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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猪手,蟹黄酒完本——by司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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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叹息一声:“你这又是说哪里话来。你父母在时,何其疼爱你,难道你竟忍心他们在黄泉下蒙羞不成?”
此话却戳中了黛玉的软肋。黛玉一时无语,眼睛里尽是黯然之色。
探春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脸红心跳,尴尬无比。
探春是个聪明人,早就察觉道钗黛二人情若姐妹,亲密非常,此时又见了此景,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不便道破。她情知站在此处,若被钗黛二人发觉,难免会怀疑她有意窥探,反而不美,正忐忑间,突见史湘云从远处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说:“三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那边在公议诗歌优劣呢,都说侯小姐的诗最好,谎话说成这样子,也不怕被人笑话。你还不过去看看?”
探春心中叫苦不迭。史湘云这么一嚷嚷,钗黛二人也听到了,都向这边看过来。探春避无可避,只得站出来筒钗黛二人打招呼,却见黛玉一副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坦荡样子,不免深感诧异,待到看到宝钗时,又见宝钗容色温和,目光亲切更胜往日,越发惊诧了。
“既是如此,”宝钗抢先开口说道,“云儿,你还不带了你林姐姐过去看看?我同三姑娘尚有话要说。”
史湘云知道林黛玉最擅诗词,正是此道行家,欢呼一声,就拖着黛玉的手臂走了。黛玉临走时候看了宝钗一眼,目光里有未尽之意,道:“既是如此,我回头再寻你说话。”见宝钗点了点头,心下顿觉安心,便随史湘云去了。
这边宝钗不动声色,从身上翻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探春,笑着说道:“这是前些日子,你托我寄卖的那些针线……”
探春忙接在手中,只觉得入手之处沉甸甸的,心中欢喜,笑道:“我原以为必是没有了呢。想不到宝姐姐居然心细至此,我……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探春生性豪爽,喜欢郎阔的格局,偏生在赵姨娘的肚子里,平日月钱诸物,俱是有数。贾府里的那群豪奴,都是生了一双富贵眼睛,惯来喜欢捧高踩低的,探春出手大方,手头常年拮据。故而前些时宝钗说绸缎庄中可以寄卖针线,她便动了心思,时常绣了些精致的活计,托了宝钗带出去寄卖。
数月之前宝钗先是搬离了大观园,探春便发愁着日后寄卖针线越发难了,想不多后来宝钗又同薛姨妈大闹了那么一场,彻底从薛家出走,好好的一间绸缎庄,交于薛蟠打理,从那时候探春就断定,这条生财之路便是断了,只是心中难免对薛姨妈、薛蟠等人有几分怨言,认为宝钗明珠暗投,心中暗自为宝钗不值。
宝钗笑道:“这是什么话?薛家做事,向来讲究童叟无欺,既是应允过你的,又怎会没有?话说那绸缎庄虽不是我主事,但如今的掌柜也是薛家人,我也是能说上话的,难道会让你吃亏不成?”
探春听到此处,面上感谢不已,心中却已经生出犹豫之态,断定宝钗是不知道近期薛家的变故了。她反复犹豫是否要告诉宝钗实情,欲要告诉时,又怕她过于劳心劳力,反而不美,欲要不告诉时,又知宝钗对薛姨妈和薛蟠犹有期待。
探春正犹豫间,突然听得宝钗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求你。”
探春遂将薛家变故之事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听宝钗说话,却听宝钗将前些日子长公主宴席上贾宝玉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通,隐去了贾宝玉有意挑衅自己的事情,只说他一时高兴,向北静王等人明言家中有几个擅长写诗的姐妹,末了,忧虑道:“你我都知道宝兄弟最是天真烂漫,口无遮拦之人。但此事实在可大可小,不可不慎。听说那北静王爷,平素最是个爱好诗文的,奉旨娶的北静王妃,也是此道中人无疑。若是他信了宝兄弟的话,对园子里的姐妹生出什么心思,此事岂不是棘手了?”
探春心思却不在此处。她一来对钗黛二人情势不明,满心猜疑,只是不便说出,二来新得了寄卖针线的银两,春风得意,转瞬就有无数打算。故而宝钗虽然说得恳切,探春却未曾十分往心里去,只是暗暗觉得:“这宝姐姐做事果然是个稳妥滴水不露的,只不过有的时候也太谨慎了些,哪里就到了这般田地!”明面上应声附和,应允要伺机规劝宝玉,私下里却未将此事当一回事。
第165章
史湘云向来有诗疯子的雅号,每每为了诗歌诸事不顾。此时她不由分说,将林黛玉拖了过来,两人一起走到桌前品评众人所做菊花诗。黛玉心里有事,只管匆匆看去,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暗自摇头,并不显露于外,那湘云却是个沉不住气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侯家小姐原本和贾家、史家无多少来往,只因知道贾家出了个贵妃娘娘,皇亲国戚正有几分炙手可热的光景,史湘云又新近和卫若兰说定了亲事,认定是同道中人,将来必然可以彼此照应,这才逐一下了帖子,都请了过来,意在热闹。却想不到一向不出席宴会的姚静突然会携孙穆和54 宝钗出现,已经与整个气氛颇为格格不入,如今好容易有人提议作诗,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想不到贾家、史家这两位姑娘,竟然一边看一边摇头,难道自己的诗作还不值得她们膜拜惊叹吗?
侯小姐心中这般想,早有她知己的同伴胡小姐已经快人快语,替她将心底话说了出来。胡小姐家境略逊些,平日里依靠侯小姐提携,似这等场合自然不遗余力地做陪衬。因见史湘云满脸失望,便笑着出言问道:“史大姑娘怎么只看不说话?难道对各位姑娘写的诗文看不过眼?”
胡小姐这般说,其余各家姑娘们都开始斜眼看史湘云,对史湘云不满起来。她们的诗才或者有高有低,然而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诗作,居然遭人唾弃,她们自然不高兴。
“说起来,史姑娘和林姑娘还未曾作诗呢?如此良辰美景,没有诗怎么能行?”便有姑娘出言挤兑。
“是啊。史姑娘和林姑娘眼光高,想来必然是锦心绣口,一气写出几首诗来,技惊四座也说不定。”又有姑娘说道。
史湘云酷爱诗文,原本就有几分跃跃欲试,只是见探春、宝钗、黛玉等人都不知所踪,深感寂寞,不好孤军作战罢了,如今被几家的姑娘这般以言语相激,她顿时豪情大发,当下就拿起笔,稍一斟酌,就是一首:“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八句诗写完,湘云突然觉得有些怪异,心中纳闷道:“好生奇怪,这几句诗却似从前也写过似的。”她起初还疑心是读的诗词多了,信手化用了前人的句子而不自知,然而看了看旁边林黛玉的脸色,再看看周围一圈姑娘们一脸震惊的神情,才知道不是。
其实这八句诗正是宝钗前世记忆里,菊花社中湘云所做的《对菊》。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湘云的脾气秉性和此诗暗合,故而在不同的时空之中,她屡屡能够触动这妙手偶得的机缘,并同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诗……这诗……”原先有意挤兑湘云的贵族小姐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之中有些根本没读过多少书,似这等场合,本来就只能沉默,或者人云亦云;另一些倒是出自清贵之家,饱读四书五经,然而越是如此,她们越是不能昧着良心,将一首警句已出的佳作打作不入流的作品。显然,史湘云的诗才远远高于她们之上,以至于她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未知这首诗可有诗名?”有好诗的贵族小姐心悦诚服,讪讪问道。
“这——”湘云一时语塞。她写诗的时候只顾得畅快,至于诗名什么的,倒是其次了。正如唐诗里充斥着《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诗名一般,许多诗的亮点根本不是诗名,多数只是平平叙述,纪实应景而已。
“不如就叫《对菊》吧。”宝钗的声音从远及近传来。众人默不作声传阅史湘云的这一诗作的时候,宝钗刚好和探春一起赶来。她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也大为吃惊,甚至感受到了某些命运的不可抗拒。一时之间,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令她忍不住敬畏和恐惧,却又下意识地想努力着抵御抗拒。
“《对菊》!对的,《对菊》!”史湘云不负“诗疯子”的名号,一脸兴奋地说道,“宝姐姐你果然是我的知音啊!妙啊!妙啊!”
宝钗不动声色,刚刚从湘云手中抽出袖子来,就见黛玉突然笑着说道:“我也勉强写了一首,却不知道能不能入方家法眼。且写了来大家取笑罢了。”笑着说话间,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湘云一脸兴奋,忙抢过那诗,朗声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首诗名曰《问菊》,昔年菊花社公议之时,这首诗的排名尚在《对菊》之上。八句诗出,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默了。侯小姐面色铁青,心中懊恼不已,她兴师动众,苦心孤诣想好的出风头的场合,她下帖子,她摆酒,她邀请所有人来赏菊花,她庆幸有人识趣识大体,先于她说出赏花不可无诗的话,但是最后出风头的人,却是这些看起来对赛诗不屑一顾、因为言语相激、以极快的速度写了一首、轻松交卷的人。
“宝姐姐给诗取名,却是颇见功力。怨不得云妹妹夸你。却不知道我这诗,宝姐姐有没有诗名相送?”黛玉拿眼睛静静看着宝钗,似笑非笑,似嗔似喜。
宝钗没有犹豫。“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这四句诗,却似在她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倒像不是问的菊花,倒是在问她了。然而她能回答什么呢?
“这首诗,名为《问菊》。”宝钗说道。
黛玉不由分说,就在那八句诗的上头赘了《问菊》的诗名,然后直接将手中的笔塞给宝钗。
“我和云妹妹都作诗了,宝姐姐若是不作诗,岂不是辜负了我们的一片情意?”黛玉直接说道。
宝钗实在是提不起作诗的兴致。这辈子她被能够预知到的未来的悲惨遭遇压迫得不堪重负,诗兴全无。她觉得她自己是一个务实而市侩的商人,失去了全部灵气,心怀希冀而每每被现实折磨得疲惫不堪。她甚至无人倾诉。有的时候,她觉得黛玉是她唯一的知己,她只要静静看着黛玉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就会莫名地安静许多;但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黛玉简直是她命中的魔星,黛玉清澈的眼睛如同一面镜子,照见她的狼狈,照见她的惆怅,照见她的无能为力。
宝钗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诗才是被现实消磨尽了。幸得上辈子她也曾经天真过,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幻想。所以每逢要硬着头皮凑诗作的时候,她尚可以拿上辈子的东西凑数。
宝钗接过黛玉手中的笔,直接写下标题:
“《忆菊》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前世里菊花社中,《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这三首诗都是黛玉所作,所以黛玉是菊花社当之无愧的魁首。紧接在这三首诗后面的是探春的诗和湘云的《对菊》,宝钗的《忆菊》排名不能算好,排在第八,总体排名只是高于贾宝玉而已。不过她那时没打算在诗文方面特意显出才华来,令林黛玉刮目相看,也没有认真用心去做,否则的话,菊花社的菊花诗题目都是她头天夜里出的,若有意夺魁,连夜推敲一番,多出几句警句,也不至于十二首菊花诗只做了两首,是菊花社作诗众人中数量最少的。
宝钗选择这首诗充数,原本也没想着要标新立异,靠诗文艳压群芳,只不过是为了应对黛玉的要求罢了。之所以选择菊花社里排名第八的《忆菊》,而非选择同样是宝钗所作、排名第七的《画菊》,是因为《忆菊》隐隐有应答《问菊》之意。问而不答,直至此情可达成追忆,宝钗其实已经委婉表达了自己的不舍和无可奈何。
然而黛玉看到这诗的反应之大,仍然是宝钗始料未及的。黛玉看着那诗,像见鬼了似的,立即变了颜色,踉踉跄跄几步,口中喃喃道:“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好一个慰语重阳会有期!”几句话言罢,双目紧闭,仰面就向后倒去。
宝钗赶紧去扶她,用力拉扯了她一把,这才没有摔实了,然而宴席之上,已经是一片大乱了。
孙穆盯着宝钗写的那首诗,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半晌方压低声音问宝钗道:“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宝钗,你怎会想起写这两句?我知道你心里苦,但她心里又何尝不苦?先前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赐婚的日子就是重阳那日。你这般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宝钗被孙穆提醒,一下子变了脸色:“我……我实是忘记这回事了。”她眼睛里俱是苦涩。
第166章
有的时候,选择遗忘,只不过因为不愿意想起而已。
然而那一时间,所有人都已经慌乱成一团。
无论是身为东道主的侯家夫人小姐,还是前来赏花的各家贵女,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特别是她们听说林黛玉体弱多病以后,心中越发担忧。时下无论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好意头。若是林黛玉果真在宴席上出什么事情,她们也会觉得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气晕过去了。”宴席之上,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姚静自然而然地成为黛玉的主治医师。
众人七手八脚,将黛玉抬进花园一旁的小阁楼。姚静凝神静气,闭着眼睛开始为黛玉诊脉。她起初是颇为慌乱,对宝钗颇为气愤的,然而,她为黛玉诊脉之后,心中却开始有些异样的感觉。她觉得怪异无比,神色古怪地向着宝钗看了一眼。
“你真是厉害,我只听说过有人能将林妹妹气哭,把她直接气晕过去的,你是第一个。”姚静啧啧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前那么疼爱怜惜黛玉,如今却对黛玉是否能安然醒来漠不关心。
但是这也是宝钗的幸运。以从前姚静对宝钗的观感以及对黛玉的怜惜,出了这种事情,宝钗毫无疑问会被黑到死。哪怕她想为黛玉做什么,或者想安安静静守在黛玉身边等她醒来,只怕都会被打上不怀好意、伺机谋财害命的嫌疑烙印,被姚静赶得要多远有多远吧。
“病人需要静养。”姚静大声宣布道,将所有人赶出阁楼,却把宝钗留在了那里。
“你就待在这里,好生照顾她,将功赎罪吧。”姚静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说道,“明知道她会在重阳被赐婚,你还在诗里盼望重阳节。你是有多怕她赖上你,不肯嫁人?别说是林妹妹那样的水晶人,便是我,恐怕也要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了。”
宝钗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那是她上辈子写就的菊花诗,胡乱拿来凑数而已,谁料到会偏偏同黛玉被赐婚之事暗合?但是她对姚静没有解释一句话,她根本没心情解释。她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孙穆轻轻拉了姚静一下,两人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宝钗守在床前,望着黛玉的模样。黛玉双目紧闭,鼻息平缓,眉头之间却轻轻蹙着,仿佛有什么愁绪化解不开的时候。
宝钗突然间就想起了前世里第一次见到黛玉。事先王夫人就同薛姨妈微微透过意思,说贾府里住着宝玉姑母家的女儿,整个人纤弱又娇气,说不得碰不得,让人看了就烦躁。王夫人又说极喜欢宝钗这样的孩子,看着稳重,让人放心。
然后宝钗就见到了黛玉。不过初冬的天气,宝钗只穿着夹袄,黛玉却已经将自己整个裹在了鹤氅里,手里还捧着手炉。
仙鹤给人的形象是清冷孤高的,黛玉也是如此,静静地转头过来看宝钗,目光冰冷地一瞥,疲倦中带着防备,疏离中又带着探究。
然而宝钗注意到,黛玉小小年纪,眉头却是微微蹙起的,让人不禁怜惜,想替她把眉头抚平,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竟然会如此忧郁。
后来宝钗渐渐知道了黛玉忧郁的原因。因为宝玉和黛玉吵架时候,总威胁说要摔了那块玉;因为花儿谢了鸟儿飞走了;因为贾府里的奴仆私下里说了什么不那么尊重她的话了;因为贾母在她面前夸奖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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