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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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讲熟了这段故事,从来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故而从未意识到这里头的纰漏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但是他对薛宝钗其人实在是反感得很,大有输人不输阵的气势,于是用鼻孔冷笑了两声,指着那扇屏风说道:“好!好个薛宝钗!满头满脑的铜臭味,说起生意来,你这算盘打得倒是很精!只可惜你这么精明的人,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堂堂女儿家,居然躲在屏风后面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像个什么样子!”
这和先前的言语里暗含讽刺不同,已经是直白的叫骂了。刘姥姥面色如土,心中一片冰凉,香菱心中有许多疑惑惊诧,已是呆住了。茜雪和莺儿也从未见过这般没规矩的家伙,彼此对望一眼,已经打定主意要唤了家丁进来,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姚先生打出门去。
正在这时,宝钗却给莺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又喝了口茶水,把杯子重新递给茜雪,不徐不疾开口说道:“这是我们这等人家里的规矩,女儿家娇贵得很,平日里不轻易见外客,故设了屏风。这平常得很,不算什么,你纵说出去,旁人也只会笑话你没见识。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堂堂女儿家,定然也是认定女儿家娇贵。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一句,堂堂女儿家,居然扮成男子样貌,自称姚先生,四处走动,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这又像个什么样子?
第63章
姚先生闻言大惊。先前被宝钗的丫鬟莺儿说破故事里的漏洞时,她不过是恼羞成怒,暗想这个薛宝钗果然老奸巨猾,不愧为奸雄一流的人物。如今待到被她指破身份,她却震惊之余,迷惑不已。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当铺的漏洞被她看破也就罢了,薛宝钗家里就是开这黑心的当铺的,想来自然清楚这里头的龌蹉行当。可是扮作男子装束这事,自己因为这个时代歧视女子,抛头露面不方面,由金兰姐姐出手扮作男装,期间也见识了许多人。无论是人老成精的刘姥姥,还是外头那些衙门里的官爷,没有一个看破的。薛宝钗凭什么认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世间女子除了个别天赋秉异之人外,女扮男装少有不被人识破的。“同行十二年,不识木兰是女郎”只是个案,存在于传说中,而她那金兰姐妹显然也没有巧夺天工的易容手法,自然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宝钗先前因家事所迫,不得已扮作账房先生时,也是只敢在自家铺子里走动,处处遮遮掩掩,都有一大堆家人簇拥着,只求大致过得去,并不敢做瞒哄天下人的想法。
至于先前许多人没有道破姚先生的女子身份,也各有原因。如刘姥姥之流的乡间村妇,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待到见姚先生华衣美服,早被闪花了眼,纵使她行动间带着几分女气,也只会认为富贵人家的子弟正该如此精致娇贵。香菱呢?香菱倒是见过些富家少爷,知道富家子弟的精致女气和真正的女子大有分别,但因姚先生是外男身份,况且她又有几分仰慕他的学识,因此没说几句话就早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哪里能观察到这些细微之处?而衙门里的官爷们呢?许多人自家也有烦心事,衙门里又人来人往的,每日里都不拿正眼看的,又怎么会看出来?况且大多秉承难得糊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因此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故意去说。
宝钗先前也未想到此处。但姚先生对她有成见在先,说话上甚是不讲究,没说几句场面话就要借钱,接着就直说听说宝钗和长公主殿下有交情,要烦她引荐。宝钗心中疑惑,心想长公主殿下和自己不过见了一面,哪里说得上交情?因此推辞了几句。想不到那姚先生越发没有分寸起来,大剌剌就开始大谈特谈世间女儿如何凄惨,他决意兴建女儿谷,宝钗理所当然义不容辞应该帮忙。
只因姚先生的这些言语过于突兀,和平日里刘姥姥等人的交口称赞截然不同,宝钗才暗暗留了意。宝钗对此道也算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发现些许细节上的不妥之处,例如此人虽然压着声音说话,但激动时候声音尖锐等等,把宫中太监、天生异人、女扮男装几个可能性一一盘查了一遍,结果就不言自明了。
宝钗见姚先生终于目瞪口呆,安静了下来,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今个事多,言尽于此。我和刘姥姥、香菱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却是不方面先生在场。先生要么出去转一转?”
莺儿忙笑着吩咐底下的小丫鬟:“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位女先儿送出门去?再给两串赏钱。哟,我说错了,不是女先儿,是女先生。哟,又错了,是姚先生才对。”
姚先生又惊又气,这才知道过于小瞧了薛宝钗,她并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主儿。姚先生也知道这是宝钗的地盘,在此地多说无益,不定会吃什么暗亏,也不等人催促,一拂袖走出屋子,一路气鼓鼓出了绸缎庄,倒也没人拦她。
这边刘姥姥和香菱早跪下赔罪,都说:“实不知她竟是这般,不知道她是发的哪门子疯。”
宝钗忙笑着扶起,道:“你们连她是女子都不知道呢,怎么会知道别的,我又怎么会怪你们。”又道:“这个女先生说话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太过偏激冲动。她那主意,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十成里倒有九成是不能成事的,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刘姥姥你这样的明白人,我自然是不怕的。香菱断然不可被她迷惑了去。”
香菱忙不迭答了一声“是”,接着又说道:“这个人最不该对姑娘无礼。只是她虽然说话行事都古古怪怪的,倒是有些好点子。上次给姑娘尝的黄金丝,就是她想出来的东西。后来我们用甘薯试着做了一下,也好吃得不得了呢。本来还盘算着要开家小铺子,现在……”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宝钗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这个倒是不妨。既然是这等美味,总不好敝帚自珍的,理应拿出来让人品尝才是。你有心和刘姥姥一起做个小本买卖,开个点心铺,自然也是好的。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尽管开口。生意上有不懂的,要么捎信问我,要么请教请教这里的掌柜。”
香菱神态安稳了些,却仍有几分犹豫。
宝钗看出来了,就问道:“还有什么为难处,索性一起说了罢。你离了我不过这半年多,怎的越发不爽利了?”
香菱只得开口道:“原先那铺子里,算姚先生的三分本钱。她说,她手头虽无现钱,但只凭了她经营上头的手段,偶尔出那么一个两个点子,保管我们受用不尽。这叫什么技术入伙。”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宝钗的脸色。
“凭了她经营上头的手段?”莺儿在旁先冷笑20 刘姥姥踌躇着说:“都是我老婆子眼拙,没看出来这里头的门道,被她哄骗了去。其实这当铺里的规矩我们也都熟得很,只是不知道怎的,被她唬住了,未曾往这上头想。”
香菱忙道:“这怎么能怪姥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着寻点事做,催着姥姥跟她签了文书。”
宝钗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两人是先前应允了姚先生要平白分她三成红利,如今姚先生身份败露,生怕自己怪罪,在那里一唱一和讨主意呢!
“为商之道最讲究诚信二字。”宝钗何尝真个把点心铺这几百两银子的小本买卖看在眼中,不过微一思忖,便有了主意,“既然是答应她了,也签下了文书,倒不好因为她是个女的就翻脸不认账。不然,事情若是传出去,旁人不说她坑蒙拐骗在先,倒像是咱们看人下菜碟了。何况我说句公道话,适才同这人一番问答,这人确实有些见识,只是性子太急,行事太过偏激。那黄金丝我也尝过,想来除了咱们家香菱妙手烹饪外,这人的指点也是功不可没。既然如此,分她三成又有何妨。只是有一样,日后她再说什么话,你们不要去听,也不要去信。这人口才了得,怕只怕一不留神就被她绕进去。”
香菱和刘姥姥对望一眼,这才觉得心中好大一块石头落地。这番结果是她来前再料想不到的,看到自己曾崇拜过的姚先生被宝钗批驳得说不出话,夺门而出,她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以她对宝钗的盲目信服和认同,自然不会觉得宝钗这般做有任何的不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境却总感觉有些压抑,反而多了些迷茫酸涩。
宝钗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是,天底下的女子,日子原比男人难过些。可若真个听信了她的蛊惑,跑去什么女儿谷,就是大错特错了。头一条,弃家离亲,不能侍奉父母,孝道何在?再则每日里说这些歪理邪说,朝廷那边也断然容她不得。我听说外头什么天理教闹得厉害,此人莫非是学的那一套?”
刘姥姥忙说道:“天理教可不是说这套呢。我老太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若她是天理教,早一顿棍子打出去了。”
这边众人在绸缎庄后院喝茶吃果子,说些闲话,那边姚先生又是气愤,又是不甘心,出了绸缎庄大门就一气猛走,一直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停住。
这客栈在鼓楼后面的一条胡同深处,只在外面街上放了块不大不小的招牌,丝毫不起眼,不是本地人一般还寻不到地方。姚先生却似乎很熟悉这里,一路钻胡同,进客栈,拐了几拐,来到一间颇为幽静的房舍前,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看也不看屋里的人一眼,先气鼓鼓说道:“你那宝贝徒弟,果然难缠。我还没说上几句话,先被她派了一大堆不是。”
屋子中那人从背面看是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正在对镜理妆,听姚先生抱怨,这才放下发钗,慢慢转过头来。她相貌端庄,眼角眉梢一丝皱纹也无,乍一看看不出年纪,唯有发髻上掺杂的几根白发,显示她绝非双十年华的青春少女。
如果宝钗在此处的话,她大抵会露出惊喜的神色,直接展示她孩子气的一面,扑上去喊师父。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当年为她聘请的教养嬷嬷——在宫中当宫女直到二十五岁出宫的孙嬷嬷。
第64章
孙嬷嬷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徒弟。只是当初在金陵时,她父亲请了我过去,当了她几年的教养嬷嬷。承蒙她家抬举,她每日里以徒弟自居,可若我不知分寸应了去,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贻笑大方了。”
姚先生道:“当年堂堂的宫廷掌事姑姑,何必自轻自贱至此?不是我说,就她家那商人身份,有你当师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孙嬷嬷正色道:“我朝商人并非贱业。更何况是皇商,本来就是官宦身份。”
姚先生咬了咬唇。唯有在孙嬷嬷面前,她才肯做出这般小儿女情态。她仍然有几分不甘心:“你连压箱底的女红技法都传授给她了,难道还当不得她一句师父?”
孙嬷嬷奇道:“这个你是听谁说的?”
“听香菱说的。”姚先生道,“听她把那女人夸得像一朵花似的,我听得都要吐了。说来也奇怪,她这时不是该给那呆霸王当侍妾吗?我还正寻思着要救她一救,怎么跟刘姥姥搭上线了?”
孙嬷嬷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对她家的人,倒是知道不少。”
姚先生不屑道:“这哪里是她家的人。这分明是红……”话说到此处,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孙嬷嬷追问道:“红什么?”转头看见姚先生一副不愿意说的神情,却又宽厚地笑了笑:“想是和你的来历有干系?罢了,我不问就是。”
姚先生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这个金兰姐姐简直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性格温柔体贴,做事滴水不漏,更难得是为人不呆板,不是死命抠着规矩的那种无趣角色。她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闹了不少笑话,最窘迫的时候衣食无着,幸好孙嬷嬷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这样的人,若是真个对着这件事追问不休的话,她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坦白说出来,只怕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这也是她最大的秘密,轻易暴露出来的话,她会很没有安全感。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子,姚先生正寻思着要如何换个话题,孙嬷嬷却抢先开口说:“不知道为何你总不待见她,想是见她的时候脸上带出来了几分。她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平日里和气得很,是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可若是真个惹到她,她也不是个会吃哑巴亏的主儿。若论伶牙俐齿,其实她也不曾输了人。”
姚先生一愣:“你站哪边?”
“依我说啊,阿静,你既然看她不惯,又何必要寻她?”孙嬷嬷如此劝解道。
姚先生的闺名正是唤作姚静。这自然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一醒过来,旁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她自然不高兴得很。可是姓氏这回事是漫长的父系社会长期渗透之后加诸芸芸众生的精神烙印,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摆脱掉的。不管她改做什么,她家里的人、周围的人仍旧叫她姚静,渐渐地也就习惯下来。
“可公主府的长史说了,他们家公主殿下对那薛宝钗颇为赏识。穆姐姐,你想想看,咱们兴建女儿谷是何等为难之事,只怕头一个就是官府出面阻挠,说不定就给判个聚众滋事,妖言惑。如今长公主殿下在御前颇能说上话,若她愿意出手相助,岂不是容易了许多。”姚静有些苦恼地讲道。
她口中的穆姐姐,自然就是孙嬷嬷了。原先她就奇怪,明明孙嬷嬷才三十多岁年纪,为什么要别人口口声声称呼嬷嬷,老气横秋的,没得把自己给叫老了。待到两人义结金兰之后,她便习惯于直呼穆姐姐。孙穆也像很享受这个称呼似的,只是纠正过两次,见她依旧我行我素,也就由她去了。
“宝钗那孩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既然非要走她的门路,就要和颜悦色些,姿态放低些,把道理讲清楚讲透彻了才好。你那性子向来率直,虽然历练了两年,到底不够沉稳,和她本来就不对路数。”孙穆沉吟着说道,已经猜出两人争执的一部分原因。
姚静一脸被说中了心事的表情。其实她也知道,薛宝钗这个人很难对付。平时多么和颜悦色的一个人,借扇机带双敲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含糊,发作得小丫鬟靛儿一愣一愣的,滴翠亭戏彩蝶时候偷听到小红说话,嫁祸给林黛玉可谓是不假思索、浑然天成。可也正因为如此,无论预先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真个见到正主的时候,她仍旧是气不打一处来。红楼是四大名著,她自然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多么经典而凄美的宝黛爱情悲剧,就被这样的人给搅和了。一向嫉恶如仇的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我原先也是这般想的,不跟她一般见识,不争一时意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忘了。”唯有面对穆姐姐,姚静才会露出这样孩子般委屈无助的神情。
孙穆也只得叹了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金兰妹妹的想法总是匪夷所思,可常常能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小被送入深宫、见惯了人间倾轧的她何尝不知道女儿不易做?也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反对姚静那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愿意纵容着她试上一试。
“罢了,既是如此,我去薛家走一遭罢。只怕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孙穆最后说道,“原先是想着这辈子再不必去薛家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去了。”
“为什么说这辈子都不去薛家?”姚静很是敏锐地问道,“是薛宝钗惹了姐姐生气?”
“不是。”孙穆欲言又止,仿佛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过往一般,“我随口说说的。”
和瑞记绸缎庄中,宝钗自然是不便久留的,早伴着奶娘张嬷嬷等人回去了,唯有莺儿的娘,奉了宝钗的意思,和刘姥姥坐在东边屋子里话家常。
莺儿的娘话家常实在是一把好手,不多时就把刘姥姥家里现时的情形问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刘姥姥的女婿狗儿是个好吃懒做的,见家里有了钱,就开始骚扰村子里的孙寡妇。那孙寡妇嫁到村子前男人就死了,算是望门寡,因婆家盘算着要她出力做活,就接到家里来。孙寡妇年纪轻轻,长得有些姿色。她婆婆见狗儿有钱,有意装糊涂做成好事,收了狗儿的几两银子,夜里便悄悄留了门,谁知孙寡妇是个刚烈的,尚未成事就寻死觅活的,嚷得人尽皆知,一伙热心的乡亲便把狗儿扭送上了衙门。
刘姥姥说话的时候,脸上难免有些赧然之色,毕竟是自家女婿不好,但是这些事情,早晚是要让宝钗知道的,毕竟,宝钗资助了她那么一大笔银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