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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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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原本就是故意52 想找茬给宝钗难堪的,此时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动静。席间是他出主意起了新鲜令,那令自然是精熟的,不过他从前同薛蟠、冯紫英等人玩乐时候,“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四句,接着又唱过了一手《红豆曲》,虽是极好的词藻,极美的曲调,却因他自己心不在焉,唱得断断续续,旁人也不理会,有些人全神贯注想自己的酒令,有些人只是一味附和凑趣,不管席间什么人说什么唱什么,都大声言道:“是极!是极!”
最后还是长公主第一次听这新奇酒令,听宝玉说的女儿四句颇有闺阁意趣,抚掌道:“好句!好句!难道宝公竟常年厮混内帷,才将深闺女儿间的情态形容得如此淋漓尽致,竟是一个多余的词也没有了!”
长公主原是赞扬的话,只是听在宝玉耳中却有些火辣辣的刺耳,颇为尴尬。宝玉可不就是常年厮混内帷,和深闺女儿为伴吗?这种事情若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们倚红偎翠之时,坐在一起,谈笑间说起,自是一种艳福,而此时说话的人是长公主,宝玉却一时摸不准长公主的心思,琢磨了半天,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是。
幸好长公主只是随便说说,绝无揶揄宝玉的意思。酒令在席间轮着轮着,就到了长公主跟前。那侍女名唤桑落者果然毫不含糊,按照宝玉酒令的要求,连喝了三大海酒,将事情抹平了过去。宝玉见桑落竟如此善饮,不免心中暗吃一惊,暗道这个侍女身手不凡,决计不是个容易欺负的。
不多时酒令又到了宝钗面前。莺儿如法炮制,也抢到跟前,连饮了三大海,饮完之后面不改色,带着笑意退到宝钗身边。
众人起初听莺儿讲话,是娇憨软糯的语音,此时见她连饮三大海,不由得向她细细打量了一回,只见她一副举重若轻,把三大海不当回事的做派,更令众人纳罕。有那城府略浅的公子哥,见席间气氛颇佳,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北静王,都是难得的和善亲切之人,不由得趁着点子酒意,问了出来,道:“那小娘子好生海量!”
宝钗听那人言语里略有轻佻之意,颇为不喜,正想说话间,便听得北静王水溶略略欠身,笑着问道:“想不到闺阁之中竟有这等高手。我今日才算见了!看你满脸意犹未尽,能再饮否?”
莺儿自幼善饮,苦于被宝钗管束,每每不能尽兴,如今听得水溶这般问,分明是想让她为自家姑娘挣脸的意思,当下脆生生答道:“如此就多谢王爷成全了!”
北静王见惯了王府之中那些矫揉造作、风一吹就倒的女子,当下对莺儿如此爽快颇有好感,一招手笑道:“既是如此,拿酒来!”
第159章
莺儿原本是不忿宝钗受到挤兑,再加上看到桑落如此,有样学样,全仗着一股护主的胆气,挺身而出。此时见北静王对她颇多关注,又命人取酒来与她饮,却开始不自在起来,频频向宝钗张望,心中拿不准这酒是该饮,还是不该饮,她如此莽撞的举动会不会给宝钗带来麻烦。
宝钗见北静王饶有兴致,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再加上素知莺儿嗜酒,料得再饮上几坛子也无碍的,笑道:“既是王爷赏赐,莺儿你还不谢过了?”
莺儿大喜。当下席间侍者捧了酒坛子过来,与她连斟了几大海。
北静王和长公主身边侍女虽多,但北静王府邸尊卑有别,长公主早被桑落架空,一干奴仆不是惟桑落马首是瞻,就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怎有宝钗和莺儿如姐妹般相处的和睦?因了这个,莺儿出落得更与寻常奴仆不同,行事不卑不亢,况且有一种灵动的神气。长公主在一旁看得欢喜,忙笑着说道:“滥饮易醉,须得吃些东西垫一垫才好。小姑娘你喜欢吃哪个菜,我命人与你夹来。”
宝钗在旁听得心中突突得跳。她是亲身领教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风流多情的。忙笑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太抬举她了。”见旁边侍者已在忙着与莺儿布菜,宝钗又说道:“滥饮无味。其实方才贾公子的女儿之令,细想起来却有些意趣。我虽不才,也勉强诌了一个,博人一笑罢了。”
长公主闻言,果然忘记了莺儿,连声道:“薛君既有好的,还不快说来。”
宝钗遂开口缓缓说道,“女儿悲,风刀霜剑常相催;女儿愁,孤叶飘零逐水流;女儿喜,青云之志凭风起;女儿乐,四海升平盛世歌。”众人闻言,正欲喝彩间,宝钗又道:“我每日里奔走,于这新鲜时样曲子却是无法,思来想去,他年却有几首旧作,配了琴声,只怕勉强尚可一听。”
一面说,一面走到席间末座的一个乐姬跟前,道:“借琴一用。”随意试了几个音,众人但听得琴声叮咚,复听得宝钗清吟之声随着琴声不觉,正是一阙《临江仙》,词曰: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曲既终,宝钗笑着解释道:“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但愿好风频借力,得陶朱公庇佑,好令我等生意财源广进。”
众人听她的解释,不卑不亢,言语甚是妥帖。起初听她说“女儿悲愁喜乐”四句之时,旁人还以为她不过自感身世飘零,大为唏嘘,等到她说“青云之志凭风起”,又有人颇不屑一顾,觉得区区女儿家又能有什么青云之志,待到她道出这阙《临江仙》,又解释说希望好风借力,庇佑他们的海运生意,众人皆恍然大悟,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无不赞宝钗想得周到妥帖的。众人聚集此地,可不就是为了求富贵的?
又有些善文之辈,细细咀嚼这些话里的意思,觉得那女儿四句,不过是宝钗有感而发,自感身世、寄语未来的遣怀述志之语,而那阙《临江仙》,却格调雅致,隐隐透着胸襟格局。偏偏这样的词却是宝钗这等以生意经营之道闻名、文名不显的女子所做,顿觉汗颜不已。北静王素来爱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拿宝钗该怎么办才好了。先前贾宝玉对宝钗的不友善,北静王爷略略察觉,只道是宝钗是他家亲戚,做出于闺德有碍之事,令贾家蒙羞所致。如今水溶感念宝钗才华,既不满宝玉太过小鸡肚肠,又有几分庆幸他出言挑衅,自己方能知道宝钗才华若斯。
其余人为了宝钗言语里的祈愿富贵之语喜不自胜,水溶却更在意文字本身的妙处,遂追问宝钗道:“还要说一句席面生风的东西,不知薛君青目何处?”
宝钗闻言,忙饮了门杯,看着席间那道红枣板栗蒸兔肉,道:“茕茕白兔。”言罢,低头退下,敛声静气,再不言语。
经女儿四句以及一首《临江仙》,水溶再不敢小觑宝钗的才气性格,因见她每每机带双敲,遂细细咀嚼“茕茕白兔”里可能的深意,遂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原本对莺儿的娇憨爽利印象颇深,也隐隐存了想把这丫鬟要过去细细赏玩的主意,至此却是断绝了这方心思,郑重其事以士待之。
长公主心中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个性聪慧,本是识文断字的,可惜这些年一直被个桑落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渐渐地也便什么都不去想了。谁知桑落固然有几分能耐,于这诗词之道的典故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哪里懂这许多?
是以长公主一系的人都未能明白,分明莺儿已经代为饮酒,将此事揭过,宝钗却突然出面重行酒令的深意,更不知道“茕茕白兔”的暗含之意。长公主见自宝钗念了《临江仙》之后,场上诸人竟起了同宝钗讨教才学之心,她是只觉得雅致好玩,却说不上其中名堂的,自然兴致缺缺,只管看莺儿饮酒,莺儿一边饮,她还一边吩咐旁边侍奉的人:“给她多布些菜。”因见莺儿饮得香甜,又问:“能再饮否?”
莺儿哪里知道宝钗心中的担心,见长公主待她颇为和善,再加上酒壮人胆,也渐渐不拘束了,向长公主谢恩之后,因长公主细细说起着喝酒配菜之事,便也笑着说道:“这里的酒自是好的,显是多年的陈酿。我们家乡的酒也是如此,要埋在地里很多年,喝了才好呢。秋天的时候配了螃蟹吃,最是别致不过的。”
长公主听见,忙说:“此时正是吃蟹的季节。我早吩咐过预备下螃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
底下人都是听从上头吩咐的,螃蟹好歹是稀罕玩意儿,因长公主没说,上好的大闸蟹都蒸在笼子里,哪个敢自作主张端上来?只是这话自然不好同长公主明说,于是纷纷都赔着笑说:“原是打算这时上的,因见大家行酒令行得别致,又见这位姑娘好酒量,一时都看住了。”遂一叠声传唤说要上螃蟹。
少顷众侍者捧了螃蟹上来,众人也顾及仪态,不敢多吃,各自取了一个罢了。北静王身居高位,原本不必如此拘谨的,偏他胃寒,不得多吃,便拿眼睛看着宝玉一眼。宝玉自然知道北静王的意思,两人相处亲昵,以往这种场合,不待北静王说什么,宝玉都会主动上前服侍一二的,如今却因宝钗在旁边,不愿在她面前折了气势。然到底不敢得罪北静王,犹豫再三,在心里寻思着:宝钗看上了个冯渊,同薛姨妈大闹了那么一场,又有何脸面?他再怎么阿谀奉承,侍奉的男人好歹是北静王,有名的贤王,同她云泥之别。宝玉这般想着,终于下定决心,笑着站起来,挽了袖子,重新净了手,将蟹肉细细掰开,奉于北静王。
宝钗在旁冷眼相观,见宝玉在水溶面前如此殷勤服侍,心中五味杂陈,暗想,原来宝玉不止在女子面前有细致体贴的工夫,侍奉起男子来,却也小意殷勤,只是既有这般心意,又何必于经济仕途一道,做出一副清高模样呢?可见所谓的清高,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宝钗这般想着,手上却分毫不乱。她是参加过宫选的人,于礼仪上一丝不苟,吃起蟹来,也颇为赏心悦目。在座诸人多半是世家弟子,于饮食礼仪上自然也是不差的,却无人能做得如她这般雅致好看。
长公主在一旁看到,不免开口赞道:“不愧是薛君!这般人才,当日我原说要放在身边的,奈何贵妃娘娘不与方便……唉……”
桑落在一旁忙咳嗽了一声。说起来这还是宝钗宫选之时的事情了。长公主当时已是看上了宝钗,颇有叫她到身边当个伴读,朝夕相伴的意思,只是宝钗甄选之时,以弹琴做才艺,却犯了同样精通琴道的元春娘娘的忌讳,故而落选。席间诸人却少有人知道这一段典故,忙竖起耳朵去听,见长公主掩口不再说起,心中颇有些失望,也只得撂开来放到一边。
宫选落选原本是宝钗的伤心之事,那时候,她一来怪金锁里的声音刻意算计,二来叹元春娘娘心思深沉,过于提防,三来又烦长公主仗势欺人,心存不良。只是时过境迁,此时回想起来,宝钗心中竟莫名有一种庆幸感。若是果真成功入宫的话,又能怎样?十数载光阴虚耗,女儿谷之事同她再无关联,她也不可能有机会在生意场上大展拳脚,不负平生所学……那时候求之不得的东西,现在想来,却是庆幸未曾得到,世事变迁,何等无常。
宝钗正百感交集间,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道:“今日持螯赏花,怎可无诗?我素来仰慕薛君才华,便请薛君赋诗一首,如何?”宝钗回头看时,见正是宝玉。他这日连着喝了几杯闷酒,又在宝钗面前泄了底,心中颇为郁闷愤恨,此时见长公主又来称赞宝钗,北静王也面露赞赏之意,不觉更是又妒又恨,不经意间就又开始出言挑事。
北静王微微皱眉。他何等剔透之人,此时已是感受到了宝玉对宝钗的敌意。他念及这敌意事出有因,说不定还与自己赏识宝钗有关,故而不便深责,只是他是爱才之人,又开始担心宝钗受不得激,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正担心间,便听到宝钗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日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所幸我旧日闲暇之时,胡乱诌了一首应景的,如今贾家兄弟既然提起此事,少不得出来献丑,权当个乐子了。”
众人见宝钗分明胸有成竹、要同宝玉硬气到底的架势,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忙轰然叫好。长公主和北静王见得这样一幅情景,也不免来了兴致,都要看看宝钗究竟要拿出什么佳作来同宝玉争这个意气,长公主就一叠声叫着笔墨纸砚伺候。
锦香院中的姑娘们时常同达官显贵交接,故而自身学识有限,但笔墨纸砚诸物,却是准备的齐全。不多时便捧来了上好的狼毫端砚并雪浪纸。宝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在纸上一挥而就。
因墨迹未干,不好直接奉于长公主同北静王细看,众人便公推韩奇念诗,只听他大声说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几句读罢,席间沉寂片刻,异口同声叫好。
第160章
宝钗起先向北静王和长公主所说“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句句属实。所谓诗词,最是讲究,际遇不同,心境不同,风格也就大不相同。无论是她先前拿来凑酒令的《临江仙咏絮》,还是此时的螃蟹诗,都是上辈子于大观园办诗社之时所做。如今这些日子她遭逢巨变,正值戚惶之际,才华虽不弱于前世,但心境迥异,文风越发沉郁,这些东西也未必做得出了。
大观园中起诗社,原本是探春的主意,后来先后起了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柳絮社等,一时华章无数,黛玉、宝钗、史湘云等人各当过几次魁首。而咏絮词和螃蟹诗,都是经过众人共评,一致叫好的。贾宝玉那时常说这一班闺阁女儿,论才学比外头峨冠博带的男子要强了许多,宝钗这两首诗词又是其中翘楚,水准可想而知。
更何况螃蟹吟原本就是讽刺世人的,若是宝钗自己来念,虽然仍精妙无比,但声音温婉,却少了几分气势,如今由韩奇代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整个席间竟然全呆住了。
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蒙良师开过蒙的,知道其中好歹,不禁惊叹于宝钗的才学。北静王更是酷爱诗词成癖,反复咀嚼良久,方赞叹道:“好诗!好诗!据我来看,不亚于昔年花蕊夫人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北静王这般赞叹,算是给这诗定了调子,其余等人也纷纷赞叹不已,都道:“骂得好!若说那些纨绔子弟,也该经此一骂了!”
“就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你别装了。咱们之中,骂得究竟是哪个?”
这些公子哥儿们互相之间是极熟的,原本还顾念北静王在席间,略略收敛些,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脸上都有些酒意,再加上见北静王果然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谦逊有礼的贤王,故而更是放松,居然开始彼此嘲讽取笑起来。
宝玉混在其间,只觉得整个人灰扑扑的,面上无光。他虽不若薛林两人才华,但在外也算是于诗文之道有些捷才,常得人称道的,如何不知道宝钗这诗的深意?那字字句句,却都是在骂他纨绔啊!北静王越是称道这诗,他面上越是没有光彩,心中越不是滋味。
然而宝玉也算是诗文行家,自然知道这两首诗词造诣颇高,若非才华横溢之人,决不能写出。这辈子宝钗搬出大观园的早,探春也忙于做女红赚钱,再不然就是托了宝钗从外面买了新奇好玩的玩意儿,或者从外面带了书细细研读,无暇起意办什么诗社,宝玉虽然知道宝钗有才华,却不知她竟如此锦心绣口,心中又是惊讶,又是不服,一转念想,从未见过宝姐姐于诗文上有这般功力,她口口声声说这诗词皆是她旧日所做,莫非是林妹妹代她做的?这般想,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宝钗为人处世一向低调,素来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前世里若非探春兴办什么诗社,她原也不会主动将才华现于人前。这日受形势所逼,不得已于北静王及长公主面前说了这么几句,一来是想警告宝玉休要再玩弄花招,二来是为莺儿解围,分去长公主的注意,免得莺儿遭人惦记。剽窃他人诗作之事,宝钗如何做得出来?更不想宝玉竟会想到这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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