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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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四顾无人,就趁机压低了声音,向黛玉言道:“论理,我们做丫鬟的本不该多说。可姑娘自小就在这府里长大,身边偏无父母兄弟,正是少个知疼着热的人,也不由得我们不多留神着。如今我从旁瞧着,宝二爷倒着实是和姑娘说得来的,别看他每日里没个正经的,却是个实心人。况且又和姑娘从小儿一处长大,彼此脾气性情都投契。姑娘心中怎么想?”
黛玉听紫鹃开口,就知道她想做说客,听她问起这个,因知道问的是自己终身大事,倒装起糊涂了,笑着回答:“什么怎么想?我并不懂你的话。想来他一向为人如此,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前番那什么秦钟,还有什么香怜玉爱,他不也是赶着上了。按了舅父的话说,不过是喜欢些精致的淘气罢了,故而变着法子折腾。”
紫鹃一时拿捏不准黛玉话里的意思。
她是贾母早年遣来服侍黛玉的人,凡事自然顾着贾母的心意。如今见贾母有意撮合宝黛二人,少不得也从旁推波助澜。更何况黛玉私下里拿她当姐妹一般看待,两个人一时一刻离不开。闲暇无人时,紫鹃自家心中也有计较,若是将来黛玉外聘,她少不得要跟了服侍去,若是不去,辜负了平素的情谊,若是去时,她又是合家在此间的家生子,不忍弃了本家。故而盘算着若促成宝黛良缘,却是两全其美,每每为之从旁说项。
只是紫鹃这些天从旁看着,觉得黛玉待宝玉,固然是极亲切的,却似只是姑表兄妹之间的情谊;明眼人都知道宝钗对宝黛良缘虎视眈眈,偏黛玉待宝钗也是极好,处处高看一眼。因而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紫鹃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姑娘休要怪我多言。实是这些事情,叫人不由得发愁。我私底下已是为姑娘愁了好几年了。在这府里一时倒好,只是终身大事如何能够趁心如意?公子王孙虽多,似宝二爷这样的疼惜敬重女儿家的,又能有几个?哪个不是三房五妾,外面腥的臭的牵扯不干净?何况又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处处照应姑娘惯了的。依我说,倒不如趁着老太太身子硬朗,想个法子早作定了大事。也省的嫁到外面去,被人欺负了没人出头。”
黛玉听紫鹃之语,确实是体贴自己的一番用意,倒不好训斥,又不愿轻易应承,只得默默垂了头去,只觉得心中沉重无比,突然就连葬花也没了心情了。
紫鹃只当黛玉在害羞,又道:“姑娘看看那宝姑娘,就是个明白的。知道宝玉是个难得的,就处处造了风声出来,说什么自己有金的,要和有玉的来配。又忙着小恩小惠,四处邀买人心。聪明人一早看出她家的心思了。”
黛玉摇头道:“宝姐姐却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错怪了她去。她那金锁,是幼时一个游方和尚送的,为的是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讨个吉祥的意思。何况自前些时候她病了那么一场,却也收了,连戴都不肯戴了。我前几天还劝她的,岂能因噎废食,为些小人的风言风语当了真,去赌气,反倒误了自己。”
这一节却是紫鹃所不知道的,初闻之下只觉匪夷所思,失声道:“姑娘你何必助着她?你可知道二太太一直想替她做主呢。这些日子她整日在外头做生意,颇赚了万把两银子,诸人皆赞她能干,连老太太也高看她一眼,竟说贾家若有这样的女孩,也是一件幸事。我琢磨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她做亲?可是咱们家里未婚的爷儿们,又要年龄相仿的,除却宝二爷,还有哪个?”
黛玉只怔怔听着,并不答言,心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难受,却分不清这股子难受是因何而发。紫鹃拿言语催促再三,她才闷闷说道:“宝姐姐聪明能干,这也却是她的本事。等闲人学不来的。眼下这府里确实少个似她这般的女孩儿。若是和宝玉果真成了,却也是美事一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花锄诸物皆宜备齐,就掩下话头不再多说,吩咐一声,便背了花锄出门去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天光向暖,宝钗却隐在一块山石后头,默默听两个粗使嬷嬷嚼舌头。虽说偷听别人的私房话,于理由亏,但事情与己相关,少不得听个清楚明白,才好防着不被人害了去。难道别人家说得,自家当事人竟听不得不成?
这无关教养,只关宝钗客居贾府,为安稳顺遂计的一片谨慎小心罢了。
只是宝钗涵养再好,听这两个平日里连露脸都没资格的粗使嬷嬷肆意议论自己和林黛玉是非,也不由得有些愠怒。
这个说:“据我从中来看,宝二爷还是娶宝姑娘为妻的好。宝姑娘温厚好相处,又会持家,又会赚钱,这样的女人去哪里寻去?林姑娘呢,为人既刻薄小气,还体弱多病的,天天吃药,这等女人娶了来,是当菩萨一般供着,还是当孩子一样哄着?”
那个忙着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什么?虽说林姑娘有些不足之症,可是每日里不过配些人参养荣丸,难道咱们家里吃不起?你光说林姑娘多病,你可知道宝姑娘那病,才真真叫繁琐死呢。宝姑娘那病要吃冷香丸,那才叫稀奇名贵呢。说起方子来,我依稀记得前番周瑞家的问过的,要什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又要什么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白露,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当日周瑞家的讲笑话一般讲给我们听,我们都呆住了,故而记得清楚。你想想看,这都是花了钱也不定买的来的东西,岂不是比林姑娘的病麻烦的多?”
宝钗禁不住在一旁冷笑。婚姻之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本该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原来在这些俗妇的眼睛里,以林黛玉之灵秀所钟,却也要靠虽生病,却生得是寻常富贵人家养得起的病症来取胜。
“你说的倒轻巧。宝姑娘一看便是个利落人,可是林姑娘每日里病歪歪的,就未必了。若是生不出孩子呢?”
“那不是还有妾侍和通房的吗?”
原来无论如何,哪怕模样再好,学问再高,性情再投契,男人也不愿为了爱情放弃繁衍后代的本能。肯娶灵魂契合、深爱数载的意中人过门,只因有这么一个后手:若是她生不出孩子来,自有妾侍和通房替她生。这位意中人自然不配为此吃醋泛酸,男家肯包容她生不出孩子的罪状,就已经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还有啊,我总觉得宝二爷待宝姑娘只是明面上的客气,待林姑娘可是掏心掏肺的。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
“怡红院里的人说,宝姑娘模样学问虽好,却总在宝二爷耳边唠叨着经济仕途,劝他上进,你想想看,哪个男人高兴听?林姑娘却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若你是男人,难道要娶一个总是逼你上进的女人不成?”
宝钗只听得浑身发抖。原来在这些俗妇眼睛里,停机之德只是活该被男人厌烦和嫌弃的东西。
是,她是喜欢劝宝玉上进,无论以姨表亲的身份,还是在后来以妻子的身份,都喜欢劝。可人生在世,若是只贪恋舒坦,当个吃吃喝喝的二世祖,那样的男子,哪里有值得女子仰慕之处,哪里值得女子以终身相付?
更何况后来贾家衰败之后,贾宝玉自己也深悔当日未曾努力奋发,曾以一阕《西江月》“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来自嘲,这绝非明贬实褒,实在是真真切切的悔悟。
黛玉在贾府衰落之初便已经泪尽而亡,的确是不曾劝谏过宝玉要努力上进。但是宝钗也深信,那不是她觉得不该劝,而是清贵之体,不屑去劝而已。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难道如黛玉和宝钗一般两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只任由人家如捡货物一般挑肥拣瘦,而后以省心、好养活、不在耳边唠叨督促上进为由,选择其中的一个,弃选另一个?难道女孩家就不能要求夫家祸福相依,荣辱与共,难道妻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竟没有资格要求丈夫在外上进,出人头地?
尽管宝钗一向看不上宝玉,除非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会下嫁于他。但是听这两个粗使嬷嬷如是粗鲁无礼的择妻标准,心中还是很难过。
倘若世间男子都是这般粗俗无礼,她薛宝钗自然是不屑下嫁。可是黛玉呢?她实在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灵秀所钟的女子,被如此挑剔责难。
第94章
两个粗使嬷嬷一路笑,一路骂,将宝钗和黛玉两人的脾气性情、模样、门第、陪嫁、亲眷逐一品评了一番,渐渐远去了。宝钗这才从山石后头慢慢走出来,心中烦躁、难过……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虽然大观园中春光晴好,她却再没了赏看的兴致,只觉得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压得她呼吸不能。
猛然间听得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而来,宝钗抬头看时,才发现是黛玉房中的丫鬟雪雁,忙面上带了些笑容,向她打招呼。
雪雁忙笑着回礼,快走几步,走到宝钗面前,向她问道:“薛姑娘可曾看见我们家姑娘没有。”
宝钗摇头说不曾看见,雪雁就发愁道:“我们家姑娘一大早就叫紫鹃姐姐准备了花锄花囊和花帚,说要去葬花去。后来我煎好了药,就出来到处找,听晴雯姐姐说,见我们家姑娘跟宝二爷坐在沁芳闸桥边上看书呢,我就忙去那边找。可是半路遇上了袭人姐姐找宝二爷,说大老爷身上不好,老太太打发宝二爷过去请安呢。后来倒是遇到了宝二爷,我们家姑娘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书?这可是件新鲜事。沁芳闸桥边水气大,你们家姑娘一向三灾六病的,这几日身子骨才略好了些,怎么跑到那里去看书?”宝钗皱眉道。
雪雁跺脚叹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只怕有什么别的缘故。我们家姑娘那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内里是个最有主意的,只恐宝姑娘劝几句,才听得进去呢。”
正在说话间,却又看见紫鹃打那边过来了,两下一问,都不见黛玉,又约定再分头去找。
宝钗见她们着急,忙也在旁劝慰两句,心中却慢慢想起这里头的缘故来,一时间百味杂陈。
原来黛玉和宝玉一同坐在沁芳闸下看书这段,里头却是有缘故的。
宝玉正值十二三岁轻狂的年纪,什么事情不敢做,什么事情做不得?
偏书坊中为了赚钱,有一种人专写风月小说,将那古今名女子的情史野史、各种传奇、一一润色,香艳浓烈,极尽媚俗只能是,都写了来,又有印卖古今小说、戏曲杂剧的。
据说是宝玉手下的头一号小厮茗烟为了讨宝玉欢心,将那些古今小说、外传传奇一股脑皆买了来,引了宝玉去看。
那书却是最能移人性情的东西。
宝玉小小年纪,平日里读的不过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尚书》等书,再者是《史记》等,纵有《诗经》一书雅正古朴、文法修辞俱佳、却早被贾政叱为不务正业,只叫他老师讲些前人科考八股的时文来听。
是以一得了那书,宝玉就爱若珍宝,手不释卷,虽知道此间有些干系,万万不可被人瞧见了,却仍是舍不得不拿进园子里,于无人之时细细观摩,因而仍旧是将那文理细密的书捡了几套拿进去。
这日宝玉看的却是《西厢记》,因黛玉撞见了他,藏之不及,却递过来与黛玉同看,正是词藻清丽,警句迭出。
原本宝钗是不知道这段故事的。只不过前世时候黛玉一时失言,在贾母款待刘姥姥的宴会上说了几句,这才察觉了。其后倒是因为拿这个劝黛玉,钗黛两个的感情倒一日好似一日了,渐渐的无话不谈,黛玉这才将往日的种种据实以告。
宝钗遂将自己幼年时也看《西厢记》《牡丹亭》等书的事情款款告诉黛玉,又趁着无人之时,暗地劝了黛玉几回。
如今时光倒转,宝钗再回味起这段往事时,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宝黛二人因同看《西厢》,更加亲密,但自己和黛玉也因了这事情前嫌尽去,只是却无人料到竟都落到那样一个结局!
她一时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不肯让紫鹃、雪雁二人看出,若无其事的告辞,自去一旁休息。
这边雪雁就问紫鹃道:“你不在潇、湘馆里,却怎么也跑出来了?”
紫鹃含笑答道:“我正看着小丫鬟们煎药,却见二奶奶那边打发人来送茶来了。说是两小瓶上用的新茶,姑娘事先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晓得该怎么回,你又迟迟不见回来,却想不到在这里跟宝姑娘说话。”
她二人虽然皆是一心为了黛玉,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里却也有些不痛快。
那雪雁是黛玉极小之时,从南边姑苏带来的丫鬟,自幼长在一处的,紫鹃却是贾府里老太太把自己的一个二等丫鬟赏了黛玉,伺候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原名叫做鹦哥,其后改了名字。
紫鹃因大了几岁,平日里办事又妥帖,这府里人情往来又熟,很快被黛玉倚为臂助,雪雁倒是退了何止一射的地方。
原先雪雁尚小,一团孩气,诸事也不大理会,真个拿紫鹃将姐姐一般看待。岂料这一两年里,紫鹃一心撺掇着黛玉跟宝玉好,又私下里很是忌惮宝钗,常将外头疯传的金玉之言说给黛玉听。黛玉仍旧待紫鹃如姐妹一般亲,却知道紫鹃是老太太的人,力赞宝黛之缘和忌惮宝钗,却是承了贾府里婆媳斗法的余势,就有些不愿如她所想疏远宝钗,反时常打发雪雁去寻宝钗说话。这日子久了,紫鹃又岂是没有知觉的,看雪雁便不如先前,彼此间的说话越发微妙起来。
这时紫鹃说雪雁迟迟不见回来,在和宝钗说话,言语里微微有责怪的意思。雪雁年纪渐长,并非从前那么不谙世事,忙着给自己辩白道:“我不过是路上遇上了宝姑娘,随口问一句知道不知道姑娘的下落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先前却是听说姑娘和宝二爷一起看书,后来宝二爷回去了,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
紫鹃起初听雪雁说话,心中还想着责怪几句,待到听说宝黛二人一起看书,却忍不住展颜笑道:“果真如此的话,却是更和睦了,老太太听到了必然心生欢喜。”却也顾不上责怪了。
却说黛玉因出来葬花遇到宝玉,顺路跟宝玉一起看了一回《西厢记》,复又收拾落花时,就看到袭人走过来,说大老爷贾赦身上不好,说老太太叫宝玉去看他,请宝玉早些回去换衣裳。
一时间宝玉应了声,急急去了,黛玉一个人未免无趣,欲要再葬花时,先前却和宝玉二人已将落花收拾掩埋妥当,欲要转身寻诸位姐妹们说话时,料得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也必往贾赦处请安,却不在房中,心中打算着事后也打发个人过去问候一句,方显妥当;突然又想起大舅舅贾赦病时,尚有子侄探望,偏生当年自家父亲病重时,身边子女全无,无人慰藉,待自己急急忙忙南下,却已是到了交待后事的光景了。想到此处,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复而又想起紫鹃平日里把她和宝玉凑对之事,悄悄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已是痴了,暗想:千里姻缘一线牵,却不知道我的姻缘落在何处呢。
黛玉正在低头想着些心事,不知不觉间听到缥缈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传来,回神看时,却见树叶阴里,露出一道院墙。却是梨香院。
从前薛家母女在梨香院中借住时,黛玉也是隔三差五常来的,因此路径颇为熟悉。如今却是给贾蔷从姑苏一带买回来的十二个女孩子住了,正在学着唱戏呢,故而有些乐声不足为奇。
黛玉原本是回潇、湘馆,却正巧顺路经过了此处,不由得想起宝钗,心中好生感慨。
突然又听见那梨香院墙内笛声歌声更响,黛玉便猜那是十二个女孩子正在演习戏文呢。正巧这日排的是《牡丹亭》的戏,什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从旁听了,方知前人戏文之妙。
一时间一出戏都唱完了,黛玉却仍旧坐在一块山石上细细咀嚼着戏文,想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来,禁不住心动神摇。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悉索声响起,黛玉定睛看时,却是两个小戏子手拉着手经过草丛。那两个小戏子脸上妆容未卸,一个扮作小生模样,一个扮作小旦模样,一前一后,仿佛正要穿过这片山石,走到前头去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