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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完本——by若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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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发下是濮阳细腻的肌肤,白皙柔滑,泛着浅浅的桃色,她低眸,满是使人怜惜的柔情。卫秀的目光幽深起来,她本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殿下的深情,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公主以言语,倾诉所爱;而她,却以言语,施以蒙蔽。
她已不愿再对殿下说谎言。
世无两全之法。倘若她能无情一些,便没有遗憾了。
忘了仇恨,安心与公主厮守也好,忘了公主,一心复仇雪恨也罢,总归都是一个结局。都要好过眼下,她分明该克制自己,却不由跟着一步步情难自已。
濮阳身上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卫秀靠近了,濮阳柔顺地合起了眼。先生双唇是凉的,像她这个人,总是淡淡的,不对什么过分热衷,亦不对什么不假辞色。
殿下有些紧张,唇触上的时候,她似有退缩。卫秀更为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她能回报公主什么?她也情深,她也欲珍惜她,她也想能有一日与公主相视白发。可她们间的鸿沟有如天渊。
卫秀愈加内敛。平日里与濮阳说话,总是凝视着她,看得濮阳心动不断,可她却不再提及对公主是喜是爱。
她常在屋后竹林,静坐上一下午,寒风过林,竹叶潇潇。此处每一棵青竹,皆是她父手植,分明是萧瑟凛冽的季节,林中更是寒冷,卫秀却极为依恋在此处的片刻心安。
有时濮阳会陪她,她也不会拒绝,令人置案设座,端详着濮阳的模样,半日没有一句言语。
她平日话就不多,也无人看出她的不同。可卫秀自己知道,她逃不开了。公主的名字镌刻在了她的心上,她已不能正视复仇二字。
正如她同皇帝所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舍与不舍之差罢了。
从前公主不在她心上,她随她入京,不过当她是垫脚石。可日复一日,她再不能如当日那般洒脱了。
她已经不能枉顾公主的感受,对她的家人,还以同样的残酷,对她所看重的大魏,施以倾覆的灾难。
但积攒了十几载的家恨又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卫秀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今冬是一暖冬,三两场雪下过,便有回暖之势。
公主近日喜她所酿的梅子酒,可惜这等果酒只是鲜果不易存放,卫秀见丢了可惜,顺手造的,故而存得不多,前几日23 便饮尽了,这时节又无梅子,公主颇为怏怏。恰好有冀州刺史进了不少山梨上来,卫秀便以此酿了山梨酒。此酒品性温醇,芳香清雅,更适宜女子来饮,想来公主也会喜欢。
卫秀令人在竹林中掘坑,将它们都埋了下去,待过月余便可启出来,到那时正逢过年,殿下也可用以招待女客。
今日阳光甚好,空气中仍是冷的,人一张口便吐出寒气,但日头晒在身上,多少都带回了点暖意。
卫秀拥毳裘,在林中的小潭旁静坐。潭中结了厚厚的冰,她想到昨日公主来此,说待明年冰化,便要在潭中养几尾鱼,嘴馋了,便杀了来炖汤喝。
卫秀不禁笑了一笑。冬日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她不觉合上眼,睡了过去。
卫秀做了一梦,她一向浅眠,但这次却入梦境极深。
梦中有许多人,皇帝、诸王、众臣都在,也有公主。公主在她梦中,也是令人心醉的美。
卫秀正欲上前,便见公主朝她走来,她翘起了唇角,正要出声,公主却穿过她。她像浮在地面,又似置身局外,只能旁观梦中情景一步步推进。
横竖只一梦而已,醒来便可烟消云散。
卫秀便也不急了,只袖手看着。
她观四周景物,又看众人形貌,粗略估计了一下,这大约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众人都风霜了些。
梦境也不大连贯,是一个个零碎的场景。先是皇帝朝上斥责诸王,乃至将荆王远谪了,诸王迫于情势,不得不蛰伏,接着便是萧德文被立为太孙。
卫秀不觉一笑,这与她所想正一致。诸王不贤,可也是皇帝亲子,皇帝不愿把国家给他们,但也不会忍心让他们过得凄惨,如此下手便不致太狠,至多压制诸王,不令他们与萧德文为难罢了。
但他活着,诸王碍于君父之威,不敢大动,可若他死了呢?诸王还能按捺得住否?
他们起争端,公主便可从中取利。
场景调转,变作了一庭园,园中繁花似锦,绿树葱茏,萧德文身着储君冠服,朝她郑重一揖:“今我已为储,下一步当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太孙从陛下之命行事即可。切记善待诸王。”她看着满园繁花,淡淡一语。
萧德文蹙眉:“叔父们必设计害我,我已为储,奈何再忍?”
“太孙若为帝,便可纵情肆意,然为储君,便需陛下满意。诸王亦陛下亲子。”话到此,便已点透。
萧德文神色不满,但仍平静下来,又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卫秀便看到梦中的她一笑,令身后的仆役推她走了。
为帝可纵情肆意,这自然是假的,谁说做皇帝便能想怎样,便怎样,若是如此,那么多亡国之君又是哪里来的?但萧德文必然会信以为真,并非他愚钝,而是忍耐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他一步步水涨船高,从皇孙,到郡王,到太孙,他不断往上爬,外人见了他,也从不屑一顾,到恭顺尊敬。他自然是得意,在这得意之外,他却仍要对皇帝恭谨,对将他视作眼中钉的诸王客气。诸王对他几次三番下死手,而他却要一忍再忍,甚至连向皇帝告状,都要再三斟酌,真是憋屈卑微到了极点。
怨恨积累,他日益仇视诸王,能让他继续忍耐的,不过是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便可报复回来。
既然他心心念念都是那刻“纵情肆意”的一日,真到了那日,他又怎会不“纵情肆意”?
卫秀了然,梦中人的行事,倒是与她先前的构想十分贴合。但转头,她又疑惑起来,观四下景致,此处是她在京中一所宅邸的后园。她应当是与公主一处,怎会到此处来,看萧德文的态度,似乎是将她当做指导他□□的谋士了。
卫秀不解起来,然很快,眼前之景就变了。换到了宣德殿中。
萧德文已穿上了天子冠冕。他坐在御座上,刻意模仿了皇帝的坐姿神态,可惜终究是嫩,倒像是孩童偷穿了父母衣衫的不合宜。他对面,乃是濮阳。
濮阳神情不悦,但仍是好声好气:“中州受灾,民无余粮度日,当速拨粮赈济,以防生变。”
萧德文皱了下眉,道:“姑母面前,朕便不说虚话了。中州刺史是晋王门下,此次大旱,也是天意,只要他赈灾不利,激起民变,朕便可罢了他的官,换顶用的上去,如此晋王再损一州,便实力大减了。”
卫秀看得公主眼中闪过愕然,但她很快便稳住了:“灾情已现,要夺爵,要罢官,都不难寻到借口,陛下当以民为先,民无粮果腹,是要造反的。”
卫秀听得出来,说到后面,公主已有些不悦了,她就是这样,不容人动她底线。
萧德文淡淡吐出二字:“镇压!”
濮阳深吸了口气:“只要朝廷救济及时,哪来这样麻烦?这几年收成都好,仓廪中的粮食都要放烂了。这是天下皆知的,陛下登基不久,却扣着粮食不发,毁的是陛下的名声。到头来,即便中州刺史夺官,陛下名声亦受损,可谓得不偿失。晋王兴许要心疼损了一州,赵王便要享渔人之利了。”
萧德文显出不耐烦来,搪塞道:“姑母容朕想想。”
濮阳却是扫了他一眼,道:“至多明日,银粮必发,请陛下备好诏书。”
萧德文大为不忿,想到了什么,他又将火气压了下去,没再言语。濮阳见此,便起身走了。
卫秀看着濮阳远去的背影,心道,梦中的殿下似乎更加一心向公。
待濮阳一走,萧德文突然暴怒而起,狠狠地喘着气,道:“朕已是皇帝,她敢这样压朕!”
“朝中大臣,皆以大长公主之言为善,陛下只能再忍上一时了。”
这声音是从帷幕之后传来的,卫秀忙看过去,便见她自己从帷幕后出来。她回味方才那句,不禁蹙起眉来,这话显然是在唆使萧德文记恨公主。萧德文已是皇帝,占据大义,且照他那压抑过头的性子,他若对公主日益不满,一旦爆发起来,定会对公主不利。
梦中的她到了皇帝面前,道:“大长公主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的有理,如此行事,确实会妨碍陛下名声,然此小节也,能损晋王,才是大事。至于赵王得利,他又能得什么实在利益?待陛下压下了晋王,自然便能腾出手来对付赵王。迟早的事。”
萧德文深以为然:“可恨姑母误我!”
她的神情没有什么波动,随口道:“大长公主受先帝之托,辅佐陛下,难免谨慎。但机不可失,陛下不可让步。”
萧德文像得了主心骨,他的神色,顿时坚毅了起来。
若不让步,定会与公主再生争执,公主未必会输,但与新君嫌隙会越来越深,矛盾越积越多,迟早有一日,会反目成仇。这与公主而言,并非好事。可让公主不顾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看着他们成流民,再冠以暴民的帽子,斩杀于刀下,是万做不到的。
卫秀的眉头越蹙越紧,如此殿下将置自身于水火。她心急于公主安危,但很快,她便发现,若是新君因赈灾之事与公主争吵,此事必会宣扬出去,新君无德的名声便掩不住了,诸王势必也会大加渲染。一个本就不那么稳当的皇帝,又被人抓住了无德这一罪名,朝中恐怕会有乱事。然诸王势力不相上下,就算驱逐了萧德文,立新君,立哪个?立赵王,晋王肯么?立晋王,代王肯么?
根本定不下来,如此下去,祸乱只会越来越多,几王都是手中有兵的,便是混战也不无可能。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卫秀突然明白梦中的她想要做什么。她振奋起来,朝中一乱,再伴以天灾,流民起,各处便会生乱,若是齐宋二国也坐不住,魏室天下便未必坐得稳了。
可振奋之后,她又茫然,那殿下呢?难道要让殿下牺牲?
卫秀觉得心口钻痛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殿下有事。
她竟已如此软弱。
梦仍醒不来。卫秀已不似起先那般淡然。她看到自己一步步推动情势,在各处埋下隐患,萧德文做着纵情肆意的天子梦,自然看不出来,而公主一次又一次阻挠她的施为。
她二人形同陌路,见面甚少,交谈更是寥寥无几。但不知何时起,与其说新君与长公主不睦,不如说,是她在与公主针锋相对。
可是梦中的她也渐渐迟疑起来,她分明占得上风,屡次使公主无还手之力,可她却迷茫了。
草长莺飞的春季,燕衔暖泥,融融春景。她途经昆明池畔,见满池碧波荡漾,心生向往,便自袖中取了玉箫出来。
凉风习习,春日送暖,如此大好时光,却要局限于阴谋诡计之中,真是辜负韶光。她心中宁静下来,观远山逶迤延绵,看近水桃花点点。箫声也随着她的心境,细腻婉转。
身后有步履声渐近,不知怎么,她就觉得那必然是公主。她心生警惕,放下玉箫,回头,便看到公主眼中那抹飞快消散的惊艳,目光骤冷。
她也不以为意,公主若能待她和颜悦色,反倒是有异,她从容颔首,算是拜见:“见过大长公主。”
公主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且她刚进了谗言,把诸王都放出京去,以公主之高瞻远瞩,岂能看不出这无异于纵虎归山。她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公主略还一礼,便要告辞,可不知怎么,她却开了口:“大长公主奈何容色颓然?”
公主止步,看了看她,嘲讽道:“卫先生何以明知故问?”
她那双眼睛,是世间少有清澈,此时却含着一抹浓重的讥笑。卫秀看到梦中的自己眼中闪过恍然。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会迟疑,又为何她会迷茫。她不懂,公主有千万条路可以走,为何偏要选最凶险的这一条。她生来尊贵,怎能体会底下庶民是如何挣扎苟活,可她却愿为那些蝼蚁一般卑微的百姓,在朝上据理力争。她是先帝之女,手中权柄甚重,不论谁做皇帝,都要敬她,可她却因先帝遗言,一力保扶新君。
她难道不知如此行事,极可能见罪与诸王,且不容与新君?
她知道,她这样聪明,怎会不知?可她却偏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以为恍然,便不再迟疑,可谁知,她却更为犹疑起来。公主嘲讽的目光像化作樊笼,将她困在其中。
公主所为,是大义,她所为,是自私偏狭。
她一早便知,她之行事,断算不上高尚。但她仲氏一门百余条人命的大仇不能不报。故而她毫不犹豫地前行,毫不动摇地做着一件件能将魏国推向万劫不复的事。
可是,如此行事,果真值得?公主不惜与新君反目争取来的钱粮,救活了一州百姓,但他们极有可能会因她的行事而陷于烽火,死于战乱。
到时,便不是一州,而是一国,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无宁日。
她的大仇得报了,那心中便能就此坦然了?
为她一家百余条性命,再赔上数万,数十万,乃至百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可值得?
她开始踟蹰不前,大义凛然的话谁都会说,没有切肤之痛,便都会慷慨正义。但她如何面对那些亡魂。阿蓉也好,严焕也罢,还有其他听命行事的人,他们的亲人,也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之中,他们可愿就此罢手?
而公主一如往昔,她心中有道义,她知道如何行事才能使家国兴盛。
她有前行的方向,卫秀忽然觉得,父亲遗愿是统一天下,若是依照公主的政见施为,国运必能昌盛,仓廪足,国库盈,便能养兵,便可渡江。若到那日,是否能安慰父亲的亡魂。
相比让萧氏与仲氏一样,消亡无声,是否这样,更能使父亲欣慰?
百姓不必罹难,家国不必破碎。朝廷会越来越好。
卫秀看到自己反复迟疑,挣扎于鲜血染就的仇恨中,她想从中挣脱出来,却是如此艰难。她仍不常与公主见面,但公主却如明灯一般,她支撑着她放下一家之恨,她支撑着她,将目光放远,以大局为重。
她试着也与萧德文进献谏言,劝他徐徐图之,不可太过冒进,凡事事缓则圆,劝他暗中屯兵,待来年诸王入京祭拜先帝之时,将他们一举拿下,就地砍杀,人一死,便可烟消云散。她试着,去做一些有益的事。
卫秀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平和起来。
然而世事总不会如此顺利。萧德文却已忍无可忍,借“异星逼宫”之言,突然发难,要置公主于死地。
卫秀便看到自己在家中得闻此时,手中杯盏滑落,碎了一地。
事态紧急,此时入宫请诏免罪已来不及,何况萧德文未必肯。然禁军必有天子密诏,单凭言语,不能劝阻。卫秀便看到自己瞬息凝思后,从矮柜中取了一道往日萧德文赐物留下的诏书。
持矫诏,是死罪。然事态紧急,已无其他路可走。
她飞快朝大长公主府去,一路上不断地想着大长公主府的情形。公主府是先帝下诏建造,门墙修得十分高厚,且府中有甲士数百,顶上一个时辰,必不是难题。只要她一到,定可将禁军遣散。
卫秀明知是梦,也跟着紧张起来。
夜幕厚重,笼罩着洛阳。只闻道上马蹄匆匆,一声一声,使人心乱如麻。
卫秀也跟着提心吊胆。这一条路,长得像是走不到一般。车速已达最快,她坐在车中,眉宇间的慌乱消了下去,神态越发沉静起来。
“前方便是大长公主府!”车外有仆役禀道。
卫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已近公主府,为何不闻嘶杀之声?她一看车中的自己,果然也是惊慌不安。
大长公主外禁军包围,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卫秀一看门墙干净完好,便知公主不曾抵抗。她心中一痛,穿过众人,便入到正殿。
公主在那里。
她身具朝服,神采泰然,那双眼眸光华湛然,依旧是高贵典雅。她身前那名大臣,分明已占优势,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卫秀眼眶一热,这确实是公主会有的样子。临危不乱,维持自己的尊严。
鸩酒呈了上来。卫秀大急,不住看门口。公主端起酒杯,端详了片刻,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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