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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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和姚静也曾一同筹谋,稍有不合她意,在宝钗而言是曲线救国、殊途同归、却更为温和、更得人心,更加可行之举,被她不留情面,大肆讥讽。然依照姚静那套偏激苛刻、自相矛盾、自断后路、不留余地的标准,世间又有多少人会抛弃宗族利益、不顾父母兄姊、放弃自己的所有,只为了成全女儿谷中那看似毫无出路的可怜女儿呢?姚静的理想是好的,但除此之外并无利益支撑,注定应者寥寥,沦为他人谈笑之资。
可惜宝钗的这番思虑,是姚静不可能明白,也不屑明白的。在她看来,世界上人大抵可以分为两种:支持她的,和不支持她的。支持她的人为了支持她牺牲了很多,毫无收获,只凭一个信念和对她的爱支撑,但是她却认为理所当然,反倒不明白她明明站在真理的一边,为什么那么多人有眼无珠,纷纷远离她,嫌弃她。
其实她认为的真理,虽然自成体系,但是也只是局部真理而已。正如渺小却唯我独尊的生物,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大声感叹:“天圆地方”,却不知道倘若把目光放得更高更远些,站在离地面几十万里的所在,能够望见的是一颗不断围绕太阳公转以及自转的球形。
宝钗离去后的第三天,孙穆访友回来,见姚静遍体鳞伤,不觉大惊,追问缘故,姚静自然不会听从宝钗的嘱咐,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与她听,因见孙穆大有怜惜之意,心中更是安定,顺手泼了宝钗脏水无数,意欲引起孙穆对宝钗的反感,借着师徒的的名分好生斥责她一回。
不想孙穆越听越是神色凝重。待姚静把事情讲了一遍后,孙穆沉默良久,方看着姚静道:“你方才所说,可是句句属实?这却不似宝钗的为人。”
姚静恼了。也怪孙穆一向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就算她办砸了什么事情,也是一笑置之,自去修补,从不责怪她,她也已经习以为常,更料不到孙穆此时竟然会为宝钗驳她的话。当下怒道:“你是信她还是信我。这个人明着是一把火,暗地里是一把刀,我看不过,到贾府里去揭发她,不想被她乖觉,反咬一口,我……”
她这边犹自指着伤痕顾影自怜,孙穆的脸却渐渐沉了下去。她在深宫之中混迹多年,人情世故熟稔无比,又有什么不晓得的,怎会听不出姚静言语里的不尽不实之意。先前追问一句,暗中已有提醒的意思,怎奈姚静完全置之不理。
孙穆越听越怒,原先她总以为,姚静和宝钗两人不睦,也只是私下里的口角,想不到她竟然会把事情做得如此难看,心中又是气愤又是伤心。
孙穆接连深吸几口气,好容易才平复了心绪,向姚静道:“如此就是你的不是了。怪不得她不愿再和你合伙。毕竟生意钱财都是身外物,如此也就罢了。就是彼此伤了和气,依我说,先代你写个帖子,聊表歉意,过几日待你身子大安了,再一同上门,将此节揭过,也就是了。”
姚静闻言脸色大变:“你竟要我向薛宝钗道歉?怎么可能?就算她拿海运生意的事情逼迫,也是不能!”
孙穆还试图讲道理:“海运生意的事情,休要再提起。眼下出了这等事,怎再好开这个口。便是你登门致歉,我也只好求她看在我颜面上,莫要记恨罢了。”
姚静不顾身上伤势,一把抓住孙穆的手:“你到底是向着谁?难道为了偏帮那个薛宝钗,你竟不顾你我的金兰姐妹情谊?”她想了一想,言语一下子恳切了起来:“和你结拜之时,我并不明白金兰姐妹之意。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只要你依了我这回,替我向那薛宝钗出了气,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依你。咱们姐妹两人,从此住到你家乡去,同住同出,相互作伴,彼此照应,行不行?”
这是姚静自和孙穆相识以来,最直白的承诺。同住同出,互相作伴,彼此照应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对于孙穆这样的孤身老姑娘来说,已经是最甜蜜的誓言,更何况是由姚静口中说出的呢。
孙穆为这句话等待了很久,期盼了很久,然而此时此刻,姚静终于说出口的时候,她的心却突然凉了。孙穆从来都不是个笨人,从前的视而不见,只是因为她习惯于包容和等待。但一直等到了今天,看到姚静冠冕堂皇的话语里那些狡黠的小心思,孙穆突然就觉得,她不必再包容和等待下去了。姚静根本不需要孙穆的保护,她也不像孙穆以为的那样单纯和直白,你看看她,分明是毫无逻辑、蠢不忍嘲的谎言,她却仍然坚定地认为,所有人至少孙穆会毫无保留地继续站在她那一边呢。
在姚静紧张中夹杂着笃定的凝望之下,孙穆四下里瞧了瞧,突然走到一边的桌子前。那边的小笸箩里放着她尚未绣好的绣活,以及剪子竹弓针线诸物。
孙穆见那绣活是为姚静绣的一件褂子,不觉心酸,突然拿起那剪子,向着姚静一字字说道:“君子绝交,不吐恶言。此事无非割席断袍罢了。”她见姚静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管她听懂了没有,直接用那剪子将所穿上裳的一块裁了下来,掷到她面前,转身就走。
姚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孙穆走得甚急,刚刚解下来不久放到桌边的荷包也未及带,跨出屋子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却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姚姑娘……主人出门去了……这……这如何是好?”新寻来伺候她们的小丫鬟捧着一盏燕窝粥慌慌张张赶到床前,结结巴巴向姚静问道。
姚静心中微感不安,但势强已久,不愿轻易显露出来。当下眼珠一转,道:“不必惊慌。她临走之时连荷包里的碎银子都忘了带,纵使荣国府寻那薛宝钗,也花不起钱雇车子。只怕只是在附近转转罢了,没准到晚间就老老实实回来了。”又吩咐道:“你且将那盏燕窝粥捧过来,喂我喝下。此粥滋阴养颜,与我身上的伤势大有裨益……”
其实姚静本在发热,喝过一盏燕窝粥,顿觉舒服了些,昏昏沉沉间就睡过去了。一直等到夜过三更才醒了过来,星眼朦胧之间,叫过小丫鬟问时,却仍不见孙穆踪影。
“不必惊慌。明日去刘姥姥和香菱家问问看,再者探探香菱的口风,说不定孙姐姐正在那薛宝钗的院子里享用锦衣玉食呢。”姚静口中酸溜溜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难过,房中烛影凄清,她竟第一次品出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
这般又过了数日。小丫鬟禁不住她三催四请,硬着头皮去刘姥姥和香菱家询问,却没问出什么就被很不客气地打发回来了。
姚静心中大怒,道:“如今竟连她们也敢嫌弃我!想当年……倘若孙姐姐仍在时……”说到此处,只觉得又酸又涩,竟然呜咽起来。
到了第五日上头,仍不见孙穆踪影。偌大的一个人,在这京城中居然如同平白蒸发了一般。姚静心中焦躁后悔,因身子略好了些,能下地了,挣扎着雇了一辆车子,来到刘姥姥家门前。
岂料小丫鬟刚刚拍开门,刘姥姥一见是姚静,立马把大门关上了,门缝里依稀传来她教训女儿的声音:“当初我怎么说来着?这等人的胡言乱语你也肯听信?你倒是为了硬气,依了她的劝,和你男人和离了,可结果呢?整日里愁眉苦脸对着你老娘,真个把人都愁死了。她有过问过一句吗?这也就罢了,最不该就是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白眼狼一般。咱们当初竟然还在宝姑娘面前说她的好话,真是罪过啊罪过!”
第107章
姚静闻言大怒,气得提高声量,叫那小丫鬟继续拍门,意欲将刘姥姥唤出,追问个清楚明白。
谁知那小丫鬟依言拍了一阵子,明明听见有人在门里头,只是那门却是纹丝不动,她权衡之下,反过来劝姚静道:“姚姑娘何必跟这起没见识的乡下老婆子一般见识。她家女儿没本事,留不住男人,又和你什么相干。姑娘莫要气坏了身子。再者,便是姑娘错出了主意,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不过是乡下老婆子,难道还能去官府里告咱们不成?姑娘更不必着急。”
姚静听小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显是从心里认定她是理亏了,当下又急又气,将那小丫鬟叫过来,连着给了好几个耳光。那小丫鬟是孙穆相看着买下的人,原本就对姚静颇有几分不服气,此时见姚静势若疯狂,活脱脱似要把她当街打死似的,哪里有不先逃的份儿?反正卖身契不在姚静手中,倒也算不得逃奴。
姚静自谓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讨厌薛宝钗,但喜欢孙穆,同样的,她对刘姥姥和香菱也颇为欣赏,因而在门外听到刘姥姥这番话,才越发恼怒。直到小丫鬟被她厮打跑了,她才猛然愣住,心中暗道:“我如此做派,跟豪门深宅中那些只知道宅斗的泼妇又有何分别?”想起穿越以来的理想,再想想如今众叛亲离的处境,怔怔落下泪来。
姚静原是在大街上雇的车子,那车夫耐着性子等她发了许久的呆,看她竟然哭个没完没了了,赔着小心催促道:“这位……姑娘,咱是家去呢,还是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姚静这才勉强收住泪,没精打采地吩咐说回家。谁知到了家门口,大门上明晃晃一把大铜锁,她这才想起临出门时她嫌累赘,铜锁的钥匙和装银钱的荷包皆在小丫鬟手上,不觉愣住了。
此时那车夫脸色已有几分不大好,只是不好发作出来,姚静便跟他商量,要一共到她和香菱合开的那家熟食铺去取银子。
那车夫面上答应,心中却不信姚静有钱付账,一时发了狠,趁人不备将姚静打晕,塞在车里带出城外。
姚静往日出门,最开始的时候是一身男装,便宜行事,后来换了姑娘装束,又有孙穆在旁扶持打理,向来平顺惯了,更料不到有人居然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天下脚下做出这等事情来。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皆被困住,嘴巴里也被塞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布,大骇之下,却是出声不得。
沿路听那车声辘辘,颠簸往复,显见离城越来越远,姚静心中的轻视、张狂之意尽敛,开始认真考虑时下处境:该不会是要被拐卖了吧。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方在山野之中的一处所在停了下来,姚静被拖下车,推搡着进了一间破庙之中。她又惊又怕,只听得那车夫的声音响起:“要钱呢,我就没有,不过这个婆娘虽老了些,却也有几分姿色,便充当我的入会根基钱,如何?”
姚静听得“根基钱”三个字,一颗心如堕冰窟。原来时下天理教盛行,教义规定只要缴纳一份根基钱,他日成事之后,便可获得百倍回报。因那教徒善于蛊惑人心,又打出光复前朝的旗号,故而京师附近多有入教者。
但姚静却知道,这所谓的天理教儿戏一般,怎能成事,历史上很快就被认定为谋逆,遭血腥镇压了,故而耻于和他们同流合污,也曾反复告诫过刘姥姥一干人等,休要和他们有往来,再料不到自己居然会被送至天理教的巢穴,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半天才重新鼓起勇气,意欲虚以委蛇,趁机逃出生天。
那天理教既然要收买人心,自然不会太过苛待于她。不多时她口中的布就被取了下来,有人喂她喝水吃东西。姚静趁机打起精神来,花言巧语迷惑这些土包子,倒也颇见成效。正寻思着如何逃跑,突然就有人牵着捆她的绳子,到了小小一方居室,指给她说,夜里就于此处安歇。
姚静见那炕又脏又冷,屋子狭窄气味难闻,分外嫌弃,然牵她那人却不好说话,满脸不耐道:“有个地方睡,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便是千金大小姐,也没你这般尊贵!”说着把她推了进去,又搓着手向同伴说:“过几日柳公子就要到了,大当家的说要为柳公子寻个妻室,好安他的心,你看今日这个成色如何?”
那同伴嗤笑道:“柳公子何等见多识广,怎会看得上这等残花败柳。人家口口声声说定要绝色,这等看了要洗眼的货色,就莫要拿出来献丑了。若是依我说,那老道姑的女弟子里倒有几个美人胚子,虽然年纪小了些,却也颇为动人……”
“你说无衣姑娘?别想了,那姑娘虽小,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弱,上次把我打得足足在炕上躺了三日,怎敢招惹了她?”那人缩着脑袋道。
姚静在屋子里听着,突然醒悟这群人打算将自己献给什么柳公子,还嫌是残花败柳,看了要洗眼,不觉又羞又恼。但凡女子都在意自己的容貌,姚静这身子的原主既然能得李纨青眼,论资质也不至于太差,只是姚静性子古怪,不愿保养,再加上这些日子又和孙穆闹翻,更是无心装扮,一来二去,连这等没见过大世面的乡野村夫也敢奚落她的容貌了。实在是叫人怒不可竭。
但是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姚静跟自己生了一会子闷气,刚好过了些,就听到外面那两人跟不知道什么人打招呼道:“无衣姑娘回来了!”
“无衣姑娘,小的跟你商量件事。刘老三从山下截了个婆娘,我们瞧着有手有脚的,想过几日在大当家那里过了明路,给兄弟们当福利,只是这几日无处安放。左思右想,就带到您这儿了……”
那无衣姑娘听声音颇小,脾气却大,当下冷哼一声,推门进来,手托着油灯,朝姚静上下打量了一番。姚静只觉得她年纪不过八.九岁,身量未足,模样却佳,一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知道怎的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无衣只朝姚静全身打量了片刻,一言不发退出房去,问先前那两人:“这是从什么地方截来的女人?刘老三犯了教中禁忌,你们还敢收他入教?”
那两人支支吾吾道:“刘老三说载着那婆娘在京城中转了好几大圈,那婆娘无钱付账,说定了是拿身子抵账的。”
姚静在屋子里听得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好容易才顾忌此处不是能讲道理的所在,忍了又忍。又听见那无衣姑娘跟先前两人说了一阵子话,那两人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无衣这才折返回屋子,目光冷冷,抱臂盯着姚静细看。姚静被她看得有些承受不住,羞恼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天理教强抢民女,还污蔑于我,迟早……迟早……”她本来想说“迟早要遭到报应的”,却顾忌着这是对方主场,再兼听那两人说这无衣小姑娘性子暴躁,到底不敢惹恼了她。
却听无衣突然间幽幽一叹道:“这不是博古通今、呼风唤雨的姚先生吗?怎么沦落至此?我记得你神气得很,怎么如今这么委屈?还强抢民女?我不信有人这般不开眼,敢动薛家的客人。”言语间尽是嘲讽与戏谑之意。
姚静听她所言,分明是知道根底的,又惊又恼,急抬起头,盯着无衣细看,半晌方不确定地说道:“你是……柳依依?你走失不过两年,却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两年前的柳依依,是不过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生的玉雪可爱,一身装束虽然破旧了些,显见家人不甚用心,也是小康之家小姐们才有的打扮。而如今的无衣,身量比过去高了一大截,眉眼中已有几分风流婀娜的神韵,但周身上下皆是皂黑的布衣,竟有几分江湖飞贼的感觉。
姚静见到故人,心中大喜,忙绞尽脑汁和她拉关系,见柳依依不说话,便笑道:“两年不见,难道你忘记从前的事情了?我还为你买过糖葫芦吃呢。还有黄金丝,你难道都忘了吗?”
柳依依不答,只拿眼睛盯住她:“你老实些,别想着攀交情!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和薛家闹翻了?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姚静此时最听不得一个“薛”字,心中腹诽当年柳依依就一脸聪明相,如今在荒山野岭里混迹了两年,越发不好糊弄,当下负气说道:“就算闹翻又怎样?难道没了她薛宝钗,我便寸步难行不成?连孙姐姐也向着她。我知道你一定是也站在她那边了,当年你也只肯吃她给的面果。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有一样,我看在旧时相识的份儿上,忠告你一句:这地方也不是你能久待的,早晚惹来杀身之祸!”
“忠告?”柳依依嘲笑道,“你的忠告,我听多了。你倒是忠告过我不许爹娘生弟弟,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吵大闹过,有用吗?你四处劝人,身为女儿家,不应委屈自己,可倘若信了你的话,日子能好过才有鬼。这世上,总归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你只教女儿家不委曲求全,却不教她们如何在这世上活得更好。现在连你自己也沦落到这份儿上了。亏你长到这般岁数,居然连我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