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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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领头的内侍被派了这么个苦差事,情知没有外快可以拿,已在心中暗骂不迭,本就不耐烦之时,哪里肯法外开恩?
他的态度如此,底下的那些办差的岂有揣摩不到他心意的,主动跳出来训斥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圣命难违的道理。”其实,不过是对方无情面可卖,又没有油水可捞,故而铁面无私这么一回罢了。
领头内侍心中冷笑,根本不容秦钟分说,轻轻一挥手,早有左右提着秦钟的脖子就硬把酒往下灌。正在这时,李贵、茗烟等人拥簇着宝玉赶到了。宝玉先叫道:“鲸兄!宝玉来了,宝玉来了。”就直往内室里闯。
那领头的内侍见一堆人大呼小叫涌来,挑挑眉就想发火,待到看到宝玉样貌穿戴,知道这必是位显贵之家的公子,故而沉吟着,尚未轻举妄动。早有底下善于揣摩心意的随从上前打探,宝玉的长随李贵也是个人精,常和人打交道的,笑吟吟走上前来自报家门,言说自家主子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儿,是秦钟的好朋友,一面说,一面暗中从袖中翻出一锭元宝来,送到领头内侍的手上,一面又作势要给他磕头。
那领头的内侍不大不小是个首领,自然也是历练出来的,又有什么不懂的,见这副腔调就知道对方不凡,不过在脑子里一打转,就转嗔作喜道:“可是贤德妃娘娘那位衔玉所生的兄弟?前几天太上皇还在念呢,说是世上竟有如此奇异事,赶明定要见识见识。”
领头内侍是个聪明人,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如今荣国府贾家正炙手可热,若他是夏守忠、戴权那般手握大权的红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并不受上头看重,在宫里是受人排挤的份,才被差了这么个苦差事,如何能不处处谨小慎微?
那内侍见李贵作势要跪下,生怕这厮是贾府里的什么体面人,倒不敢十分受他这礼,忙双手扶着起来,其实那装模作样李贵还尚未跪下呢。
内侍又忙着向底下人埋怨道:“这秦小相公既是宝爷的朋友,怎可等闲代之。咱们虽有皇命在身,但总要卖宝爷这个面子,做个人情,且退出去,请他们说几句体己话,再作理会。料想宝爷大人有大量,也不会故意为难咱们不是?”
那底下人见领头内侍如此,不免都慌了手脚,暗暗在心里埋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风风火火,雷霆电雹,原来竟见不得宝玉二字。”虽是如此说,也少不得从命,几个人都静静退到一边,等着秦钟说几句临终遗言。
岂料方才灌药灌得急了些,已是毒入肺腑,秦钟拉着宝玉的手,颤巍巍摇了两摇,说道:“你我自负聪明,我今日方知竟是全错了。只盼你迷途……”一语未了,嘴角有黑血渗出,已是一命呜呼,死到了宝玉怀里。
宝玉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虽跟着经过几场丧事,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下惊骇过度,竟也昏了过去。
李贵、茗烟等人七手八脚将宝玉抢回,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带回贾府去。宝玉这才醒了过来,只管凄恻哀痛,李贵、茗烟明面上劝解,私心却都暗喜道:二爷这是被吓住了,哭出来的好,既是哭出来,兴许就没事了。
见了贾母,李贵、茗烟自知兹体事大,只管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贾母是成了精一般的人物,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当时黛玉、宝钗、三春姐妹都在贾母处,李纨察言观色,就要带众姐妹出去。贾母又吩咐屏退左右,要自己亲自盘问究竟,并命袭人也扶了宝玉回房去调养,。岂料宝玉哭了一路,到此时反倒傻笑起来,推开袭人,向贾母笑道:“这两个奴才口才不行,怕老祖宗听不明白,还是索性我来回话吧。”
贾母见他似笑非笑,知道他是没经过这等场面,被吓住了,心中疼惜,哪里舍得他再受煎熬,就欲赶他去休息,宝玉却不肯,只管大声说道:“孙儿到秦家之时,秦钟已是昏昏沉沉,早已魂魄离身,有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因他听见孙儿来了,向那都判官求告,都判官说孙儿运旺时盛,特放他回来。无奈秦钟痰堵咽喉,虽是回魂,却说不出话来,只将孙儿看了一看,头摇一摇,喉内哼了一声,就去了。”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他明知道秦钟枉死,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只得以鬼神之事胡乱指代,聊慰胸中之憾。
贾母听他胡言乱语,先道:“偏你这孩子古怪,哪里有这许多奇异事?”顿了一顿又笑道:“既是你能这般说,可见是无碍了。”吩咐鸳鸯去备了几十两银子,命送到秦家以助发丧之用。余者备奠仪、吊纸之事,自然由宝玉自告奋勇,亲力亲为。贾母又恐他伤感,命黛玉、宝钗并三春姐妹时时寻他玩耍,冲减哀思。只是宝玉那般多情的人物,少不得日日思慕悼念,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贾家的省亲别院建造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刘姥姥家迁入京城的事情也已成定局。树要脸,人要皮,出了那样的事情,淳朴的乡下人难免会对王狗儿一家人指指点点。纵使宝钗想方设法,在不暴露香菱行踪的前提下,走舅舅王子腾家的门路,免了王狗儿的牢狱之苦,但那种无形的社会舆论压力依然是王狗儿一家人所不能承受的。
王刘氏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跟王狗儿义绝。似她这样的妇人,头脑里丈夫是天、做女人的应该忍耐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和王狗儿义绝之后该怎么做,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要怎么生活,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恐惧,觉得望而生畏。因此除了忍耐和哭泣之外暂时没有别的路可走。
好在天底下遇人不淑的妇人也多半如此,遇到再大的不如意,丈夫再不成器,也不过哭闹几回就认命了。哪怕是有人劝她和离,她还会一转身骂那人心存歹意呢。王刘氏的心纵然因为姚先生的几句蛊惑起过波澜,但一来姚先生已经被宝钗证明并不那么靠谱,二来姚先生也未曾真心为她谋划过和离义绝之后的道路,她自己又是个没本事没主见的妇道人家,渐渐的那点子心思也就淡了,泯然于哭闹后认命的妇人群体之中,目光浑浊地继续熬日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叫做绝望,也不认为女人在遇人不淑之后还会有什么指望。
宝钗虽然对志大才疏的姚先生颇有微词,但是对刘姥姥一家的照拂却是无微不至。因刘姥姥一家人生地不熟,置办宅院之事自然全由莺儿一家并陈义一家经手,为他们寻觅了两座相邻的宅院,各有十几间房子。
院中虽不甚大,却也清幽。其中一座宅子由王狗儿和王刘氏、板儿、青儿一家四口居住,刘姥姥伴着香菱住在另一座宅子里。又在距家不远的地方盘了一间小铺子,由着她们做那甚么黄金丝的生意。总共花了不过几百两银子,其中王狗儿一家居住的宅子自是他们出钱,另一座宅子及店铺皆由香菱出资,因香菱私房尚有不足,宝钗还垫付了些。
刘姥姥一家人都颇为满意,入住次日,就阖家到绸缎庄上请安致谢,宝钗却不在,只使人传话说,如今既然手头宽裕了,也该买几个人使唤,方不失了体统。
第71章
这却正是遂了刘姥姥和王刘氏的心意,双方一拍即合。
因刘姥姥人生地不熟,此事便仍由陈义家帮忙,选了几个常在薛家走动的靠得住的人牙子。马贩子王短腿除了贩马之外,偶尔也在人市里牵线搭桥,又一向以为人仗义著称,和薛家也有往来,自然也在其中。
刘姥姥经过的人和事多,眼光自是老道,便由她先挑了一遍,预先选了几个看起来伶俐老实的小丫头,还怕不妥,拉着一群女孩子一齐带着进了内院,又拉着王刘氏和香菱来看,做最后定夺。
王刘氏自是对自家娘亲的眼光颇为信服,香菱原本对此也没什么话说,岂料当日相看时,一抬眼看到个怯生生的人影,站在一堆女孩子当中,当真是鹤立鸡群,颇为醒目。香菱再仔细看时,却觉得颇为眼熟。
香菱定了定神,又看了几眼,犹豫半晌,仍忍不住说道:“这个人只怕我是认识的。你叫她走近些看看。”
刘姥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香菱说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材高挑,容貌颇为秀丽,用一块头巾包着头发,面色却有些苍黄,看上去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只是她脸色虽有些憔悴,却掩不住那股伶俐劲儿。
刘姥姥忙向香菱解释道:“怨不得姑娘挑她,原是有几分伶俐。只是姑娘不知道,我们积年的老人,看人却也是有一套的。这女娃子长相虽好,身子骨却着实弱了些,再者,我悄悄扯开她包头发的头巾看,见里面的头发只有几寸长,显是刚留起来的。这事总觉得有些蹊巧,若她是从尼姑庵里逃出来的,只怕若是买了,岂不是给咱们家添麻烦?”
香菱本性也是谨小慎微的老实人,听了这话难免有几分犹豫。正在这时,那女孩却好似觉察到了一般抬起头来,只往这边望了一眼,突然就离开人群,奔过来跪下哀求道:“求老夫人、夫人、和小姐收留,我是最不怕吃苦的,让我干什么都行。可怜可怜我吧。”
先前离得太远香菱还看不大分明,如今见这女孩走过来,才确信无疑了,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女孩子,正是水月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想当年,他师父带着她常往贾府里走动,故香菱也见过几回。这智能儿生性颇为伶俐,会来事儿,一向四姑娘惜春关系颇好,两人常常玩在一处,因而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香菱这等丫鬟放在眼里。
想不到,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己衣食无忧,这智能儿却粗衣布衫,跪在自己面前恳求收留。真个是世事变迁,转瞬之间沧海桑田。香菱一面在心里感叹着,一面就忍不住拉着智能儿起来,轻声说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莫要怕,先看看我是谁?”
这智能儿原本是水月庵的小尼姑,因偷跑出来投奔秦钟不着,被马贩子王短腿家收留,特特求了他家卖了自己,好寻个活路,混口饭吃。她刚小产过,身子骨不大好,连着卖了几家都被人嫌弃,因此才不顾一切奔过来求告。
因智能儿的逃尼身份,听了香菱的话心里便有些忐忑,身子也禁不住瑟瑟发抖,因香菱捉住她的手不肯放松,没奈何才抬眼望去,却见眼前的女孩儿一身富户小姐的打扮,瓜子儿脸,容貌俏丽,惟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显得风流婀娜。智能儿曾跟随师父走动于京城达官显贵之家,一向眼高于顶,见过的女孩子从千金小姐到粗使丫鬟,少说也有足足上千号人,但因香菱容貌确实是个出挑的,智能儿便有些印象,只是仓促之间,名字都到了嘴边却一时叫不出来。
香菱却是个实诚人,也不隐瞒自己身份,拉着智能儿的手说道:“你忘记了?我在贾家见过你。”
“我知道了,你是贾府里逃走的那个……那个……”智能儿忍不住说道。香菱离开薛家时候,曾借水月庵烧香金蝉脱壳了一回,当时智能儿尚在水月庵,知道贾家和薛家为此也曾动过一番干戈,故香菱稍一提示智能儿就认了出来。随即智能儿便有些窘迫,意识到如今人事变迁,今非昔比,原本想说香菱是贾府里逃走的那个丫鬟,话说到一半,生生把“丫鬟”二字咽回肚子里去,怯生生叫了声:“小姐。”
“还请小姐可怜可怜我,留我在家吧!我不怕吃苦,只要有口饭吃,什么活都肯做的。”智能儿情知这是决定她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顾不得感慨其他,毫不犹豫冲着香菱跪下,就要磕头,
香菱哪里经受过这等阵仗,早懵了,智能儿都连磕了两个头了,才手忙脚乱地扶着智能儿起来,劝她一切从长计议,断然不可如此。智能儿何等伶俐之人,看准了香菱心肠软,又将自己被秦钟家抛弃等等情由和盘托出,声称若无人收留,除一死了之,无路可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香菱也是无计可施。她生性善良,如今却也历练了些日子,倒不像从前那般没主张了,情知水月庵和达官显贵交好,若贸然收留水月庵的逃尼,此事可大可小,一个处理不当,只怕会引来祸灾。她和刘姥姥为此商议了半日,仍然没个头绪,遂托人传信去请宝钗示下。
宝钗得知事情原委后,心中也有些踌躇。秦钟已经早夭,秦家几个远房族亲为那点子家产争得死去活来,简直是沦为街头巷尾的笑话,怎么会收容智能儿这等仅仅和秦钟有些露水情缘的女子。若是自家也不收留,智能儿更无处可走,无论是被水月庵捉回,还是沦落街头,都岂不是枉送了一条性命。那样一个眉眼分明鲜活的女孩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因此宝钗左右为难,沉吟半响,才下定决心,叹息着说道:“一个人是救,两个人也是救。我看着智能儿性情不坏,为人尚有可取之处,索性就叫她与同香菱作个伴吧!”
想不到她刚刚如是打算,那金锁里的声音却大肆跳脚反对起来。追问其原因,无非是嫌弃智能儿品行不端,身为一个小尼姑却跟公子哥儿们拉拉扯扯,又说怕得罪了水月庵,担心香菱因此受了牵连。
宝钗大为诧异,便劝道:“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既有怜惜香菱的心肠,如今智能儿求上门来,又怎能狠心断送了她一条性命?”
那声音怒道:“我原本不是什么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只有一样,那小尼姑有什么资格同香菱相提并论?论身份,香菱是乡绅之女,那小尼姑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论模样,世间又有几人胜得过香菱的?论和你交情,香菱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宝钗只不理他,被逼得急了方说:“如今只得你我二人,我也不妨和你说说真心话。我若真个是看人身份,也就不会想着要拉香菱一把了。先前那姚先生胡言乱语,多有蛊惑人心之举,但是有句话仔细想来却颇有趣。她曾说,其实女儿家生来是平等的。我虽不解这话,却也隐约觉得有些意思。何况,尼姑庵里的尼姑,也有不少都是好人家儿女,你又何必拿身份压人呢。”
那声音猛然间愣住。它这才想起,薛家是金陵四大家族,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世代领着官商之位,与之来往的也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在宝钗心中,甄士隐只不过是个无权亦无钱的小乡绅,和薛家人避之不及的冯渊并无甚么分别。这正如一个人站在半山腰向下眺望,因站得太高,离的太远,区分不出山脚下的灌木和杂草是一个道理。
“是。我和香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感情自然深厚。可是你也莫要忘了,当年我初次见到她,就私下里设法偷偷照顾她,那时和她的交情也算不上深厚吧?虽则有你一直在耳边唠叨,所谓的耳提面命,但若不是我本意亦是如此,阳奉阴违并非什么难事。”宝钗慢慢说道,“何况,收留智能儿和助着香菱离开薛家大不相同,为了后者,我可是受尽了母亲的埋怨和唠叨。至于前者嘛,我虽平素不愿惹事,但区区水月庵,倒也不算难打发的。那里的主持贪财,差个人假借了名义去许老尼姑几两银子,自然也就摆平了。你放心,必然不会连累了香菱。”
那声音极少见宝钗如此锋芒外露,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道:“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宝才好奇问道:“难道你从前认识我?我从前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声音想了一想,慢慢说道:“人家说你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从不关心底下人的死活,是真正的冰美人,看似温和实则冷漠。”
宝钗笑道:“我若真个冷漠无情,早将金锁丢丢出门去,岂不耳根清净?”
那声音吓了一跳,这才不说话了。
宝钗却意犹未尽,感叹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师父孙嬷嬷教我谨言慎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连她都为女儿谷之事积极奔走。我虽不看好此事,亦帮不上什么忙。但既有女孩家如此求上门来,岂能袖手旁观?”
第72章
宝钗说到做到,果然次日就遣了陈义去办此事。水月庵虽然和显贵之家有往来,是刘姥姥眼中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连马贩子王短腿收留智能儿都自觉担了不小的干系,处处小心翼翼,但在宝钗眼中,却也没甚么了不起。
陈义甚至连自报家门都不必,那惯会看人下菜碟儿的老尼姑早从来人穿戴、气度上猜出必是豪族出身的健仆,忙小心翼翼陪着说话。待套问来历时,陈义只含糊着说是外省人,因从旁路过,自家小姐见这小尼姑生得颇为伶俐,遂要她相伴身边,故而特遣了人跑这么一趟,理清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