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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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尚抱着万一的指望,向薛姨妈开口讨要那件慧纹,刚刚起了个头就被薛姨妈驳了回去。薛姨妈却也振振有词:“你哥哥如今正是娶亲的年纪,聘礼里总要有些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好彰显咱们这种人家的身份。是,我知道这件慧纹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嫁妆,只不过你这么能干,薛大小姐的名头传遍京城,有没有这件慧纹又有什么要紧呢?你一向和你哥哥感情好,总该不至于为了这个计较吧。”
宝钗反复向薛姨妈痛陈利害,无非是薛家店铺被人盯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诸如此类,薛姨妈哪里肯信,一心认定宝钗为了夺回慧纹,危言耸听,真真令人啼笑皆非。宝钗不得已,也只能打消了念头。
这日宝钗起了个大早,先去贾府同贾母、王夫人请安,不咸不淡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往大观园而去。
原本大观园中,宝钗常去之处莫过于潇湘馆、秋爽斋等处,只是这一日她偏偏穿过藕香榭,直往栊翠庵方向走去。莺儿和小红不解其意,也只得跟在一旁,一路上分花拂柳,走到一处花木茂盛处,栊翠庵却是在眼前了。
宝钗正待叩门而入,忽见林黛玉摇摇摆摆,从旁边一棵花树底下斜斜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宝姐姐今日怎地有空来这大观园中闲逛?我只当宝姐姐常去我潇湘馆,我二人自是最好的,却想不到,姐姐也常来这栊翠庵中走动。说起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宝钗望见黛玉身形,心中已是百般滋味,更听她这般言语,俏皮里却隐隐带着些醋味,细细咀嚼起来,竟是余味无穷,不觉痴了,定定站在那里。
这边黛玉已经扶着雪雁走了过来,看着宝钗笑了一笑,轻声道:“上次见宝姐姐时,姐姐犹在病中,如今却是气色大好了。不知道宝姐姐今日来栊翠庵,是想同妙玉大师切磋棋理,还是精研佛法呢?”
宝钗看着黛玉,不期然就想起前世里同黛玉共参禅机以及在栊翠庵中一起饮茶的旧事来。
犹记得前世里,宝钗过十五岁生日,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因宝玉在旁说些败兴之语,宝钗就以这出戏词藻精妙为由,将一支《寄生草》背与宝玉听,岂料勾起了这位小爷的痴性,写了些道书禅机的疯话。宝钗客居贾府,正是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故而深感不安,生怕因此得罪了贾家,黛玉却道不然。
黛玉带着宝钗去寻宝玉,问他:“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又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当时也以六祖慧能“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语录来比,绝了宝玉参禅之心。
又有刘姥姥来打秋风,投了贾母的缘法,故而贾母带着刘姥姥进大观园游历一番,路过栊翠庵,妙玉独与宝钗黛玉两个吃那梅花上的雪化开烧的茶水。喝了茶,两人不欲同妙玉多说话,出来于花木林之中漫步,落英缤纷,飘落肩头……
至今回忆起来,那样的日子自是美至极境,但大观园到底不是世外桃源,总有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时候。
“宝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宝钗被一声呼唤打断了思绪,抬头看时,见黛玉正凝视着她,黛眉似蹙非蹙,妙目似喜似愁。
宝钗心中突然涌出一个想法,这世上或许只有黛玉一人是她知己,是真正懂她的。何况黛玉又那般秀外慧中,心思灵透。既如此,何不将心中烦恼之事道与她听,至少,不应让她误会自己和妙玉有什么才对。
宝钗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向黛玉微笑着开口:“我心中确是有一桩悬而未决的难事,原本是想来栊翠庵请妙玉大师点化的。如今既然见了你,少不得先请你点化点化了。”
第138章
黛玉这日难得好兴致,在大观园中闲逛,偶然间看到宝钗进了园子,一路匆匆往栊翠庵方向而去,心中不免委屈兼疑惑,故而不惜抄近路前来,阻宝钗一阻。只是这些日子她被宝钗明拒,心渐渐冷了,也未曾想宝钗会和她推心置腹。
如今黛玉听得宝钗言道说有一桩悬而未决的疑难事要请她指点迷津,惊诧之余,更是喜出望外,笑道:“我何德何能,焉能点化宝姐姐?”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宝钗笑笑,将生意上的窘境原原本本讲了这么一遭,黛玉本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闻言却也蹙起眉头,为宝钗细细筹谋一回,道:“你说的有理,如今之计,也只有破财消灾最为妥当了。说起那慧纹来,我依稀记得我也有这么一件的,等我去老太太处寻来。”
黛玉自父亲过世后,随身器物大多收在潇湘馆,只有嫁妆寄存在贾母处。宝钗一听黛玉话里的语气,就知道黛玉竟是存了动用嫁妆的意思,忙笑着阻她道:“你千万莫要如此。我不过是这么一说,尚未做的准。再者,就算果然要寻一件慧纹,也不该用你,这算什么道理?”
黛玉本是有心病的,闻言不觉两颊通红,宝钗便知造次,又担心伤了她的心,连忙以别言开解,道:“是我说错话了。只是如今咱们都大了,我比你大几岁,一向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有些话却是要嘱咐你的。咱们女儿家,总要有些东西傍身的,便是亲如姐妹夫妻,也不好轻易动用的。”
黛玉见宝钗断然拒绝了自己的好意,不觉羞愧气恼,然而听她这番话,句句皆是体贴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又不好真的恼她,只得闷闷说句:“知道了。”一抬头,却又强笑道:“这宝姐姐也忒地多事。我好心寻慧纹给你,你却推辞,如今我也是技穷了,又有什么法子?”
宝钗笑道:“你肯来此地,便是有缘。我要求人点化,非得借助妹妹之力不可。”
黛玉见这话说的奇怪,忙问缘故,宝钗就问她:“你可知道这栊翠庵中,妙玉大师的来历?”
黛玉愕然失笑:“原来你是说这个。”她想了想便道:“犹记得那年初进大观园,底下人回复舅母说,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才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父母俱已亡故,身边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因她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随了师父来京,本住在西门外牟尼院住。后来师父圆寂,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舅母又看重她,亲自下了帖子,才住在了这栊翠庵中。”
宝钗闻言赞道:“不愧是颦儿。若论头脑清楚,口齿伶俐,便是风姐姐也比你不上,更兼家学渊源,各色典故都是熟知的。我如今却要考考你,这慧纹的来历。”
黛玉轻笑道:“这有何难?难道宝姐姐竟转了性子,不想做生意了,转当私塾先生了不成?”虽是如此打趣着说话,因见宝钗郑重其事,遂道:“这慧纹原本是姑苏慧娘的独门绝技。她也是书香宦门之家,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却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因她不仗此技获利,流传出来的不过寥寥几件。又因她命薄,十八岁上头便早夭了。那一干翰林文墨先生们,越发珍而重之,所以都称为‘慧纹’。”
黛玉说到此处,疑惑抬头:“宝姐姐可是怀疑,妙玉大师同这慧娘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成?”
此时莺儿和雪雁两人早知趣躲在一边玩耍,宝钗黛玉两人站在一片花树之下,相顾而望,四处一片静寂,惟听得见微风拂过花树枝头的声音。
宝钗压低了声音,向着黛玉说到:“林妹妹请仔细想,这慧娘早夭的年纪,是十八岁。妙玉大师来京来之时,不偏不倚也是十八岁。况且其为人,最是高傲孤僻不过的……”
黛玉听到此处,已是会意,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问道:“单凭了这个,你就认定妙玉大师便是慧娘乔装改扮?”
宝钗笑而不语。
她是何等谨慎之人,自然有别的证据。只是此时却不方便与黛玉和盘托出。
宝钗记得清清楚楚,前世里贾母因年事已高,进大观园游历不过寥寥数次,但是她携刘45 姥姥至栊翠庵饮茶那次,和妙玉的对答,分明颇为熟稔。更何况,此后妙玉奉茶之时的茶具,什么成窑五彩小盖钟,什么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都不是凡品,而妙玉拉着宝钗黛玉吃体己茶时候的茶具,更可用珍奇古玩来形容。宝钗当日就印象深刻,而妙玉生有洁癖,居然因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是刘姥姥吃过的,嫌脏就不要了,这份挥金如土的手笔,令宝钗这等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也暗暗咋舌不已,暗中思忖她的来历。
自然,宝钗也是直到邢岫烟嫁给薛蝌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从她口中得知妙玉的来历的。那时候贾家已经被抄家,薛家更是败落,邢岫烟嫁给薛蝌之后,生活清苦,偶然间提起,妙玉同她有半师之谊。原来,岫烟与妙玉曾在姑苏做过十年邻居,所认的字都承妙玉指授。因邢岫烟感叹妙玉的一手女红绝技。宝钗才猜出那是慧娘。想来慧娘因一手绣工,当年在姑苏时,大户人家争相求她的绣品,无不踊跃捧了奇珍异宝来换,这才有了这许多价值连城的茶具。
只不过那个时候,妙玉因大观园查抄之时,被忠顺王爷手下看中。按理说抄家不应诛及家庙,只是情势比人强,那仗势欺人之时,哪里顾得伦理纲常,朝廷法度?故而妙玉被掳走,随身财物被席卷一空,从此不知所踪。贾薛两家皆是自身难保,哪里能庇护到她?徒添惆怅伤感。
黛玉是个聪明人,见宝钗笑而不语,就料想宝钗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也不多逼问,,道:“既是如此,你可要我陪你同往栊翠庵走一遭?”
宝钗心中感念她*,笑道:“正有此意。”
黛玉却不动身,低声问道:“既要劳烦我,你又拿什么谢我?若是你猜错了,又该如何?”
宝钗心中本是十拿九稳的,笑道:“你待如何?”
黛玉心思微动,想了半晌,觉得皆不妥当,半天方道:“妙玉大师生性孤僻,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今日与你同去,是冒了风险的。你若要谢我时,就还似上次那般,与我梳洗理妆就是了。只有一样,若是你猜错了,须得应承我一件事。”
“好,一言为定。既是如此,若是我猜对了,你也须应承我一件事。”宝钗笑道。
黛玉自被宝钗拒绝后,从未料到宝钗竟会和她这般轻松闲谈,宛如最亲近不过的闺中密友一般,见她如此说,怎忍拒绝?遂低声应了声是,两人招呼了莺儿雪雁两婢,向山门走去。
谁知妙玉这日却不在栊翠庵,却在紫菱洲与迎春、惜春二人下棋。宝钗因想着人多嘴杂,不好开口试探,便同黛玉相约改日再来。只是难得来大观园一趟,又与黛玉巧遇,自然不好匆匆败兴而归,便沿着河堤同黛玉相携而行,随便说些闺阁女儿的闲事。
不期然间,就听见前头假山处影影绰绰,有人在说话,依稀有“太太”字样。
这等场合,若是贸然走过去,或者转身离开,都有动静,只怕惊扰了对方,引起误会,反而不美。黛玉思及此处,向着宝钗丢了一个眼色,宝钗会意,连同丫鬟一行四人皆鸦雀无声,只静静地听着。
山石嶙峋,树影婆娑,她们隔着山石,却不知道说话的是哪房的小丫鬟,只听其中一人说道:
“你听真切了?金钏儿姐姐可是太太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一向很是妥当的,好端端的怎就犯了错,惹火了太太,被撵出去了呢?”
另一人就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当日我姐姐就在太太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当值,亲眼看见金钏儿抹着眼泪出来呢。”
先前那人问:“太太一向慈眉善目念佛吃素的,轻易不动怒。只怕这位是犯了大事。”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呢。虽无人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但是金钏儿这么一被撵,白家的体面全没了。故而白家老娘将金钏儿一顿好打。有听壁角的邻居隐隐绰绰传出消息来,说是那日金钏儿当值,不知怎么的,宝二爷进了太太的屋子要请安,趁着太太在打盹儿,就非要吃金钏儿嘴上的胭脂不可。这本是宝二爷的老毛病了,大家都晓得的,既是身份有别,就该板着脸拒绝,以礼相待便是,谁知金钏儿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居然出言撩拨,恰好被太太听见,就被撵了呗。”
第139章
两个丫鬟说了半晌话,各自感叹了一回,又笑了金钏儿一回,慢慢走远了。
宝钗和黛玉却站在原地,脸色俱是不好看。
宝钗有前世的事情做底,对来龙去脉还清楚一些,知道宝玉不过是改不了爱调笑人的老毛病,恰逢金钏儿不知道怎么的一时兴起,由着他搭讪了几句。但是常年因为贾珠的死耿耿于怀、对丫鬟爬床严防死守的王夫人,已成惊弓之鸟,难免小题大做,将金钏儿赶了出去。
“不过是宝兄弟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太太心里太在意宝兄弟,才出了这么档子事来。”宝钗知道黛玉要与宝玉成亲的消息在王熙凤的持续造势之下,已经影影绰绰传遍了整个贾府,如今宝玉闹出这等事情来,黛玉自然觉得颜面无光,于是赶紧解释了一句,只盼着黛玉不吭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档子事也就算揭过了。
毕竟,未来的嫡妻和一个被撵出去的丫鬟争竞什么?装大度太过刻意,若是稍稍显出一点关注来,却是有善妒的嫌疑,何必赶这趟浑水?
岂料黛玉却不领受宝钗的这番好意。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钗说道:“宝姐姐这般轻描淡写,将诸事抹过,莫非是怕我不懂事,闹将起来?宝哥哥同我自幼长在一道,不用宝姐姐撮合,我们的交情也非比寻常。只是宝哥哥的人品心性,才华学识,还有将来志趣,宝姐姐自然心中也有数。如今竟是怕我心生悔意,一意在旁美言,迫不及待想要把我推给他吗?”
黛玉这番话言辞激烈,竟是罕见的。雪雁和莺儿都在一旁,从前何曾见过黛玉有这般强硬的时候?她们都知道黛玉和宝钗之间的暗流涌动,如今听黛玉如此说,一时都痴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宝钗听黛玉这般说,也是愣了一愣,但是她却并未像从前那般撇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并非我想把你推给他。只是但凡女子,都是要嫁人的。你不嫁他时,又去嫁哪个?说来说去,这些世家子弟还不是一样,谁又比谁好些?”
这论调却是黛玉身边的丫鬟紫鹃常说的。紫鹃常说贾宝玉最难得就是从小同黛玉长在一道,彼此性情相合,不若旁的王孙公子,娶回一个天仙来,三年五载也厌烦了,宝玉却是可以同黛玉终老的人。
只是黛玉也只是默默听紫鹃那般说着。她知道紫鹃有私心,也知道紫鹃从前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说的话多半还是贾母的意思,故而也不好反驳。可是这日,紫鹃却不在身边,宝钗一副苦口婆心劝人正道的样子,越发让黛玉觉得可恶。黛玉不由得就大声叫道:“为什么但凡女子,都要嫁人?我难道不能不嫁?”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从前是得过锦乡侯韩家的提亲的。如今你跟我说生意上头的事,又有位姓韩的公子,想是你一心看准了,预备嫁他,这才怕我碍事,一心想着推我出门……”
这般言语自然极不妥当。若是宝钗和黛玉暗暗敌对,这番说辞简直有故意挑事之嫌。但是此情此景,连雪雁、莺儿也知道那是黛玉的真情流露,谁也不觉得她这番说辞有什么不妥,只是忍不住心生怜惜,又眼巴巴望着宝钗,希望她不至于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
宝钗闻言甚觉痛心。她何曾将天下男子放在心上过?宝玉那样外表光鲜、腹内草莽的绣花枕头自是不用说了,便是韩奇那样的,她固然觉得此人有些头脑,颇有过人之处,心生敬重,却也是拿来当做合作伙伴一般看待,一派光风霁月,断然没有半点别的心思。她前世今生,心中只有一个黛玉,对于香菱等人是能照拂便照拂,尽力而为,对于黛玉则是呕心沥血,处处在意,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她都会心痛。只是这样的深意,却不能明言,实在令人惆怅不已。
“你放心,我不会嫁姓韩的。”宝钗不由得说道。这却也不是名门淑女在人前能说出的话,只是宝钗此时心情激荡,已是顾不得许多了。
当下两人相顾无言,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般呆呆地互相望着。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见紫鹃一路寻来,却是黛玉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