“天真!幼稚!”那声音嘲道,“枉费我一番提点!倘使你抱定了这么个主意,便是再把孟婆汤喝上一百回,也是不能成事的!既然你没志气,一定要依靠男人替你在外面张罗,我冷眼瞧去,贾府之中惟廊下五婶子家的贾芸还算可靠,你何不寻了他去?”
宝钗听得啼笑皆非,辩道:“难道天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不成?纵哥哥不能成事,难道我薛家竟寻不出一个妥当人?偏生要寻那什么贾芸出头?若说要接济刘姥姥,好歹还有亲戚的一层关系在,名正言顺。如今是阖家来投奔二姨母,纵使薛家人手不够,要寻人帮忙,也要二姨母出面指派,怎能越过二姨母和凤姐姐来了?”
那声音道:“你一口一个薛家,难道不知薛家虽是你本家,却全然做不得主?你口口声声为你母亲和哥哥打算,他们心中可有半点为你打算?”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薛宝钗正欲好好分辩间,偏莺儿见自家姑娘站在穿堂里发呆,不知道神游到何处了,忙过来拉扯她的衣角,道:“姑娘,方才听小丫鬟们说,林姑娘正在宝二爷房中呢。姑娘既然有兴致出来逛,不若去寻林姑娘玩,可好?”
宝钗见莺儿的提议有理,再者也不好和那个不着调的声音一五一十地分辩,只怕反堕了它的奸计,遂转换心情,一心一意寻林黛玉而去。
她原本是为解忧消愁而来,岂料刚给贾母请过安,叙过话,走到碧纱橱屋子外头,便听到林黛玉的声音:“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宝钗在外头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忖度着林黛玉向来爱耍小性子,兴许是宝玉惹着她了,便听见周瑞家的向贾宝玉解释宫花的来历。她是个精细人,稍一思索前因后果就猜出林黛玉正在为送宫花的次序发脾气,顿觉哭笑不得,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碰上了这场晦气。
先前薛宝钗和周瑞家的一路结伴而行,大致也猜出周瑞家的只是顺路送宫花,不是有意分出先后,更不是有意欺负林黛玉,才把人家挑剩下的给她。——原本宫花这等小物,只不过是个玩意儿,众姐妹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断然不至于因此眼热。想到此处,宝钗有意进屋解释,开解林黛玉之不快,然而转念又一想,林黛玉母亲早逝,在荣国府虽有贾母疼爱,但毕竟寄人篱下,那群势利眼捧高踩低的下人们一时照顾不到各种疏忽也是有的。以林黛玉之细心敏感,必然体会颇深。因此今日这一发作,恐怕不独为宫花之事。薛宝钗自觉是客,于贾府待客之道本无立场多言,恰逢此情此景,只觉得进退两难。
猛然间听得贾宝玉言道:“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紧接着是周瑞家的声音:“宝姑娘身上不大好呢,有几天没出来了。不过今日她倒有兴致,说要出门散淡散淡。方才我们还走了一路呢。宝姑娘只怕这时候正在花园里闲逛,不定过会子就逛到这里来了。”
薛宝钗闻言,更加犹豫是否要进屋去,正在这时,屋子里林黛玉“哼”了一声:“既然身上不大好,偏又要往这屋子里。知道的人呢,说一声兄弟姐妹感情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挂念着这屋子里什么人呢。”
薛宝钗闻言,脸刷地红了,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想分辩个清楚,又只觉得无话可说,登时再也无进屋叙话的心情。突然又听见贾宝玉道:“这是我们的不是。事先却不知道。既然宝姐姐病了,总要打发个人去问候一声才好。论理我该亲自去的,就说才从学理回来,不小心着了凉,改日再去罢。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请姨太太、宝姐姐安,瞧宝姐姐的病。”林黛玉的声音柔软下来:“既如此,就打发个人去瞧瞧。”
宝钗听到此处,眼中虽不见宝玉、黛玉二人,心中却能想象出林黛玉此时小鸟依人的柔顺姿态,惟有感叹他们二人亲密无间,别人都要退一射之地,难免涩然,趁着里间无人看见她,带着莺儿急急忙忙回梨香院去,整个人竟有几分如丧家之犬般的失魂落魄。
好容易回了梨香院,刚刚定了神,尚未喝一口茶,便见香菱走进来说:“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的正好,太太有事要寻姑娘呢。”
薛宝钗闻言,忙起身去薛姨妈房中。却见先前和薛姨妈闲聊的王夫人早离开了,薛姨妈一个人坐在炕上的锦褥上,正笑得和颜悦色,朝宝钗说:“回来了?可曾见着你宝兄弟?你回来的正好,你二姨母说了一件事,我要同你商议商议。”
第5章
宝钗听见,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笑着试探道:“母亲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就是。何况是二姨母出的主意,想来定然是好的。”
薛姨妈闻言,果然笑得更加满面春风,却不急着说话,先叫香菱退下,眼见着屋子里没别人了,方亲自下炕去关了门,携着宝钗的手说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父亲在世时,就看待你不同。此后你更是时时出主意,为娘亲分忧。故这次也少不得问问你的主意。”
宝钗听到“婚姻大事”四个字,便知道不妙,恐怕是先前莺儿所说的话应验了。心中叫苦,面上却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脸轻快地问道:“二姨母出了什么主意,母亲倒是说来听听。”
薛姨妈轻抚着宝钗的手,东张西望确信左右无人,方压低了声音道:“是好事呢。你二姨母看上你了,想把你说给宝玉,两家来个亲上加亲。你看,可是意想不到的喜事罢。”
原本王夫人虽然贵为荣国府当家主母,却也别有一番烦恼。
她身为贾代善第二个儿子贾政的正妻,能够掌管贾家内务,一来是由于贾母对贾政的偏爱,二来是贾代善长子贾赦原配之妻早逝,填房邢氏出身不好,秉性愚弱、贪婪钱货,不中贾母的意,自身又无所出,只能事事依从贾赦以自保,难以委以重任。
但王夫人的正妻之位,做得也不是那么舒心畅意。好容易头胎一举得男,生下了贾珠亦十分出息,年纪轻轻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进了学,娶了妻生了子,谁知竟然死了。第二胎的元春生在大年初一,虽然颇为争气,小小年纪就被送入宫中,有望为贾家光耀门楣,然毕竟只是一介女子,算不得依靠。其后为保自身地位高枕无忧,诚信求子,隔了好几年,终于生出一个宝玉来,受尽贾母溺爱,但淘气异常,顽劣不堪。
王夫人固然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妇人,却也知道宠儿如同杀儿的道理。奈何能力有限,有心管教宝玉,宝玉却仗着贾母的宠爱,偏不听从。有贾母当靠山,拦在头里无论是嫌弃儿子不上进、恐将来是酒色之徒的贾政,还是以宝玉当终身靠山、指望着儿子成器的王夫人,都难以成功管教,令人忧心。
而王夫人的忧心却比贾政更重了一层。——贾政除了贾宝玉之外,还有赵姨娘所出贾环这个儿子。俗话说的好,东方不亮西方亮,还有南方和北方。就算贾宝玉不争气,不能成材,贾政还有贾环可以指望。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贾宝玉便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唯一。
先前妻妾之争中,赵姨娘凭借着年轻貌美和贾政宠爱,就有意无意间让王夫人吃了好几个暗亏,王夫人恨得牙齿痒痒,偏偏碍于大房脸面身份,无法撕破脸,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忍着。万一贾宝玉不成器而贾环成器,王夫人将陷入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因此,王夫人早就明白了,既然已经把贾宝玉宠成了这副德性,想凭着自己日日耳提面命,令他好好悔改,只怕是不成的。她思来想去,最便宜的方法莫过于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身边人。对于年轻男子来说,最信任的身边人莫过于自家妻子,妻子吹吹枕头风的效果比父母口干舌燥的说教要好得多。别的不说,光看看贾琏对王熙凤的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就知道了,两个人新婚了没几年,正好得蜜里调油着呢。
王夫人基于这种考虑,对贾宝玉的婚事就格外上心,早早就开始考虑着。奈何天底下儿媳妇和婆婆是天敌,在贾宝玉的正妻人选上,贾母的想法也对王夫人的计划造成阻碍。这是令王夫人敢怒不敢言却又寝食难安的。
——贾母最疼爱的女儿贾敏早夭,贾母遂把贾敏的独生女儿林黛玉养在身边,令她和贾宝玉混在一处。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之融洽令所有人赞叹不已。惟有王夫人暗暗不爽,暗暗心惊。
王夫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和贾府的其他闲杂人等不同。她很清楚,依照贾母的态度以及二玉的感情发展,只怕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极有可能是林黛玉。这却是王夫人从理智和情感的双重角度都不能接受的。
从理智方面,林黛玉和贾宝玉脾气相投。贾宝玉认为那些劝人上进的话是混帐话,林黛玉若是劝他,只怕贾宝玉还略听些,但是以林黛玉的喜好,自然只有助着贾宝玉、鼓励贾宝玉,断然没有用苦口良药劝谏的可能性。况且,世人皆会为自己亲人开脱。,贾宝玉和林黛玉皆是蔑视权势,不喜经济仕途,这本是他们天性所至,却恐怕在王夫人眼睛里,是林黛玉这个搅家精把她好好的儿子给带坏了的呢!
从情感方面,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未出阁时,是贾母最宠爱的女儿,却也是王夫人感觉最头疼的小姑子。姑嫂矛盾自古就有,王夫人自然也不能免俗。贾敏未出阁时候她很是受了些气,却只能忍着。好容易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她要给宝玉娶儿媳妇儿了,原本应该好好拿一拿当婆婆的款,一出这些年当儿媳妇儿的窝囊气,结果堂下站着的儿媳妇儿,那眉眼、那性情,活脱脱就是当年刁钻的贾敏!只怕享福是甭指望了,宝贝儿子也要被她带坏了,这可怎么了得?
薛家人的到来让王夫人看到了希望。宝钗岁数比林黛玉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博得荣国府上下称赞,较林黛玉隐隐胜出。若是聘这样的女子当儿媳妇儿,一来也是亲上加亲,况且宝钗品貌不凡,谅贾母亦无话可说;二来宝钗的母亲便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宝钗本人又温和知礼,想来日后的婆媳关系较黛玉容易相处许多;三来王夫人冷眼品摸宝钗性格,见连薛蟠那样任性呆蛮的人,宝钗都能巧言劝谏,想必若是嫁于宝玉为妻,定然能引导着宝玉归于正途。
正是出于上述种种考虑,王夫人在观察了一段日子后,终于试探着向薛姨妈提出了两家结亲的意思。
王夫人的这些考虑,薛姨妈自然不能尽数得知。但薛姨妈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薛宝钗的父亲过世的早,薛姨妈虽然溺爱薛蟠,但对他的不成器也是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
一家子从金陵赶到京城,名义上是说一来送薛宝钗待选,二来探望亲戚,三来整顿生意,但薛姨妈心中却也明白,薛宝钗入宫之事是家族实力的比拼,成功几率有限,以薛蟠之才,整顿生意之语只是说起来好听而已,其实当不得真。她和王夫人多年未见,如今阖家来投,最大的原因是薛蟠不成器,在金陵城恐怕被薛家旁支挤兑,孤立无援,家财尽失。若在京中长住,姐姐王夫人和哥哥王子腾都能照拂一二,纵使薛蟠惹出些麻烦来,也就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