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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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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王酷爱诗文,此时犹在细细咀嚼那首螃蟹诗,因宝玉平日里也算是长于此道的,还想拿来同宝玉一道鉴赏,笑道:“最喜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将世间纨绔子弟骂得淋漓尽致,功力可见一斑。宝玉你以为呢?”
宝玉正在满心不是滋味,北静王这般夸奖宝钗,他面上越发挂不住,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间说道:“这首诗自然是好的。只是薛君自己也说,并非即时而作,兴许是同我哪个姐妹一起参详,推敲而成,也未可知,到底算不得她一个人的本事。”
宝钗闻言,怫然变色。
她是个务实的人,女子在诗词歌赋上有才,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银子用,说起来历朝历代的女子,除了青楼歌姬之流外,大多从贤惠襄助夫主方面出名,并无多少良家女子是因了诗词歌赋上的名气,有个好下场的,便是易安居士那般的才女,也不免晚年落魄,被一群卫道者大肆争论是否节操有瑕。故而无论前世今生,宝钗都没把这诗词歌赋上的才学当做一回事。
但是宝玉此言,非但暗中讥讽质疑她才学不足,故意剽窃他人诗作,还将大观园一干闺阁女子全卷入其中。
宝钗不会忘记,前世里宝玉将黛玉的海棠诗写在扇子上,结果流传出去,导致北静王知道了闺阁女儿的名号,要娶黛玉做妾,导致黛玉病情加重,呕血而亡的事情。
此事究其因果,北静王本是酷爱诗词,不知她三人情感纠葛,更不知黛玉心有所属,因仰慕她诗才,故而求娶,原本也算不上什么大错。罪魁祸首却是宝玉,不该这般不检点,将闺阁女儿的诗作写在扇子上,四处宣扬,又生性软弱无能,在对方求娶挚爱之时无力庇护,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宝钗心中忐忑,不免留意场上诸人动静。别人犹可,不过笑着打圆场,说以薛君才华,定然一个人也做得出如此诗作,不消同旁人推敲参详,北静王却是个爱诗如命的,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原来你家中还有擅长诗文的姐妹?甚至才学不在薛君之下?”
宝玉急着自证清白,大声道:“这是自然。我家的姐妹们,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于那诗词一道,更是比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薛君这样的诗词,我虽做不出来,但也未尝见薛君在此道上有什么建树。倒是我家有一个姐妹,从小就是出口成章,伶牙俐齿的……”
宝钗从来稳重低调,从不肯轻易打断别人说话,如今竟是顾不得了。她早听出宝玉话里的意思是要将黛玉扯出来,忙从中截住,道:“这是什么话?我原说过,我是个俗人,这几年每每忙于生意经营之道,平素又不和贾公子相熟,贾公子未曾见我在此道上有什么建树,此话倒也不假,但怎能以此断定,我定然写不出这样的诗词?长公主殿下和北静王爷在上,难道我竟敢欺瞒他们二位不成,这种场合急急把家中姐妹扯了出来,难道不嫌唐突?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句子,贾公子这般说,也忒小看我了!既如此,便请王爷出题,我当众做个十首二十首诗便是了!”
宝钗如此发作,任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因她素日是个温文有礼的性子,众人对她观感颇高,自然而然都站在了她这边。韩奇等人担心她为了争一时意气,得罪了北静王,忙从旁说项调和,长公主担心她锋芒太盛,夸口要做十首二十首诗,万一做不出来的时候,便是犯下了欺瞒王爷的罪名,桑落顾念着宝钗于生意之道的天分,还指望着她替天理教赚大把银子呢,自然在此时要想方设法维护她。
便是宝玉,被宝钗一席话说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他是个心细的人,待听到“唐突”二字,方醒悟自己不该为了同宝钗争高下,反把黛玉也扯了出来,不觉也有几分后悔,红了脸,低头再不说话。
北静王见宝钗言辞激烈,以为她很是在意此事,这种场合,倘若北静王果真依了宝钗所说,当场出题,令她做十首二十首诗,一来有不信任宝钗,为难人之嫌,二来,若是宝钗说话时候太过托大,一时做不出来,场面岂不尴尬?到时候是问罪好,还是不问罪好?若问罪时,一来弄僵了场面,二来传将出去,也同他平素的贤王名声不符。若是不问罪时,又恐被旁人耻笑。他这次是为了海上生意的利润来的,可不是为了得罪人。
故而北静王思及此处,忙笑着道:“薛君何出此言?薛君才华闻名京城,哪个不知?宝玉他是多喝了酒,一时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薛君休要放在心上。宝玉,还不快过来,向薛君赔罪?”
第161章
贾宝玉惯于在闺阁女儿面前做小伏低。每次他和黛玉发生口角,黛玉被怄得流泪时候,总是他不论对错,先过去赔不是的。就连怡红院的丫鬟晴雯不小心弄坏了扇子,他唠叨了几句脸上挂不住发起了脾气,也是他“撕扇子做千金一笑”,赶着上前赔罪的。
在贾宝玉看来,向如花似玉的女孩家低头,算不得失败,反而是一种荣耀,故而乐此不疲。
然而这次赔罪却是贾宝玉感到最难受的时候。
不但因为这次他向宝钗赔罪是当着北静王在内的许多有身份的人物的面,也因为,从前的赔罪,都是贾宝玉带着俯视的、不同她们一般见识的角度,所谓的养脂粉和怜惜女孩,他赔罪的时候仍带着优越感,居高临下,然而这次赔罪,宝玉却觉得被宝钗审视地看着,居高临下的不是他,而是宝钗。
然而赔罪也只能赔罪了。宝玉可不敢不遵北静王的令。赔罪之后,宝玉像蔫了的茄子一般退在一旁,看着北静王面带笑容,同长公主这帮人讨论出海事宜。
宝玉连称银子的秤都看不来的,自然更不通这个,听得迷迷糊糊的,却见突然间众人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望向宝钗,似乎是有个什么疑问,要宝钗来解答
。却见宝钗一脸镇定,毫无女儿家娇羞怯弱之态,侃侃而谈,颇为自信的样子。若不是宝玉知道她的底细,以她这日的男儿打扮,说不定还真花了眼,把她认作是貌如好女的男人呢。
无他,男子貌若好女者,虽然罕见,却有史书可查;然似宝钗这般精于庶务的,实属罕见。宝玉自幼酷爱读那些香艳至极的文字,对历朝历代的奇女子如数家珍,却从未见过宝钗这般的。他心中陡然生出疑问:世间既有似宝钗这样的女子,孤身一人便可出入厅堂之间侃侃而谈,比那等纨绔子弟好了不知道多少,世间既有宝钗,又何必生出那许多纨绔子弟?
因有了这个念头,宝玉心中对宝钗的怨怼之意,竟莫名少了很多。他站在宝钗面前越发自惭形秽,竟丝毫提不起与之相持的勇气。
宝玉就这般浑浑噩噩,直至当日酒宴散去,陪着北静王回到了王府,尚未清醒过来。北静王这日却乏了,要他先回去,宝玉便失魂落魄般回了荣国府,似平日那般去拜见贾母,仍旧是贾母爱不释手的宝贝孙儿。
因宝玉这日吃了些酒,晚饭时贾母便吩咐人为他做醒酒的酸笋鸡皮汤,又满面慈祥与他说贵妃指婚之事:“你母亲已是进宫秉明贵妃娘娘了,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天了。”
宝玉突然回魂,颤声道:“为何这般快?起先不是说还有几月光景吗?”
贾母于是越发慈爱:“指婚是天家的旨意。单为了这个旨意,就前后筹谋了足足半年。从下了旨意到大喜之日,少说又得半年光景。我已是催他们快些了。唉,咱们家这种的,虽只是中等人家,到底和那些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不同。这三媒六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宝玉听贾母言语里“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分明在暗中讥讽宝钗,心中咯噔一下,越发的左立不安。他想起宝钗于长公主席前的模样,隐隐竟有种自己的丢人事被洞悉的羞耻感,他四顾房中诸人,幸好薛姨妈不在场,王夫人同邢夫人都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李纨更是只管捧饭的,这才略松了口气。
此时三春姐妹和黛玉等人皆由大观园小厨房负责饮食,故而均不在场。王熙凤在一旁侍奉贾母吃饭,此时便凑趣笑道:“老祖宗说的是,宝玉的婚事,咱们自然要大办起来。幸好林妹妹就园子里住着,倒也省心不少。”
王夫人原本听见贾母讥讽宝钗“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觉得宝钗算是自家亲戚,颇为丢脸,故而低下头去,私心将薛姨妈骂了又骂,后来听见王熙凤开腔说宝玉婚事之时如何如何,她身为宝玉的生身母亲,自然是要说话的,这才提议道:“如今以我的愚见,宝玉和林丫头既已是未婚的夫妻,在一处园子里呆着,虽然孩子们都知书明理,可叫外面人看了,到底不像,倒不如趁了这个时候,将宝玉挪出园子来,也免得风言风语。”
贾母也觉得王夫人的主意好,微微颔首赞同,又开始畅想宝玉的婚后生活,因道:“林丫头的身子,怕是弱的。幸好我早有先见之明,为宝玉准备了一房美妾,放在房中,也就不怕了。”
王夫人忙道:“媳妇儿也在忧心此事,冷眼旁观了这许多年,见还是当年老太太给宝玉的丫鬟袭人最知疼知热,宝玉每每肆意胡为之时,她倒还知道分寸,从旁劝解着。故而虽未开了明路,我已经从自己的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来赏她了。”
贾母皱眉。她为宝玉看中的丫鬟却是晴雯。不想王夫人偏偏看中了袭人。仔细说起来,晴雯和袭人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丫鬟,只是袭人当年便是贾母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原名唤作珍珠的,贾母因她办事妥帖,伺候人的时候心细,早年曾叫她伺候过史湘云的,后来又把她放在宝玉身边。晴雯却是不同,晴雯长相俏皮,嘴甜讨喜,虽只是二等丫鬟,却颇得贾母看重,贾母把晴雯送去伺候宝玉,存得就是将来让晴雯给宝玉当通房的意思。更想不到王夫人怕宝玉学坏,偏偏抬了个样貌不算出彩的袭人来和她打擂台。
婆媳二人就未来宝玉的通房问题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了一番,最后成了和局。贾母对于王夫人自作主张,抬袭人为姨娘的做法大为不满,只是木已成舟,也不好公然打她脸,只是暂且记下,留待来日发作;王夫人担心贾母青目的晴雯太过狐媚,将来成了姨娘之后越发勾引着宝玉不学好,只是贾母坚持,不好公然违背,也只得暗暗留意,等到他日抓住晴雯的把柄,再做处置。
第162章
这日宝钗可谓满载而归,出海计划既有北静王府入局,想来一路关卡更是通行无碍。便是长公主一朝行事不妥,失了圣眷,也是无妨了。只是这日莺儿护主心切,未免太过出风头,宝钗为了护住她,也不免一改平日谦和低调,展53 露锋芒,技惊四座一回。私下里便说莺儿:“我知道你从小嗜酒,颇为能喝。只是咱们私下里关起门来,好好喝一个畅快不好?偏生在宴席上这般,你这么能干,若是被长公主、北静王什么人看上,强行索要了去,我身边哪里还有这么可人贴心的丫头?”
宝钗便是责怪,也是带着回护的语气,莺儿听了,心悦诚服认错之余,更是满心欢喜,低声笑道:“我也是一时急了,见长公主殿下身边有婢女如此,才学样的。谁知姑娘自有定计,我这般倒是画蛇添足了。”
想了想又道:“姑娘唱的那曲,吟的那诗,都是极好的。只怕姑娘平时只管深藏不露,若不是此番为了护住我,又有谁知道姑娘这般才学?”这般说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就连茜雪、小红等人在一旁听了来龙去脉,也喜出望外道:“姑娘此番大展才学,还怕没有良人迎娶?当时许嫁那什么姓冯,原本就是权宜之计,三媒六证全无的,便是咱们不承认,谅得姓冯的也没有什么话说。”
她们毕竟太过年轻,宝钗这等品貌却要委屈下嫁冯渊,她们心中一直暗暗觉得不值。此番宝钗在长公主宴席间大展才学,她们就觉得定然会有高门公子怜惜宝钗才华,救拔宝钗与水火当中。
宝钗起初料不到她们竟有这般想法,待听明白后忙摇头笑道:“你们好糊涂!越是高门大户,越是深谙名当户对的道理。别的不说,倘若我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便是孤独终身,也不会娶我这般家世经历的女子。你们实在多想了。”
孙穆和张嬷嬷听了,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难为你看的明白。”
莺儿、茜雪、小红等人都道不解,宝钗才缓缓说道:“高门大户的男人娶亲,无非重门第,重家风,重钱财,以各家取舍不同,依次分前后罢了。重门第,意在得妻族提携扶持,再不济也要同气连枝;重家风,意在娶妻娶贤良,打理后院,惠及子孙;重钱财,意在补贴夫家,至少不必被连累。似我这样的,便是没同家里闹翻,但哥哥那个样子,差不多的人家略一打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原本还勉强有个贤良的名声,如今又同家里闹翻,是最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女子,又有哪个高门公子会想着娶我?”
莺儿犹不服气:“可是姑娘这等才貌……姑娘的才学……”
宝钗淡淡一笑:“从古到今,才学都只是锦上添花、博人一笑的东西。非但女儿家如此,便是那顶冠束带的男人,空有才学的话,也只得晚景凄凉。东方朔博闻强记,史载弄臣,曹子建七步成诗,贬居陈郡,李太白锦心绣口,醉死宣城,苏东坡惊采绝艳,流徙琼州。男儿犹自如此,女儿才学更是如此。你们难道不见薛涛、苏小等人,以才貌双全传世,却不过是文人雅士的玩物,易安居士名门出身,何等才华,何等风骨,仍不免遭历朝历代人诟病不守晚节,改嫁他人。女儿家行至巅峰,当属皇后太后之位,又有哪几个皇后太后是以才貌传世的?史书中多不载盛宠,俱赞以贤德。你们竟然认为高门大户的公子会因为我薄有才名而另眼相看?”
她这般淡淡说来,听在孙穆和张嬷嬷等人耳中,更为惊心动魄。特别是孙穆原本也是识文断字的饱读之士,深知宝钗才华,却见她一脸超然将数千年来文人的悲剧娓娓道来,期间既不为怀才不遇者愤世嫉俗,也不替红颜薄命者鸣冤道屈,言语里充满阅尽世事的淡然。念及宝钗的遭遇,孙穆等人竟是无言以对,惟余叹息。
宝钗颇有自知之明。此日之后,曾和她于长公主酒宴之上觥筹交错的公子哥儿们虽对她格外敬重,却未能如莺儿等人期盼的那样不顾一切上门求娶。倒是有个姓陈的,据说是齐国公的后代,托了韩奇上门说合,言语里大有以宝钗做外室的念头,又说什么“两头大”,韩奇明知此事不谐,早推脱了,数日后为了宝琴之事上门,当做笑话一般提了两句,也不知道是试探还是表功。宝钗犹不觉得什么,几个丫鬟们早已是勃然大怒,若不是看在韩奇一向对宝钗颇为推崇,又有意同宝钗之妹宝琴联姻,早就变着法子作弄他了。
韩奇同宝琴的亲事,虽然尚未放定,总算有了几分眉目了。薛蝌虽然年轻,但颇为信赖宝钗,经她点拨了几句,又四处打听了锦乡侯韩家的风评,不顾薛姨妈的跳脚反对,毅然赶去梅家退婚。那梅翰林家原本就是嫌贫爱富的,只不过碍着薛家亲戚王家贾家的面子,不好明里悔婚,如今薛家知情知趣,正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欣然应允。
宝钗得知此事之后甚是开心,她原本把拯救宝琴当做是她的责任,如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韩奇虽然世俗了些,但是明事理,知进退,也不嫌弃薛家家风不好,已经宝钗所知的最靠得住的夫婿人选了。莺儿等人为韩奇先是求娶宝钗,继而没过多久又求娶宝琴,认定他见异思迁,宝钗却知韩奇所求不过娶妻娶贤而已,并无多少私情,在他眼中,宝钗同宝琴都是一样的,宝钗既然宁可嫁姓冯的也不愿嫁他,又有母亲和兄长为累赘,倒不如娶了宝琴,方是皆大欢喜。比起宝钗来,宝琴虽然于才华处略逊些,但父母双亡,兄长薛蝌明理,比宝钗少了些拖累,况且娇俏美丽,眉眼灵动,同宝钗的雍容沉稳,又是不一样的风情,惹人怜惜。
“还请薛大姑娘放心,他日成亲之后,我必会好好待令妹,永不相违。”韩奇道。
宝钗颔首:“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韩奇见宝钗如此淡然,突然心有不甘,问:“听闻薛大姑娘也在筹备自己的婚事?”此言一出,颇感造次,暗悔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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