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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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几天时间里,宝钗闭门不出,默默无语,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努力消化着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消息。
这几日她自然没心思去戴那金锁,命人将它收在一边,远远的放着,眼不见心不烦。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每日都在做梦,梦里昏昏沉沉,仿佛经历了一生一般。最终她清醒了过来。她记起来了,她什么事情都记起来了。
第80章
宝钗在梦中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同在天上飞,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亭台楼阁,到一处院落里停下。
宝钗在心里诧异道:“好生奇怪,这处院落怎么眼熟至此?难道除了我家,别人家里也是这般布置的。”
突然就听到房中一个中年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宝钗,你是个好孩子。事到如今,总得认命才是。若不嫁给宝玉,你那嫁妆银就算白瞎了……”
宝钗正欲回答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那中年妇人只管坐在床头,向着卧床不起的一个少女说话。
宝钗就凝神仔细看那中年妇人的样子,单看背影只觉得甚像母亲薛姨妈,待转到她身前才发现,那妇人满面青煞,眼珠幽蓝,正张着血盆大口往床上那个少女啖去。
宝钗身上发冷,想叫又叫不出来,突然见床上那少女忽地坐起,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难道我薛宝钗就只有这副嫁妆拿得出手吗?我不信满京城里没有一个识货的。”
中年妇人被她这么一吓,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就仿佛那青煞的面孔幽蓝的眼珠子只是一场错觉。
宝钗忙抬头看那少女长相,只见那少女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活脱脱是一副染了重病的模样,项间戴着一把金锁,沉甸甸的压着她,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宝钗心中奇怪,暗想:难道你也叫薛宝钗?倒是一副好志气,只是病成这个模样,还嫁人作甚,自己开间铺子,和姐妹们说说笑笑,岂不美哉?
忽地场景变幻,那个面黄肌瘦的薛宝钗已经站起身来,正在和中年妇人说话。
中年妇人道:“老太太特捐资二十两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有什么发愁的?林妹妹尚没有这般呢。”
那个病弱版的薛宝钗就冷笑着说道:“妈难道猜不出老太太的心意。她拿这二十两银子出来,无非是想提醒咱们家,我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说亲嫁人的时候了。这是催着我嫁人赶咱们家走呢。咱们还是知趣点好,省得惹他们嫌弃。”
中年妇人迟疑着说:“嫁妆都送到他们家里了,如何赶咱们走?我回头跟你二姨母说道说道。”
中年妇人出去了半晌,回头说道:“你二姨母说,凡事有娘娘做主,咱们不必惊慌。你可知道贾家有个替身张道士,曾被先皇封作大幻仙人的,由他来做媒,想来老太太不想应承也得应承了。等到端阳节前,必有分晓。”
端午将至,宝钗心情烦躁,薛蟠却在兴头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四色礼,因颇有些灵异之处,就邀请宝玉来家中吃。宝钗毕竟按捺不住,跑到怡红院中向宝玉说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她眼睛却只往怡红院里摆设的古董打量,见件件皆是自己嫁妆中物,不免心灰意冷,悲从中来,勉强摇头笑着说:“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命小福薄,连嫁妆都被贾家偏走了。
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
宝钗本不欲去的,贾母装作一脸没事人似的,再三约了她去,又请了薛姨妈。
宝钗臊得不行,听那张道士笑眯眯说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模样也好。小道想着宝哥儿也该寻亲事了,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却笑着说道:“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无论是瘦弱版的薛宝钗还是在梦中游荡的薛宝钗,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脸色就不大好。她们都很清楚贾母这话里头的意思:宝玉年纪尚小,又是哥儿,自是等得,宝钗却不能这般无休止的等下去,否则,岂不是成了傅秋芳?
“他们好狠的心肠!”左右无人时候,宝钗崩溃似的大哭,“贾家盖园子用来我们家的钱,现如今那古董还在怡红院的房子里摆着,二姨母只管说让我嫁给宝兄弟,这嫁妆就算是提前给了,娘娘不让我进宫去,可到头来,人老太太根本不允我进门?难道我薛宝钗就这么贱,哭着喊着求着非要带着大把银子嫁他不成?”
看戏之时,贾宝玉只往宝钗身前赔笑,搭讪着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姐姐堪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宝钗心中一酸,暗道:哪里是什么杨妃,分明是苦命的上阳人啊!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若非你姐姐贾妃从中作梗,不叫我入宫,如今我又怎会落到这上下皆不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也亏得你好意思调笑!
当下大怒道:“我倒是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于是趁机大闹一场,因黛玉乘势取笑,就连带她一起讽刺了一顿。
时下贾母、凤姐等人俱在一旁。以贾母之位高权重,也自知理亏,不好在此时发声,以凤姐之精明,也只得装傻揭过此节。
宝钗继续昏昏沉沉,如在梦境。突然又依稀来到贾母房中,见她正在向王夫人训话,王夫人低着头,一言不发。贾母道:“薛家的钱,我们用了他们多少,还给他们便是,不耽误宝丫头出嫁。倘若说因用了薛家的钱,就要娶他家的女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再有一样,难道林丫头家的钱咱们不曾动用?若是依了我说,烦两家不如烦一家,更何况林丫头和宝玉从小就在一处长大,彼此性情也合得来。”
王夫人恭声道:“宫里娘娘下了懿旨,说大观园闲置着未免浪费,叫宝玉和宝丫头、林丫头一道进去住呢。”
贾母冷笑道:“这又有什么,正是娘娘的一番体恤之心,只管教他们搬了去住。宝玉是我自小看大了的孩子,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又过了几日,果然见贾琏出面,嘻嘻哈哈的和薛蟠一起吃了顿饭,也不知道是挪用哪一处的钱,将几万两银子尽数还了。宝钗就留心看那瘦弱般薛宝钗的反应,只见那宝钗喃喃自语道:“银子又能值几个钱,咱们家里的那些古董几时才还过来?罢了,我自有道理。”又吩咐莺儿道:“你们将屋子里的古玩陈设都收起来吧,咱们搬到蘅芜院时,一样也不许带。”
果然就到了贾母带着刘姥姥,赏玩大观园的时候。贾母待进了蘅芜院,才见屋子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处处皆十分朴素。
贾母只觉得被个小丫头反将了一军,一着不慎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脸上被打得生疼。
但她是年老成精的人,面上丝毫不动怒,只是笑着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但倘若来个亲戚,看着到底不像,何况年轻的姑娘们房里素净成这样,岂不忌讳。她尚且如此,倒叫我们老婆子如何?越发该住马圈里去了。”好说歹说,送了几样体己,打发了事。
嫁妆既然已经追回了一小半,眼看剩下的是再要不回来了,宝钗也就不再纠缠,遂和薛姨妈商议着相看人家。贾母听说后十分欢喜,但婚姻大事岂是一时半会能挑定的?贾母就又有几分放心不下。
恰逢宝钗之堂妹薛宝琴进京,贾母明里知道宝琴是许了人家的,却待她十分亲热,又是逼着王夫人认干女儿,又是跟薛姨妈打探。
阖府人都以为贾母是有意把宝琴和宝玉凑对了,连薛姨妈都做如是想,偏宝钗摇头道:“妈请细想,若是真个有意凑对,何苦逼着二姨母认琴儿做干娘?这世上哪里有干女儿和亲生儿子成亲的道理?”
薛姨妈一下子愣住了。宝钗就冷笑道:“这还是提防咱们母女俩呢。意思说并不是一心想要把颦儿和宝兄弟凑成对,只是先前没看上我。如今琴儿来了,这不就赶着疼上了?只怕我没许人家之前,总要被她这么零零碎碎敲打着。倒要想个法子,让她明白咱们的意思才好。”
薛姨妈发愁道:“这门亲事做不成,实在可惜。只是若你要请了官媒相看,说自能嫁得良人,好提携你哥哥,这自是好事,我也不拦你。只有一样,要如何才能让她明白咱们的意思?”
宝钗笑道:“二姨母那边总嫌弃颦儿多病,说只怕不好生养。不如咱们就从此处入手,好生照看颦儿,叫她好好调养,一来堵了二姨母的嘴,凑成一桩良缘,二来也好叫老太太放心。”
于是既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钗送黛玉燕窝之后,又有了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连薛姨妈都加入了爱护黛玉、照看她身子的行列。
宝钗人在梦中,看到这一幕时,仍然觉得十分欣慰,又有些止不住的辛酸,突然间场景再变,潇湘馆之中,宝钗突然被人逼入狭窄的角落,退无可退之时,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是一双泪光点点、似嗔非嗔的眼睛:“既然已经结成金兰契,因何又变卦?我们分明已经是金兰姐妹,你竟忍心将我推给别人?”
“只因女儿不易做。稍有不慎便是千夫所指。我不愿你后悔。”宝钗在梦中清清楚楚的说道。
然后她一惊,从梦境之中跌了出来,随即又落进新的梦境。
第81章
什么叫做把她推给别人?木石前盟不是贾母亲口认定、王熙凤极力玉成的天作之合吗?又谈何变卦?
宝钗迷迷糊糊之中,却隐隐约约很清楚答案。她只是拒绝去想。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宝钗恍恍惚惚间忆起,似乎有那么一年,贾母宴客大观园,众人行牙牌酒令,黛玉误说了《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次日蘅芜院中诉衷肠,拉着黛玉说要审问,因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却拉她坐下吃茶,将肺腑之言道出,钗黛遂日益亲密无间。
那一日,两个人厮闹玩笑,黛玉笑着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道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若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耳鬓厮磨之际,越发显得楚楚堪怜;
那一日,黛玉乖乖转过身去,教宝钗替她拢头发,低眉侧首,身上幽香从袖中发起,*蚀骨;
那一日,宝钗探望黛玉的病症,说起她素日所食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细究医理,说起那人参肉桂的药方,又推荐冰糖燕窝粥这等滋阴补气的药膳;
那一日,宝钗与黛玉开解,应承但在这里一日,与她消遣一日,又说虽有个哥哥,却是那般依靠不得,正是同病相怜,何必做“司马牛之叹”?
那天秋花惨黄,冷雨敲窗,黛玉在潇、湘馆中知宝钗夜里不能来,心中怅然,翻检《乐府杂稿》中《秋闺怨》、《别离怨》等词,因心有所感,发于章句,成《代别离》一首,名《秋窗风雨夕》;
那天黛玉拒绝了宝玉问她想吃什么,代为回贾母的好意,却收了宝钗从蘅芜院送来的一大包上等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一向懒于应付人情世故的她还笑着陪送燕窝的老婆子说话,通情达理,又忙着赏酒钱;
那天薛宝琴等人来京,意外竟十分受贾母疼爱看重,史湘云、琥珀等人都半是玩笑半是当真的认定黛玉有些小性,怕她因新人受宠而暗地着恼,惟宝钗笑着澄清说:“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黛玉也如她所说,两人比他人好十倍,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引得宝玉心中闷闷不乐;
那天宝玉生辰,怡红院中群芳开夜宴,众人一道掷骰子擎花签,黛玉抽中“芙蓉”,自饮一杯,宝钗抽中“牡丹”陪饮一杯,两人谈笑宴宴。
……
也不是没有过猜忌的时候。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之时,贾宝玉奉贾母之命替诸姐妹斟酒,至黛玉时,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叫他替她一气喝尽;
也有过自得的时候。宝玉寿辰之时,宝钗和黛玉在厅上说笑。因袭人捧着小连环洋漆茶盘里只剩了一钟新茶,宝钗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中,定定看着她毫不犹豫笑着饮干,将杯放下,于是,一颗心也仿佛就此安定下来。
黛玉认了宝琴如亲妹妹一般亲热,认了薛姨妈当娘,宝钗也履行承诺“但在一日,与你消遣一日。”可惜,人有聚与散,怎敢奢望永远?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变卦,只是选择退出,抑或那唤作是成全。
那是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之后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是王夫人听了哪个的撺掇,当夜就命王熙凤和王善保家的一并入园,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捡起,黛玉的潇。湘馆、探春的秋爽斋、惜春的暖香坞、李纨的稻香村、迎春的紫菱洲、宝玉的怡红院诸处皆被查抄。宝钗的蘅芜院虽没被波及,却也知道是贾家虑着亲戚家不好看的缘故,因而次日清早就趁机指这个由头,告诉李纨说要搬走。
彼时史湘云原在蘅芜院寄住,宝钗就将湘云托与李纨共住,湘云是个爽快人,自是无异议,就要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探春也说搬走的好,一家子亲骨肉像乌眼鸡似的争斗,到底没意思。
偏黛玉听说宝钗要离开的消息,急急打发雪雁前来寻她,待到至潇湘馆中,诘问一番,宝钗仍以先前同李纨所说之语作答,不过是薛姨妈身上不自在,家里几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床,家里头乱糟糟的没个主心骨,故而要离了大观园,回家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
黛玉冷笑道:“你这话也只好糊弄那没见识的人。只怕连探丫头,也认定了你是为了避嫌急着搬走。却瞒不了我。我且问你,你这一走,可有真心打算回来?”
宝钗被她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睛望着,就有几分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方道:“你放心。等到我母亲病好了,自然还是搬回来的。”
“搬回来?”黛玉道,“难道你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了吗?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这次回去,是赶着要准备你哥哥的婚事。听闻你哥哥就快回来了,写信说已经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小姐,叫快些收拾了好去提亲。等到忙完这个,只怕你就忙着自己的喜事了。你哪里还回得来?”
宝钗叹道:“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从何而来?你究竟是听哪个说的?”
黛玉定定望着她道:“你莫要忘了,你房中的蕊官,和我房中的藕官是什么关系?”
宝钗终于无语。
“是。已经在相看人家了。老祖宗和二姨母那里都知情。宝玉和你青梅竹马,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投契,当是你良配。”她如是说道,看似语无伦次,实则大有条理。
然后宝钗就看到,黛玉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不是变卦,只是无奈的成全,成全自己也成全对方,因为所谓情势比人强,因为李纨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因为她不想看到两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子流落街头、孤苦落魄的凄惨,因为黛玉的弱症尚需荣国府月月配药,贾母掌握着她的衣食住行,一举一动,也因为她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哥哥、有个偏爱偏信哥哥的母亲等着她嫁到好人家去提携去反哺。
若是一定要嫁给男子,其实还是宝玉最适合黛玉,不是吗?紫鹃也奉贾母的意思,常在一旁劝说。若非她从中插了一道,只怕黛玉也是愿意的吧。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当时曾经笑话过探春每每提起若是男子如何如何,太过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此时惟有感叹,世间女儿举步维艰,难做至此。
于是还是搬离了大观园。蘅芜院里空荡荡的,“.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终成一句空话,惟能慰藉自己“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怡红院中,满头银发的贾母屏退了众人,轻抚着心肝宝贝凤凰蛋贾宝玉的头,说道:“玉儿,如今好容易宝丫头离了这园子,自去嫁人了。我便做主将林丫头许配给你,可曾遂意?”
宝玉因查抄大观园后种种,染了病症,虽然病得迷糊,仍然咧开嘴笑,一脸喜不自禁:“老祖宗做主,自是再好也没有的。只是……只是……”
贾母眉宇间一丝厉色闪过:“莫非你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宝丫头?唉,都是你娘,她倒也是一心为你好,只可惜眼光实在不怎么样。难道这么多日子,你还没看出来,那宝丫头和你大嫂子是一路货色。这样的媳妇儿,莫说你不喜欢,就算你喜欢的不得了,我也不能应承让这个扫把星进门。幸好她自己也是个知趣的,借着查抄大观园这事,麻利搬走了,倒省去许多是非。不然,我还要跟她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